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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晚了，路上的燈籠都已經收起來，剩下月亮在烏黑的天空中，照得整路光亮，雖然惜惜已經把貓眼還回去，也不用提燈。
路上沒什麼人，惜惜走出一段路，看不到林家時，就把手中碎成一團的蔥丟在地上。
來到芭蕉園邊，晚風微微吹過蕉葉，勾起惜惜第一次飛起來的記憶，那晚從天空中看下來的田園也是這麼青綠，讓她的夜晚有血紅以外的顏色。
如果二少爺去日本，惜惜也嫁人之後，還能看到山坡到海岸的風景嗎？
惜惜還在胡思亂想，突然被後面的聲音嚇一跳。
「阿惜，妳在看什麼？」
惜惜趕緊回頭，看到知來拿著一支彎彎的鐵管過來，知來見惜惜在看，笑一笑說：「這不是一般的槍喔，你看。」
原來這就是槍，惜惜看知來右手調整一下，短槍在他手中「鏗鏗」兩聲，然後他把槍舉起來對路邊「砰」一下，但地上沒有多一個洞，反倒是凸起一個像飯團的土塊。
「這只是要給我們試試看的，看起來沒多厲害。」知來看惜惜沒什麼反應，便說，「聽說真正的魔御可以飛天遁地，不比散毛仔差吧？」
惜惜還在看那個土塊，只回答：「是啊。」
知來繼續說：「這是西洋人的法術，唐山那邊的伯伯說，現在中國內戰，大家都爭著找洋人幫忙，他們也想栽培自己的人，這就是為什麼我和鑑青要去日本。」
惜惜聽到這句話才抬頭看知來：「二少爺和三少爺，以後要去唐山？」
知來的笑容消失：「爹和伯伯目前是這樣安排，不過我自己有其他想去日本看看的理由。」
惜惜想到知來說想要讀法律，那是台灣沒得學的。
「我在想，為什麼人要互相看不起呢？」雖然惜惜沒有回答，知來還是繼續說，「一百多年前的法國人就說，人生下來就應該要自由，有相同的權利，大家要互相照顧，但是到現在，日本人、福佬人、客家人、番人……別說是互相照顧，連同樣的權利也沒有，這種亂七八糟的法律是怎麼定的？要怎麼改？我真的想要知道。」
「少爺……」惜惜的聲音乾乾的，有點顫抖，「你沒有生氣吧？」
「哈？」知來一臉呆愣，「我能夠去日本，很高興啊？」
惜惜搖頭，微笑說：「沒事。」
「對了，阿惜。」知來像是突然想到什麼，「聽說『魔』就是世間萬物天生之氣，『御』就是把這氣化作己用，妳能變成貓或豬，又會飛天、治療，是不是就是用到『魔』呢？而且散毛仔——煞魔仔，有沒有可能就是『魔』這個字？」
講到字的話，惜惜也聽不懂，只有搖頭。
「如果是這樣，妳不就算是我的師姊了嗎？」
「不一樣啦。」惜惜小聲回答。
那一晚之後，知來繼續忙，惜惜也不再每個禮拜等他回來。
正月過去不久，阿敏嫂趁出門買東西的時候，把惜惜拉到車站，偷偷說：「妳有看到那個阿賢嗎？」
惜惜跟著她的視線看過去，只看到一群拖人力車的男人打赤膊在聊天，也不知道哪一個是阿賢。
「有看到嗎？比較胖那個。他很努力又老實，老婆過世兩年了，還沒再娶，如果跟他一定不會餓肚子。」
惜惜看來大家都一樣胖，只能搖頭。
「妳不滿意？」阿敏嫂聲音馬上大起來，「我可是有幫妳挑過，不然妳要瘸子阿明？還是茂仔？茂仔愛賭，我是勸你不要。」
「沒有啦，我還沒想過嫁人的事情。」
阿敏嫂臭著一張臉：「妳是在裝什麼客氣？現在老爺好心要幫妳作主，有嫁妝的話，番婆子也有人要，就別等到沒人要才說想嫁人。」
惜惜沒有講話，阿敏嫂一路到家都在對她碎念。
那天以後，阿敏嫂不時跟惜惜提起哪一個男人還沒娶，惜惜沒有一次回應她。
惜惜不知道少爺留學的事情辦妥了沒？不過夫人已經準備好好幾箱新衣和生活必需品要給他帶過去。
出發的日子越來越近，雖然學校已經放假，知來和鑑青還是每天出門，有時是同學邀約，也有時是給親戚請客。
在家的最後一晚，一家子吃飽飯，兩兄弟向老夫人叩頭後，就被兩位夫人早早趕去休息。
惜惜把飯廳打掃乾淨，來到廚房時已經沒人在那裡，她在黑暗中走過二門，西護龍第一間還亮著，四下無人，惜惜直接推門。
「誰……欸？」桌前的知來回頭看到惜惜，一臉意外。
惜惜把門關好，然後走到知來面前，噗地跪下去。
「妳這是在做什麼？」知來趕緊站起來，伸手把惜惜扶起來，但是惜惜硬是伏在地上。
「二少爺，如果阿惜跟著你，少爺要嗎？」
知來定定看著，惜惜頭叩地，長長的辮子垂落脖子旁，身上穿的是正月的新衣，一色青綠，如此細看才發覺，她宛如竹竿的身行，也是有女性的婀娜。
「阿惜，妳這是也要去日本的意思嗎？」
「去日本也可以。」惜惜抬頭，黑亮的眼睛直直看向知來，「就算少爺說不需要靠山了，我還是可以服侍少爺……現在就可以。」
「欸……」知來轉頭四處看，房間裡當然沒有別人，「等一下，妳說的服侍……娘不是說要幫妳找丈夫？妳不要嗎？」
惜惜立刻搖頭。
「妳如果不想嫁人，嫁妝還是可以給妳，看妳想去學洋裁還是什麼，現在的女性也是可以自己生活。」知來講完停了一下，然後對著地板小聲說，「我是不會把婢女留在身邊，耽誤人家一輩子。」
惜惜沒有回答，只是直直看著知來。
「好啦，妳快去睡覺，我明天會跟娘說妳不要嫁人，讓妳自由。」
知來說完，又過了一會兒，惜惜才低頭。
「謝謝二少爺。」惜惜說完，馬上站起來，離開知來的房間。
「阿惜。」她開門前突然又聽知來叫著，「我們漢人看不起番人，這一時沒辦法改變，我本來想說如果妳身邊有丈夫在，遇到什麼事都可以跟妳互相照顧，不要讓人欺負妳，妳如果不想要，去其他的城市、做別的工作維生，大家看到的就是這個認真又仔細的曾惜惜，不是誰的女兒。」
惜惜站在門前，也沒有回頭，只有小聲回答：「謝謝。」
「如果說有一天，我們大家都能……」知來講到一半，突然停下來，「不是，應該說，我就是要讓大家一樣自由的那一天出現。」
惜惜看了知來一眼，什麼也沒說就離開了。
夏天的下午六點，太陽還亮著，但沒那麼熱了，幾個女人從菸草工廠走出來，有的才二十來歲，有的看起來快四十了，個個聊得很開心。
最後面的惜惜沒有說話，但也脣邊含笑，今天是領薪水的日子。
兩三個差不多歲數的姑娘趁著天黑前去逛街，惜惜自己一個人先去米店，看到旁邊在賣魚乾，她站在店門前大半天，之後買了一條最小的魚乾。
太陽還沒下山，惜惜走到大稻埕碼頭邊，霞光把淡水河照得朱紅，晚風把髮絲吹落她的辮子，惜惜在駁岸邊坐下，看水波金光閃閃，雖然看不到大海，記憶中的波浪還是在在心中起起落落。
「喵——」
惜惜趕緊把裝魚乾的袋子舉高，一隻橘色的大貓硬是鑽過來，惜惜站起來，用腳踢牠。
「滾啦！」
貓哀叫一聲，馬上逃走，惜惜既然站起來了，索性提起米袋，轉身回家。
米袋很重，惜惜慢慢走，正好一艘船入港，一大群工人過來搬貨，雖然惜惜盡量閃遠一點，還是有一兩個工人向她望過來，惜惜偷偷看回去，但連臉都看不清楚，就又趕緊回頭。
走進巷子了，惜惜一步一步，一邊想著今晚要吃什麼，一邊回去。
故事暫時到這裡，兩人的未來還很長，但那就是另一個故事了。
達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