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兒連續兩日沒睡，一路狂奔，過了一個山頭又一個山頭，他心裡關心著兩件大事，令他無法鬆懈半刻。
這回離開部落遠行，是為父親採藥去了。部落裡的巫師娘說：「往北走找到脫扈山，那裡有一種草藥，形狀像葵菜葉，開著紅色的花，結帶莢的果實，果莢的夾跟棕樹果莢很像，叫做植楮（讀楚，註1），可以用來治療你父親的病症」。
曲兒擔心的不只是父親的病情。父親得到的是夜魘症，半夜裡都要嚇醒哭喊著，這藥晚個一時三刻也不要緊。另一件事才是真正令他緊張與恐懼的—在北邊的聽聞：許多打獵的部族都被消滅了，沒有人活下來，而且敵人正往自己的部落過來！
如果這是真的，那就得趕快把消息送回部落，如果來不及防範，那麼大家就會像是北方人說的：一個活口也沒有。到時候不僅是生病的父親，連母親、大哥、兩個妹妹、長老們、還有⋯⋯一想到這裡，曲兒眼眶泛淚，胸口一股熱氣，逼著他繼續狂奔。
一個不留神滾落了山坡，他秉著優秀的叢林打獵技巧，冷靜地朝比較平坦的地方滾去，抓住盤起在地面上的樹根，緩了下來。延著這個山坡下去就是部落旁邊的溪谷了，快到家了。
忽然聽見一聲「啾啾咻」的哨音，曲兒開心的往坡下滑去，原來是最好的朋友陌陌出來接他了！曲兒也回應了一聲「咻咻嗚」的哨音，回應了他的好朋友。
終於下到了溪谷，同時陌陌也從另一邊的山坡下來了，兩人奔到溪水中央擁抱了起來，手拉著手唱唱跳跳的，原來兩人一別就是一個春天，好兄弟之間的相思之情不在話下。
「你找到植楮了嗎？」
「我找到了！那座山好遠，找得我好辛苦，但我還是找到了！」
「快給我看看」
「好！」曲兒往囊裡一摸，竟然是空的！「不見了！」
「怎麼會不見！你這個傻子，你一天不傻就不叫曲兒！」陌陌拍著曲兒的腦袋氣呼呼地說道。
「早上還在囊裡的，我看過的...啊！一定是剛剛滾下山的時候掉了」曲兒恍然大悟。
「你比誰都熟悉我們的山，你這傻子還能滾下山？」陌陌不解地問。
「因為我心裡在想事情，很糟糕的事情，所以才滑倒了」曲兒解釋道。
「什麼事情？」
「戰爭」
「哪裡戰爭了？跟我們有關係嗎？」
「有。我在路上聽說，中山地區的人，要往我們這邊打過來。只要是不服從他們的部族，就會被殺光，一個活口都沒有...」曲兒表情悲戚的說著。
「我才不怕他們！我們部落的勇士是五百里內最強的！」身材壯碩魁武的陌陌興奮的說。
「我不知道...據說北面的幾個很厲害的部族都被蠓扶式消滅了，他們的人很多，而且武器非常厲害，我光聽就害怕」曲兒面色凝重的說道。
「哼！我才不怕！」陌陌非常有自信。
「先不說了，我們趕緊去找植楮，然後回部落去跟巫師娘說！」曲兒轉身就往他滾落的地方跑去。
＊
奔魚躺在巫師娘的側房裡睡著。
奔魚是曲兒的父親，他們一家世代都是河邊捕魚的，唯獨曲兒不愛捕魚，從小就跟人往山裡跑，學了一身的狩獵功夫。
也或許是曲兒的天賦，他身體彈性十足、靈活敏捷，短短一個春秋訓練下來，他對於追蹤獵物和求生本領的能力是相當了得，算是不折不扣的天才。
奔魚一家有五個孩子，曲兒是老三，所以叫做魚三。大哥叫做魚大，跟著父親捕魚，老二早已夭折，曲兒下面還有兩位妹妹，天天與母親整理魚骨和樹皮纖維，是縫製獸皮衣不可或缺的的道具。
曲兒在林中穿梭自如，如水流般能彎能曲，還能擠進各種縫隙，於是村里的人就喊他曲兒。其實最一開始喊他曲兒的就是陌陌。
陌陌是孤兒。在他出生之前，他的父親在一場部族間的戰鬥光榮戰死，是一位令人尊敬的勇士；而他的母親為他難產而亡。於是巫師娘占卜求名，得到陌生人一掛，於是給他取名為陌陌，由整個部落養大。
曲兒而和陌陌在同一個春秋出生的，從小玩耍在一起，情同兄弟。今年兩人也都發毛了（長出陰毛），到了結婚的年齡。按照部落的制度，男孩發毛一年內要結婚，女孩初血半年內要結婚。
然而，陌陌整天不是跟樹打架，就是跟成年勇士摔跤，對女孩子是不理不睬的。曲兒更不用說了，打獵是他的任務，有時候一出門就是十天半個月，不打獵的時候就沈迷於發明武器，說發明是好聽，其實大多都派不上用場！
＊
奔魚又在呻吟，漸漸地變成了嘶吼，他從床上驚醒，大汗淋漓，喃喃自語一陣，又睡去了。奔魚得了夜魘症整整一個季，一切的原因要從冬末說起。
部落捕魚的區域在山谷下的溪流，以及它的上游的小湖。這裡漁產豐富，是部落最重要的河鮮來源。每到冬天湖面就會結冰，此時的魚群都躲在湖底「睡覺」，只要潛下水去，就能輕鬆一網打盡。
這日奔魚帶著特製的竹籠，胸懷滿滿的自信，只要抓滿一整籠，部落的人們就能安心的過完這個冬天了！
奔魚在冰凍的湖邊鑿了一個大口子，「噗通」一聲跳下去。一口氣往湖底潛下，映入眼簾的是一尾又一尾，肥美的鮮魚，靜靜的停留在水中睡覺，只要不發出太大的動靜，牠們就不會醒來。
不一會兒的功夫，奔魚就捕獲半籠，就在他志得意滿的時候，發現一道碩大黑影快速朝他游過來！湖面結冰的狀況下，湖底是非常黑暗的，因此只能看到一團黑影。
奔魚補了大半輩子的魚，不知經歷過多少危險，但他總是能化險為夷，這次也一樣。他放下手中的籠子，抽起了腰間石刀，擺好架勢，準備把這個不知名的大東西抓起來！
「好快！」
奔魚來不及吃驚，只聽「嘭！」的一聲悶響，不到半瞬的時間就被撞得七葷八素，在水裡不知道轉了幾圈，吐了好多空氣。那個巨大的生物用極快的速度撞向奔魚，令他完全無法反應！
奔魚勉強擺正身子，石刀也不知沉到哪去了。「湖里怎有如此快速之物？」奔魚心裡一面疑惑著，一面快速往水面游去，同時回頭看了一眼那個生物，登時雙腿發軟⋯
那隻魚有兩個人的長度，體型寬碩巨大，頭部竟然長著人的臉，直勾勾的看著奔魚！陰森的人面魚怪打開血盆大口，滿口鋒利的牙齒令人恐懼，看似要把奔魚一口吃掉！
奔魚全身發抖，雙腳依然不聽使喚，只能用手不停的划水，腳底一股寒氣直衝而來！奔魚心想：「我難道就要死在這裡了嗎？水神救我！」眼前就是水面了，他好像看到什麼東西伸進水裡。
是手！一隻可靠、粗壯、救命的手！
奔魚腳不軟了，四肢一個勁向上猛划，眼看人面魚怪的利牙大嘴就要咬下，「嘩」那雙大手把奔魚拉出了水面！
「咳咳咳......嘔......」水性優良的奔魚正值壯年，遇上這種事情也是喝了幾口水，趴在地上差點暈死過去！奔魚撐起身子抬頭看向大手的主人，是誰剛好救了他。
是陌陌。即便身為勇士的兒子，陌陌也是天賦異稟，僅十四春秋的年紀，已是村裡最高壯的男人了。
「魚父，你還好嗎？」陌陌取下獸衣裹在奔魚身上。
「咳...呼呼，陌陌...你怎麼來救我的...咳咳...」
「巫師娘要我過來的，他說你在湖裡捕魚，會遇上劫難，要我快點過來幫你！」
「真要謝謝巫娘大人...呼...呼...我們快點回去吧！這湖...不乾淨！」
「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走吧，我們回去再說...」
剛才恐怖的畫面歷歷在目，奔魚的雙腳還在軟，就被陌陌一把揹在身上，奔回部落。
＊
巫師娘、曲兒和陌陌等人聽完奔魚的經歷後，給奔魚吃下一些草藥，要他回去休息。差點失去父親的曲兒邊流眼淚，邊扶著他回家裡休息。
巫師娘每天都會占卜，今天為奔魚占卜出了極凶惡兆，就馬上派正在跟樹打架的陌陌趕去救人，幸好及時趕上。
「我當時快到湖邊，就看到大量的氣泡，正準備跳下去，見到魚父已經離水面很近了，我就伸手把他拉上來！」陌陌自豪的說著，還伸了伸筋骨，說：「我還看到魚父身後有一個龐然大物，應該就是那個了⋯」
「人面魚身...」巫師娘面無表情的說：「這是西南方的赤鱬（讀如，註２）...怎麼會跑到這裡來？再說赤鱬性格溫厚，沒有聽說過吃人的事情...更不可能有兇惡的牙齒」
「那麼魚父是自己嚇到看錯了嗎」陌陌問道。
「不盡然...最近天有異相，我解不出來，或許他是真的看到兇惡的赤鱬」巫師娘依然面無表情的說著。
巫師娘是部落最睿智的長者，精通各種巫術、醫術、觀星術和占卜術，部落裡所有人的生老病死都是由巫師娘經手的，沒有人不尊敬她。而且巫師娘算是相當長壽，已經活了五十個春秋！
「我真應該下水去揍那隻臭魚，管他人面豬面鳥面，揍死了還能飽餐一頓哈哈哈！」陌陌揮舞著拳頭憤憤不平的說。
「孩子別衝動。我一直告誡你別衝動，尤其是這個春秋，天象不明，占卜不利，我感覺有大事發生。一切聽我指示，你萬萬不可衝動」巫師娘冷冷的道。
「好啦好啦！我可是氣死了，明天找曲兒去打隻野豬來吃，給魚父補補身體」陌陌不耐煩的回答。
巫師娘起身，走到她的龕前開始占卜，咿咿嗚嗚不停唸叨著。陌陌還想聽人面魚怪的事情，巫師娘就這樣忙去了，頓時覺得索然無味。他忽然想到什麼，也匆匆離開了。
陌陌回到自己的小屋，撬開一處地板，原來是個藏東西的隔層，他拿出一個布包，打開來看一看，肉乾還有很多。陌陌興匆匆的把自己的存糧送到魚家，給魚父補身體。一到魚家，發覺整家人氣氛不對，魚父睜大雙眼，面無表情的躺在床上，不管怎麼呼喊他都沒用。
魚大剛從另一個捕魚的地點回來，還不知道父親發生什麼事情，身為長子的他著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魚媽一邊啜泣一邊呼喊魚父，曲兒的兩個妹妹也撲在父親的身上咽嗚著。曲兒走向陌陌，說：「父親失魂了，怎麼叫都沒回應...」
兩人衝到了巫師娘家裡，看到她正冥坐著，手中拿著龜殼卜器顫顫抖著。他們知道巫師娘冥坐占卜的時候不可以打擾。正要離開，巫師娘突然說話了：「大嬤嬤和長老門還沒回來，你們去向所有人報信，這幾日沒有我的允許不得踏出部落」兩人正要發問，巫師娘又進入冥思狀態，就不敢多問，趕緊去報信。
夜幕低垂，族人們都聽說了這件事情，不准離開部落的規定讓幾個獵人和勇士不情不願的接受了，眾人紛紛回家睡覺。
奔魚也終於閉上眼睛睡著了。此時大家的心情才稍微放鬆下來，胡亂吃些陌陌的肉乾和魚大帶回來的鮮魚，大家也就睡下了。
半夜，奔魚開始哭嚎，他被自己的噩夢嚇醒。家人起來安撫他，慢慢地又睡去，可沒過多久，奔魚又被嚇醒，不停哭號。
整個夜裡，整間屋子，整個部落，都是奔魚的哭嚎聲。
第一章完
註1：《山海經·中山經》：“又東七十里，曰脫扈之山 。有艸焉，其狀如葵葉而赤華，莢實，實如椶莢，名曰植楮，可以已癙，食之不瞇。”
植楮，楮讀楚，傳說中的一種草藥，生長在《中山經》第一山系的「脫扈山」（約在古洛陽西邊，黃河河套地區。植楮可以治療憂鬱和夢魘。
註2：《山海經.南山經》：「青丘之山，英水出焉，南流注於即翼之澤。其中多赤鱬，其狀如魚而人面，其音如鴛鴦，食之不疥。」
赤鱬，讀如，南山經第一系的青丘山（約在古桂陽一帶），英水發源於此，流入翼澤，澤中有赤鱬，形似魚卻有人臉，叫聲像鴛鴦啼叫，吃了牠的肉就不會生疥瘡。
達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