達人專欄
【一章之二：影神的代理人】
同一時間，千代大社迎來了熟悉的客人。
臉上掛著溫和笑容的黑髮男子，提著紙袋站在麻鬼家門口。
與一般訪客不同的是，他的右小腿破破爛爛，底下溢出的鮮血滲滿了褲管。
「晚安呀，虔誠的信徒一家。」
穿著輕便的男子在木門推開後，抬起一隻手友善地問候。
前來應門的是景杉和爺爺玄賀，兩人對這位訪客露出了冷漠的表情。
「你上次不是說，下次見面就是競爭對手？」
景杉單手插腰，態度透出幾分警戒。
「我確實這麼說過，但是正式的開戰時間是今日子時，還有兩個鐘頭左右，另外我也是有要事才會特地登門拜訪。」
「真是的，在階梯裝設那麼多層驅人結界，也難怪貴社乏人問津，想說乾脆從山坡上來，結果不小心踩到了捕獸夾。」
從血流如注這點看來男子所言不假，至於這個人是否會因為普通的捕獸夾致殘，那就另當別論了。
「就算貴社採取的是防守方針，也不該用上這麼原始的陷阱。」
作為陷阱放置的人的玄賀，對此冷笑以對：
「不，那只是單純抓野獸的，怎麼說這一帶四周環山，可是會有熊出沒的。」
「絕，你到底有什麼事，難不成是特地來送挑戰書的？」
景杉不耐煩的語氣，充分表達了他想送客的心情。
「不，我今天並不是來宣戰的……怎麼說我一時半刻也走不了，能進去坐坐嗎？」
即便是影神的代理人，絕作為戰爭對手之一是不爭的事實。
對於開戰前還跑來按敵人門鈴的傢伙，景杉自認已經很有禮貌了，實在沒有其他理由讓對方踏進家門一步。
「別那麼提防我嘛，我還帶了伴手禮哦。」
絕注意到兩人後方走道上的長髮女性，露出了詫異的表情。
他先前送來的時候，女性還只是一尊石像，因此不禁出聲讚嘆：
「我原本以為不可能成功，這肯定能衝擊停滯三百年以上的影學研究！」
「沒想到真能以影的身份，喚醒前幾任宿主的身體、靈魂呢？她的記憶又保持在什麼狀態！？」
陷入學術狂熱的絕，腳步不自覺往前，使兩人提高戒心，所幸他在撞上玄賀架起的無形結界後，就痛得回復神智。
「……失禮了，我實在是太過好奇，你們究竟是如何辦到的。」
絕按著碰傷的鼻子，重新拉開適當的交談距離。
「那是這邊的機密，再不表明來意，這邊就只能將你作為敵人排除了。」
玄賀亮出揣在袖子裡的咒符，銳利的眼神再認真不過。
由於談話的火藥味漸濃，貿然來訪的絕點頭致歉，直接切入正題。
「事實上，我想在開戰前和貴社締結停戰條約。」
少當家的眉頭一挑，懷疑起對方的真意。
「和我們？你是認真的嗎？」
麻鬼家作為戰爭協辦方，戰力卻是最為薄弱的，所以景杉一直想和他人締結同盟關係，但是先前被同為地主的真弓家拒絕，所以正苦惱不已。
眼下若能先排除一名敵人未嘗不可，但他仍抱有許多疑慮。
「當然，更進一步的說，我本人並非實質的參加者，也沒有打算贏得這場戰爭，因此希望儘可能保持中立。」
微微聳肩的絕，表情苦惱的笑了笑。
作為發起這場戰爭的影神代理人，絕確實比其他來歷不明的影更值得信任。
「麻鬼家的當主啊，我以影神的名譽保證，接下來的談話內容，絕無一絲虛假。」
雖然踩到了捕獸夾，但怎麼說都是高深莫測的影神代理，若對方打算硬闖進來，即便有實力不明的古代英雄作為後援，景杉等人也不見得抵擋的了。
既然對方是為和睦而來，景杉認為沒有理由拒絕。
「我知道了，進來談吧。」
現任當家同意讓對方進來，玄賀自然沒有意見，袖子一振解除結界，頭也不回的對後方說道：
「織夜。」
「是！？」
被吩咐要躲到裡頭，但是從剛才開始就蹲在轉角偷聽的妹妹織夜，因為被點名肩膀一振，碎步走了出來。
「上茶。」
從玄關穿過一條明亮的木地板走道，右轉即是東西混合風格的寬敞客廳，外觀上是標準的傳統神社，住家內部卻是煥然一新的現代風格。
這讓絕想起在來的路上光顧的甜點店，明明是歷史悠久的車輪餅，裡頭的餡料卻跟隨潮流替換成了起司、巧克力、草莓醬、甚至還放了冰淇淋進去，讓他有些適應不良。
景杉和玄賀在沙發並肩坐下，絕坐在單人座的沙發，曉神則隔著矮桌坐到絕的正對面。
「請用。」
織夜替客廳的四人上茶、腦裡正想著甜點話題的絕，順勢將牛皮紙袋遞了過去，微笑說道：
「這是我買的伴手禮，不嫌棄的請收下。」
她打開查看內容物，頓時心花怒放。
「是Missed sweet的甜甜圈耶！謝謝你絕先生～」
「哪裡，妳喜歡就好。」
心滿意足的織夜，抱著紙袋小跑步離開了客廳。
「…………」
景杉礙於主人的面子問題，並沒有攔住妹妹以及他的那一份甜甜圈。
作為客人的絕，也沒有料想到會錯意的織夜，竟然就這麼獨吞了四人份的甜甜圈。
他舉起茶杯打算潤潤喉，發現烏龍茶太熱了只好作罷放下。
「那麼我來說明停戰協定的內容，顧名思義，就是協議雙方停止一切鬥爭行為，接著是有關違反此協議的三項規定。」
「首先第一項，對彼此進行任何形式的攻擊，形同違反協議，這點應該沒有問題。」
景杉點頭同意，無論他再怎麼想獲勝，也不會採取卑鄙的手段。
「第二項，傷害與戰爭無關的第三者，視為違反協議，這並不包含參戰者的協助者在內。換句話說，若有其他的協定者對玄賀先生或織夜小姐出手，我也不會視為違反約定，僅限於保護無辜的一般市民。」
「就影神大人的意思，不希望這場戰爭浮上檯面，倘若影的存在被世人知曉，恐怕會影來不必要的麻煩，這點我想其他人也都明白。」
「沒有問題，我們祖孫三人早做好了戰死沙場的覺悟。」
絕單手握住茶杯，喝了一口溫暖的烏龍茶，在冬夜寒氣的籠罩下，熱茶沒兩三下就涼了。
「第三項，也是最重要的一項，嚴禁協議者推遲戰爭的進展。」
「推遲進展？」
由於這項內容過於奇怪，景杉忍不出出聲詢問。
「是的，這裡指的並非研擬戰術或者療癒傷勢，諸如此類所花費的時日，而是無意義的浪費時間，或者一昧的逃避對手。」
「倘若其他競爭對手皆被擊敗的情況下，將無法再適用此協議作為和其他協議者的推託。這項規定的存在，單純是防止戰爭無期限的進展下去。」
「我清楚戰爭必須儘早結束，但是既然都選擇參戰了，會有人刻意避戰拖延嗎？」
這段話戳中絕的痛處，和善的笑容混入了一絲僵硬，他又喝了一口茶，試圖掩飾尷尬。
「關於這點說來慚愧，現存的影數量十分稀少，且部份參加者的鬥爭意願並不強烈，因此我們這邊軟硬兼施、威逼利誘下才勉強湊齊俱備資格的參加者。」
景杉一時啞然，他以為其他的對手都和自己一樣，有著對於勝利的迫切渴求。
想到或許只有自己處在一頭熱的狀態，景杉難免有些失落，但是馬上又對做足準備這點，產生超前對手數步的少許優越感。
「總而言之，影神戰爭並非單純集結影的競技，這段期間赤東這塊土地將成為儀式的場地，戰場內龐大的影之力總量，戰爭規則的作用力等等都會削減土地的壽命，能夠越早決定戰爭的勝利者，對土地造成的負擔越少。」
「只要不違反上述三項協定，戰爭期間我非但不會傷害協定的參加者，更會在最後僅存兩名參加者的時候，主動放棄影的身份，讓剩下的一方獲勝。」
「這麼做對你有什麼好處？」
與宿主靈魂緊密結合的影之名，在傳承、消散的同時，宿主也將面臨莫大的衝擊，死亡可以說是最常見的結果。
因此放棄影的身份，換言之即是自殺。
魔影之名經過五次傳承，其本身的存在衰弱到無法與景杉完全結合，只有像這樣無法發揮能力，徒存其名的影，才有可能安全的與宿主分離。
景杉的問題不只是關於自取滅亡這點，更是針對停戰協議本身。
「這麼做對我確實沒有好處，如同上述所說，不是所有的參戰者都渴望勝利，而我就是最好的例子。」
絕收斂笑容打直腰桿，一本正經的回答：
「我的目的只有一個，就是藉由這場十影戰爭，從中挑選出擁有堅毅靈魂的獲勝者──」
「抱歉。」
打從談話開始就沒弄明白，只能從隻字片語拼湊內容的曉神，終於按耐不住甩著長髮起身，兩手壓住桌面傾身問道：
「影神戰爭到底是什麼？那是我被喚醒的原因吧？」
面對這個所有談話大前提的問題，絕一時語塞，並用眼神和兩人確認現在的狀況。
晚餐過後，景杉跟織夜先是對曉神做了簡單的現代社會介紹，但是有關影神戰爭的事情隻字未提，正準備要說明時絕就登門拜訪了。
景杉嘴角抿成一線，傷腦筋地搔抓後頸苦笑。
「其實我還沒和她解釋……你能替我做個簡短的說明嗎？」
得到跟古人談話的機會，絕當然十分樂意，他正想在講解完停戰協議後和曉神聊上兩句，就怕景杉以保密為名義將他趕走。
「當然沒問題，為戰爭的參加者說明規則，原本就是我的工作，但是現在這樣就變成十一影？等等、有兩個魔影重複了不算數，咳咳、請問我該怎麼稱呼妳才好？」
承接說明工作的絕，結束自言自語，帶著微笑面向一頭霧水的曉神。
「叫我曉神就行了，他們……景杉是這麼稱呼我的。」
曉神中途改口，對於甦醒後唯一認識的一家人，稱作外人似乎不太適當。
「曉神……嗯嗯，是個奇特的名字呢。」
怎麼說都是古代的大英雄，絕心想這種稱呼是不是有什麼特殊的涵義。
景杉和玄賀兩人，分別以轉頭確認時間和捧握茶杯迴避視線，他們總不能說是織夜隨意做了貓狗等級的命名後所取的同音名。
「影神戰爭，又稱十影戰爭，根據該屆參與的人數而有不同的稱呼。」
「曉神小姐，您明白影與影之間的敵對意識吧。」
「不明白。」
「沒錯，在影之名被賦予的同時，世界對其附加了許多……請問您剛才說什麼？」
絕懷疑自己耳朵聽錯了，重新坐下的曉神一臉正色的回應。
「我知道影是什麼，但我以為世界上只有我一人。」
「慢著慢著，我記得您是影歷……」
他兩手抱胸，歪頭腦袋陷入沉思，思考在書庫裡讀過的資料。
影歷，即是以大陸上第一位影的誕生作為紀年法，影的遴選時而短暫時而漫長，一年內有可能誕生出數名，也有可能十年內完全無人誕生。
他沒有牢記所有影的誕生年代，畢竟當他對資料進行接手整理的時候，大多數的影都已經在歷史洪流中殞命，只留下簡單的文字記載。
影歷三年，惡魔自大陸南方徹底絕跡，作為終結惡魔時代的魔影‧戰神，極有可能正是奠定影歷起源的第一位神選者。
作為首位出現的影，從誕生到傳承，這段期間沒能與其他的影相遇，是最有可能的推論。
「天啊……」
察覺到這項歷史大發現，絕霎時喜上眉梢，但是為了保住代理人的形象，他儘可能按耐住心中吶喊的衝動。
面對眼前這位極具時代象徵意義的人物，別說從影的基本知識講起，就算讓他從影之力的起源開始解釋也不成問題。
見絕一副五味雜陳的表情，曉神胸口產生了一絲無知的罪惡感。
她微微低頭，垂下眉梢說道：
「……抱歉，那是我應該要知道的事情嗎？我從沒有試著去了解這股力量的來源。」
「不不不、妳是特例中的特例，請讓我從基礎替您作講解。」
絕搖手否認，差點弄翻轉了半圈的茶杯。
「影神，作為世界的管理者，遵循世界的意志，賦予被選召者影的名號。被選召者能獲得超乎常人的壽命，以及驅使名為影之力的自然能量。」
曉神看了一眼放在桌面上的手，自從她八百年前做了一場詭異的夢境後，這雙手就能辦到許多凡人所不能及之事。
「力量的代價則是作為影神的幫手，擔當重要的基石，協助奠定世界的基礎。與精靈之樹及惡魔所運行的魔力系統不同，影之力源自於這整個世界，終將有消耗殆盡的一天到來。」
如同太陽日夜更替，月亮陰晴圓缺，舉辦影神戰爭這個大儀式，便是透過影之力持有者間的戰鬥，激活力量衰退的世界，令其重獲新生。」
在絕稍作停歇，喝口涼茶的時候，同樣抱持疑問景杉出聲了。
「我以前就想問，為什麼影和影之間是敵對關係？」
「是的，由於影存在的最終目的是互相鬥爭，所以體內銘刻有一定程度的鬥爭意識，隨著越來越多的神選者出現，當同一區塊聚集相當程度的影之力持有者時，戰爭便會自動開打。」
「然而為防止影之力過早進行重置循環，世界也設有保險功能，如同根據氣味劃分地盤的野生動物，影彼此之間擁有敵對意識、以及感應彼此的功能，弱小的影會主動迴避強大的影，直到世界的力量消耗殆盡前，影神才會想辦法讓它們齊聚一堂。」
「既然如此，那我又為什麼感應不到其他的影？」
景杉不滿的板起臉，他就連跟具備影之名的同學，在同一間教室裡上課都感應不到對方有什麼特別的氣息。
「傳承四代以上的影十分罕見，恐怕現在的魔影要維持自身的存在，就已經竭盡全力，所以捨棄或削弱了自身的功能。」
「…………」
再次確認事實的景杉，微微嘆氣垮下肩膀，他對自己只是個持有影之名的平凡人這點姑且有自知之明，但還是免不了感到沮喪。
「我的講解就到此結束，各位還有什麼問題嗎？」
見景杉如盛暑中的葉片低垂，不再發起提問，玄賀保持一貫的沉默，接下來就只剩扶顎沉思的曉神。
「這場戰爭，你剛才提到勸誘其他參加者。」
她筆直地看向絕的眼睛，提出最後的問題：
「勝利者會獲得什麼？」
絕放在兩腿的手微微施力，嘴起泛起營業式的輕笑，回應曉神的視線。
「影神將賦予勝利者────實現一切願望的權利。」
這是他今晚語氣最為平穩的一段話，彷彿經過無數次的排練，近乎反射動作的應對。
「無論是令死者復甦、時間倒流、縱使想將人類文明從歷史中徹底抹去，也不成任何問題。」
子夜時分，完成停戰協議後，景杉、玄賀及曉神三人送絕到門外，他被捕獸夾弄傷的右腳傷勢，不知何時已完全復原，讓人懷疑剛才或許是假裝的野說不定。
「我們就送到這裡了。」
相較稍早前的態度，景杉的語氣稍微好轉了些。
放下心中一顆石頭的絕，再次掛上親切的笑容。
「沒關係，再過不久就要開戰了，想必你們有許多事情得處理。」
「其他人也有跟你簽訂的停戰協議嗎？」
「誰知道呢，我接下來正準備陸續去跟他們洽談。」
開戰之後才跟敵人接觸，怎麼想都不是明智之舉，但既然是影神的代理人，想必自有安排，景杉也就不打算多問。
臨行之前，絕右手彎置胸前，微微躬身提及：
「麻鬼家的當主，恕我無禮，但是我無論如何都想給你個建議。」
「嗯？請說。」
絕的笑容微微淡化，輕嘆了口氣說道：
「逃跑，也是一種勇氣。」
景杉眼睛瞇成線，語氣又變回登門時那樣尖銳。
「是是是、真是感謝你的金玉良言，沒什麼事就請回，本社已經打烊很久了。」
絕感到有些詫異，他原以為景杉會表露挫折，但是意外地做好了十足的覺悟。
「那麼，祝您旗開得勝。」
他最後又看了曉神一眼，點頭致意後才滿意的轉身朝石階走去，離開夜晚的千代大社。
景杉凝視昏暗的神社前庭，稍微握緊了拳頭。
絕的建言並沒有動搖他的決心，早在一切開始之前，他就做好葬身此地的心理準備。
「進去吧。」
沒興趣在外頭吹冷風的玄賀，雙手揣在袖裡轉身，曉神跟著進屋後，景杉才緊緊闔上了大門。
今夜並未亮起的石燈籠，謝絕一切的訪客，驅人結界更將這座神社隔絕成一座即將開戰的防衛據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