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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 達人專欄

塔露谷的伊瑟:4

山容 | 2019-12-01 20:56:46 | 巴幣 8 | 人氣 282


4

      第二次見到胡嶙前不久,衣瑟還是一隻母鹿。比起體型壯碩的麋鹿,她更喜歡當一隻嬌小輕盈的白尾鹿。

      森林裡靜悄悄的,聲音不知道被哪來的精靈抽空。秋天剛剛過去,初雪緩緩從天而降,衣瑟再過不久就得把白尾鹿的外貌收起來,換上其他更強壯的皮囊,想辦法挨過冬天。當然她也可以把舊的松鼠皮拿出來用,但是一遇上冬天就只能窩在樹洞裡睡懶覺,想起來實在令人沮喪。

      冬天的雪景美好又短暫,錯過太可惜了。衣瑟望著湖面的薄冰,期待渾沌的湖面快快隨著低溫變得澄澈,好映出她的容顏。這個慵懶的午後她躺在湖岸旁,口中嚼著菊苣葉,品嘗苦澀中帶著清甜的特殊滋味。等白雪覆蓋山林,想品嘗這個味道又要再等好久好久。望著空曠的山谷,只有岩石樹木湖水小草圍繞在周圍,好像整個世界只剩下她還擁有生命,還有感官能探知生命的氣息鼓動。這讓她不禁感到驕傲。

      她不怕落單,皮魅本來就是孤獨生存的生物。有不少動物害怕落單,即便是狼這種兇惡傢伙,落單也意味著孤獨與死亡。但是衣瑟不怕,她有天生的魔法保護她。皮魅是動物們的溝通管道,大地的脈動經由老動物的犧牲留在皮魅的記憶裡,一代又一代生生不息。老祖母告訴過她,曾經有個美好的時代,所有的動物將皮魅視為守護者,留存牠們歷代先祖的記憶和力量。

      這一切在吃吃猿抵達後通通改變了。

      沒有動物記得他們從哪裡來的,只記得是西方,或是南方。但無論如何,那都是好遙遠的過去,在衣瑟出生前的時代。一段短得叫人吃驚的時光之後,吃吃猿就改變了一切。

      老祖母的警告不知道為什在她耳邊響起。衣瑟不予理會,牠們甚至不叫作吃吃猿,老祖母又知道些什麼?該叫牠們另外一個名字,衣瑟從藏在皮裡的腦子學到的名字。牠們自認為人類,這才是牠們的名字。

      人類,不是吃吃猿,是人類。

      衣瑟有一張人類的皮,藏在白尾鹿的毛皮下。衣瑟伸了伸懶腰,放開全身的毛孔,將人類的皮從深處拉到表面。這個過程很快,魔法溶解她表層的毛皮,再將深處的人皮推到表層。這樣一上一下的過程,她虛幻的骨骼和肌肉也隨之變型,用魔法填充不足,形塑不同的樣貌。吸收過的記憶就再也不會忘記,衣瑟還記得小女孩腦中的形象。

      女孩,男人,又是一些別的動物沒有的概念。

      除了雙腿間和眼睛上方,這張皮上沒有半點毛髮。這真的非常奇怪,寒冷幾乎是立刻報到,凍得她全身汗毛倒豎。衣瑟把手舉在眼前,仔細觀察那些豎起來的纖細毛髮。淺褐色毛髮在陽光下幾乎是透明的,透著蠟菊般的金黃色澤,細得好像一碰就會通通枯萎掉落。女孩軟而薄的皮膚和其他動物也有天壤之別,缺了厚皮和豐厚的脂肪,這一身皮幾乎沒有任何禦寒的能力,一點砂石塵土都有可能割傷她的細皮嫩肉。要是不小心受傷了,很可能會害得其他皮囊也跟著感染腐壞。

      衣瑟頓時覺得自己好脆弱。為什麼老祖母會說這種皮囊有用,真是難以理解。她說的地方在哪裡呢?

      老祖母說的陷阱小心地藏在雙腿之間,說穿了也不過就是動物的陰戶,只是因為某種理由得像藏起排泄物一樣,偷偷摸摸夾在雙腿之間。衣瑟輕哼一聲,這似乎是人類表達輕蔑的方式,做起來就非常自然。

      衣瑟小心站起來,學熊的動作把身體挺直,只靠下半身支撐身體的重量。這是非常危險的動作。把身體拉直拉高,等於是把自己暴露在其他掠食者面前,如果不是身為皮魅的特殊身分,衣瑟絕對不敢這麼做。一般的動物畏懼她的魔法,不會輕易攻擊她,也知道攻擊她沒有半點好處。

      不習慣重量的雙腿搖搖晃晃,衣瑟抬高雙臂好保持平衡,全身輕飄飄的好像要飛起來了。低頭看著大地,花草一下子離她離得好遠,感覺非常陌生又奇妙。她抬頭望向天空,好在天邊的太陽沒有變得更近,遼闊的藍天沒有因她而變得壅擠。纖柔的身體不自覺地搖晃,衣瑟不敢相信光站這麼一下,世界好像就徹底改變。霎時間,她有點後悔過去居然因為鄙視和膽怯,把這身皮囊藏這麼久。

      她深呼吸,伸出腳往前邁開一步。

      她差點就跌倒了,但好在在最後一刻,及時穩住身體。這不算成功的開始,不過衣瑟慢慢抓到訣竅。

      她跨出第二步。

      抬腳前要先穩住全身的重量,再順著腳掌邁出去的節奏,將身體重新放回大地上。

      她的第二步完美又沉穩。

      不過是小小的一步,成就感卻彷彿整座山縮成一顆塵土,落在她的踩踏之下。衣瑟忍不住笑了。她成功了,第二次穿上這身皮囊,她成功學會走路。

      這就是身為人的感覺嗎?

      「是誰在那裡?」
      一聲驚呼打斷衣瑟的美夢。男人的聲音突然出現,嚇得衣瑟好不容易掌握住的平衡感,一下子從她驚惶揮動的指間溜走。她瞥見一個奇形怪狀的人類,身上披著雜亂的動物毛皮,出現在原野的邊緣指著她大喊。衣瑟腳下一滑,重重摔在烏黑的泥地上,弄得滿身髒。

      「不要跑!」

      怎麼可能不要跑?四肢重新回到大地上,隨即喚醒衣瑟的本能。一次呼吸之間,她找出舊旅鼠皮重新換上,修長累贅的四肢瞬間消失,敏捷的小爪子和厚實的毛皮包圍住她的生命。她奮力伸長身體,迅速鑽進草叢裡躲避。

      呼喊她的男人走到附近,張大嘴巴露出蠢樣,遲鈍的腦袋顯然想不透是怎麼一回事。他在衣瑟換皮的地方站了一會,然後抬起腳開始在草叢裡亂踢,好像這麼踢就可以把那個消失的女孩重新踢出草叢。

      衣瑟縮著頭,小心擠進鵝卵石之間的凹洞。好在附近的泥土還算鬆軟,如果情況不妙她可以鑽洞逃跑。

      「你在做什麼呀?」另一個男人的聲音出現。
      「剛才好像有人在這裡。」第一個男人說。
      「有人在這裡?」
      「沒錯,一個沒穿衣服的女孩。」
      「沒穿——哈哈!你是想女人想瘋了,才會在深山裡看見沒穿衣服的女孩!」第三個聲音出現,愈來愈多的腳步聲往衣瑟身邊靠攏。她縮著身體,努力假裝自己是塊石頭。
      「可是我真的看見了!」
      「你看見的該不會是皮行者吧?」有個嚴肅的聲音說:「那些邪惡的老鬼,想到就讓人噁心。」
      「或者是妖精。」有個稚嫩一點的聲音說:「我聽說他們會扮成女孩子,誘惑男人到妖精的國家去陪他們。」
      「你迫不及待要去了是吧?」
      男人們哈哈大笑,紛紛嘲笑大男孩的妄想。大男孩抓抓頭,尷尬地陪著他們傻笑。
      「胡嶙呀胡嶙,既然是胡嶙就好好當個獵人,不要胡思亂想。」嚴肅的聲音說。

      胡嶙?衣瑟豎起耳朵。

      「我知道。」
      「太陽快下山了,得快點紮營。」
      「是。」
      「胡嶙,你去撿柴,其他人跟我來。」
      三個獵人依序離開,男孩一個落在最後。他走得很慢,令人不禁好奇他的意圖。衣瑟離開泥土洞,跟上他的步伐。他就是胡嶙?那個人們嘴裡跳動的聲音,晨露死前依依不捨的咒語?他的氣味如此誘人,去年冬日好不容易靠著冰雪掩埋的好奇心,又再次死灰復燃。她正考慮要不要換個大一點的皮囊追上去時,胡嶙猛然回頭,嚇了她一大跳!

      「也有可能是皮魅。」他自言自語的時候忘記控制自己的音量。「他們是山林裡最美的妖精,可以自由變換形體,嘴裡唱著各種動物創作的歌曲。」
      他摘了一朵小白花,對著看不見的妖精獻寶。
      「她渴望著愛情,有無止盡的豐沛情感,能灌注給每個愛上她的雄性。他們因她而不朽,她則為愛長生不死。」
      胡嶙丟下小白花,自顧自害羞地傻笑起來。
      「如果我告訴她因為有她的愛,我才能征服皮魅會不會太傻了?」

      看他傻笑的樣子,想必是想起了誰。不遠處傳來呼喚的聲音,胡嶙回應同伴,邁步往前跑的時候看起來敏捷又輕盈,像隻驕傲自信的小狼。衣瑟離開藏身的泥土洞,扭著鼻子小心接近他遺留在地上的小白花。那只是一朵普通的小白花,甚至連個名字也沒有,但是落在旅鼠衣瑟的面前,卻有說不出的芳香美麗。小白花是如此嬌艷,連一旁的湖水和天空也相形失色,高聳的樹林也不過是些毫無意義的木樁。只有這朵小白花,它的花香突然間有了意義。

      這是衣瑟第二次見到胡嶙。此時她做出決定,如果非要一個男人的皮不可,那她要的只有胡嶙。
 
      胡嶙、胡嶙、胡嶙……
 
      他們念著他的名字,彷彿也和衣瑟一樣痴狂。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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