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他拿著矛和盾牌,扛著他的招牌形象,用憤怒掩蓋著自己五味雜陳的情緒,向我咆哮,試圖讓我害怕。
可是看著這樣的他,雖然潘森的面容完全被面罩裡的黑暗給攏罩住,形成了一般人看到都會感到駭人的畫面,但他的聲音卻透露出了所有的心思,我對他的情感不但沒有他所希望的畏懼,而是更多的憐憫與不捨……
這段相處的日子不算長也不算短,當初他來到這個充滿了政治色彩的住所,所有人都認為意外招募到了一個極度優秀的保鑣人才。從單純的站崗,透過了不少大大小小的事件,一次又一次證明了他可攻可守的優秀戰力,迅速的升遷到成為我的貼身保鑣。
他確實很認真的在執行他保鑣的工作,但同時更加認真地在執行……搜集情報及監視我的工作。
打從第一天見到他混入其他的應徵者中來到這裡的開始,從他一些極其細微的習慣性動作,我就知道他是敵對國家派來的間諜,但是我平常對父親他們瘋狂經營及享受的政治版圖,並沒有親自主動去觸摸,我在政治上變成媒體想怎麼塑造就怎麼塑造的物質素材,連身為人的對待都不曾有過。
我不接觸政治並不是因為我沒有興趣,而是我很早就看懂了這所有的一切,不論是各種派系、各大巨頭的目的、台面上的、台面下的、見不得人的,我都親眼見證過。人類對也身為人類的同類,幾乎沒有良心可言,這樣的世界,讓我只有想旁觀的份而已,而我的感想從頭到尾都只有一個:『人類很可憐』。
潘森深知自己正深入敵陣,身邊不論是其他吹捧他的政治家、或是想跟他競爭保鑣位置的我國就職者,都是他的敵人。他必須適時的在各種對的時間、做出對的交流與回應。
看他熟練地說出針對不同人而不同風格的語調和辭彙選擇,給大部份的人有一個很不錯的印象,我對他的身份便略知一二,甚至不只是身份……連他如何有這般優秀的訓練,背後那些辛苦及曾經承受過的極其不仁道的技能建立過程,都已經了解出了一個雛型。
當他還是門衛的時候,每次輪到他站崗,若我有出門或回家時有遇上他,我都對站在他面前,望著他埋在那頭盔陰影底下的面容,絲微俯照進盔中的光,只揭露了一點點他炯炯的目光,堅定且無法動搖。
只要我盯著他看的時間夠久,他也會很精準的在三分鐘後,低頭問我是否需要甚麼?雖然我沒有嘗試過在那時候拿出補妝的小鏡子來看一下自己的眼神是怎麼樣的,但我心裡清楚的知道,我的目光裡,只有滿滿的難過和憐憫。
在他問完我需要甚麼之後,我也總是很一致的,慢慢地低下頭來撇開他的視線,往我要走的方向的地面放空幾眼,我都在思考我該不該告訴他我知道他是誰、我要說的話該怎麼說,才不至於使他真實身份曝光、被捕或受傷。
我並不是很在意任何的敵國間諜或被我國的圖利者威脅生命,如果我的一條命可以換來人們的互相理解和永遠的和平,那我的這一條命根本就不算甚麼,我很願意獻出這條命來成就一個沒有仇恨和傷害的世界。
但這是不可能的,所以我對我自己的所見與我自己的被動感到非常悲觀,不論從甚麼角度開始,過程中都一定會有人受傷或喪命,我沒有勇氣為了達到我心目中的和平夢想,去犧牲別人的前途或性命,我知道這樣的自己是非常懦弱的,但我跨不出這一步,只能將自己關在這座高塔中,假裝自己與世隔絕。
但我每次思考出的答案都是:『我不能跟他說……現在不能跟他說!』,這裡到處都充滿了監視,甚至連我父親都不曉得的、身邊最信任的生意夥伴背著他悄悄裝設的窺視,所有的對話時時刻刻都被監錄著,我無法開口。
之後的動作也永遠一致,我會回頭再看他一眼,心中的感傷更加,接著走回我要去的路上,回到我的房間內。
✿ ✿ ✿
潘森很快就來到了核心保鑣的位置,原本他和其他核心守衛人員一組為單位,但由於父親基於事業,他必須三番兩頭就往外跑,而他也習慣了同樣幾個人的侍奉,那些守衛他的僕從也對父親的習慣瞭若執掌,默契的配合讓他們過得相當愉快。
因此當潘森升上來時,沒多久就被指派為我的門衛,之後在某次我的外出行程中,遇上了敵國的恐怖突襲行動,他在保護我這方面立了大功,便成為了我的隨身護衛。
當他升遷時,媒體得到了消息,外面的謠言便滿天的飛,說我父親買了一個床伴陪我這位公主、潘森極有可能成為我們家政治家族中的賢贅,變成人生勝利組。
但永遠都沒有媒體想攝獵到的親密畫面,所以謠言最後也只能是謠言,隨著話題的熱度下降,出門時遇上的媒體便越來越少,我的生活又恢復了平靜。
我的行程永遠一塵不變,早上八點多,我會去廚房和食工一起做早餐,跟她們聊聊天,讓她們教我、練習煎出美味又香氣十足的鬆餅。我會連潘森的份也一起準備一份,在我自己的盤子中倒上蜂蜜、在他的倒上加了細碎香料葉的薄荷醬,讓簡素的食物看起來漂亮一點。
接著會邀請他與我在閨房見內共餐,在我這麼做之前,他的早餐都是吃乾糧、熱狗麵包,然後配水或是熱咖啡。
在用餐過程中,我會和他聊一些淺淺的話題,像是天氣、小動物、或是我購物的感想,他與我對談的時候永遠都很紳士,精準地抓住我的用詞和語調,迅速給出很好的回應或適度的疑問來延續話題,他從來都沒有讓交談尷尬過或露出破綻過,就像隔著一層石製的巨大面具,跟後面的人說話。
在過程中,他會順著話題問我一些私人的問題,例如我買的衣服,是因為喜歡那樣的顏色?我出門吃的餐點,對味道的感想如何?
我也全都毫不隱藏地告訴他實話,可是我不知道,這樣對他是好還是壞。他是為國工作的忠心戰士,而他所謂的忠心,大部份都是建立在正面之上,只有少數比例是佔負面。
他奉著命搜集我的資料,當他知道我所有的一切之後,他之後的決定只有一念之差,但是那會非常困難……極度的……困難……。
吃完早餐後,就會開始我的自學課程,不同科的家教老師輪流到我家來,教導我學習各種知識,這些課程都是我自己選擇的,所以我上課時會因為滿足而露出笑容,這是我唯一整天的人生中,最快樂的時段。
潘森會待在房門口,用永遠標準的姿勢站崗,除了監看家教是否有對我做出不妥的舉動、例如過度的管教或是不當的肢體接觸,同時也在繼續收集我的資料。
午餐有時會在家吃,或是出門去餐廳享用,在家的話就會依照早餐的模式,輕鬆地邊用餐邊交流;若是在外用餐,潘森會幫我選餐聽內的座位,他選擇位置的判斷,是基於他必須看到餐廳的所有進出口、以及任何可能的逃生處和發生狀況時,離開餐廳的動線和遮蔽物是否暢通和足夠,接著繼續收集我對食物的喜好和其他各種資訊。
下午是我的自習與休閒活動時間,若沒有出外郊遊的行程,我會在房間裡畫畫,標準地立著畫架,有時是用水彩,有時是用油彩,加上一點點色鉛筆,或是細小的絲帶做點綴,通常這段時間我們不怎麼說話,都在各自忙各自的事情,鮮少交流。
到了傍晚,晚餐我會和我的家人一起用餐,潘森原本會和其他核心保衛輪班,讓他去休息,但是這情況只在他剛上任時維持了一段時間後,他會連休息時間都放棄,和其他守衛一起繼續站崗。
我有時候會在與家人的表面愉快的對話中,偷瞄潘森與其他守衛的互動,我很確定,其他核心保鑣完全只當他是另一個與他們一樣優秀的工作人員,他們之間的淺層友情完全只建立在工作之上,甚至也會跟其他不同職業的工作者一樣,在台面下互相偷偷地競爭。
但潘森早就已經爬到他想要的位置了,他常常會在其他守衛的暗示下直接做讓步,職位與薪水甚麼的,不是他的考量重點。
晚餐過後我會在房間內看電視,看這一整天這世界都發生了甚麼事,雖然都是差不多的過程不斷的在輪迴,但我的求知欲總是牴觸著我的價值觀,讓我有些厭煩但又吸引著我繼續把新聞看完。
之後我就會帶著煩悶的心情去就寢,在這段時間我知道在房門口的潘森還是在繼續悄悄地收集資訊,除此之外就沒太注意他有沒有其他的動作,我的心思全部都放在這人類互相折磨的地獄之間。
我睡覺之後,潘森會自己換到房門外站崗,有時候半夜我會因為夢境中斷或是想去廁所而醒來,從門外的動靜可以聽到一些端倪,潘森在半夜兩點到四點的時候,和另一個核心守衛換班,這是他真正可以且也必須休息的時段,尤其是自從他決定晚餐也要加入守衛之後,這短短兩個小時對他就更重要。
他休息時間結束之後,他會向剛才站崗的守衛把他不在的這兩小時發生甚麼事,鉅細靡遺的問,才結束交班。接著他會輕輕地打開我的房門,只開一條門縫或只夠他頭部稍微探進來的程度,確認裡頭確實和剛剛的守衛描述的一模一樣,之後又小心翼翼的不讓門鎖發出任何聲響,靜靜地關上門。
這樣的看似平淡且微妙的日子,持續了約一年之後,在某一天的早晨,做決定的那一刻的鐘聲,終於被敲響了……。
✿ ✿ ✿
那時候我們正在用早餐,我幾乎像平常一樣,用慣用的銀製刀叉,在幫我的鬆餅切塊、抹上盤子邊的蜂蜜醬。潘森坐在這雙人的小餐桌對面,一直望著我發愣。
他真的很優秀,甚麼都考慮到了,他連發呆的時候,都還記得要捻平他原本微蹙的眉頭,讓自己看起來像單純只是睡眠不足而呆滯而已。
但我從那微微埋在陰影下的雙眼之中,瞥見了猶豫與不確定性。
他之所以無法像以前一樣順利的陪我吃早餐,是因為他昨晚得到的命令太震撼了,並且很大幅度地動搖到了他的道德觀。
「你還好嗎?」
我嘗試擺出冷淡的表情和甚麼都不知道的語氣向他提問,他的反應也依然完美,假裝自己從發呆中被叫回神,逼自己迅速想起來原本自己正在進行的工作,還配上兩聲輕咳,讓自己的偽裝更為自然。
「抱歉,睡昏了,昨天的歌劇好看嗎小姐?」
我沒有回應他,只是默默地站起身子,打開房門朝著廚房走去。潘森愣愣地看著我這不尋常的動作,甚至連跟都沒有要跟的意思,他不只是在釐清現在的狀況是怎麼一回事,同時他也在祈禱著在他沒有守衛我的這一小段時間裡,我會發生甚麼可怕的意外。
我很快就從廚房那回來,帶著滿滿一罐的薄荷果醬和一大碗的香料碎葉,我沒有辦法像潘森一樣長期的偽裝自己的情緒,此時我臉上的憂愁非常非常地深。
將兩樣食材擺在餐桌上,我回去將房門關上並上鎖,所有對外與對走廊的窗簾也全部拉下,最後回到餐桌旁,開始為潘森盤子裡的鬆餅加了一匙又一匙的薄荷果醬和香料。
「……小姐?」
我說不出話,我想哭,我怕我一開口我就會直接潰提,然後就沒辦法完成我想做的事。我努力忍住心裡所有的不斷衝擊我理智的情緒,壓制它們,至少讓我把一切都完成後再失控,再一下下就好了。
我幾乎把果醬和香料全部都倒到盤子裡了,我終於可以離開餐桌,離潘森遠遠的,從我衣櫥內拿出偶爾下午運動時玩的球棒,把化妝台的椅子拉到牆角去把自己墊高一些,然後開始動手砸房間裡位置比較明顯的錄影機。
「小姐?妳在做甚麼?」
不用看也知道,聽他聲音,就知道他嚇到了,但我依然沒有理他,我繼續做我的事……忍不住哭出聲來,邊哭邊做。
把攝影機打爛之後,我到我衣櫥、書桌、電暖器、冷氣機的背面和床的某一角的木頭欄杆邊,用我練習縫紉用的裁布剪刀,把針孔攝影機的螢幕戳爛。
「小姐,您在做甚麼?您會受傷的!」
潘森站了起來,試圖想做些甚麼,但他因為心中的種種疑惑和防禦心態,而定格在原地沒有進一步的動作,有點慌張的看著我做這些,對一個普通、沒怎麼在研究如何玩心機的年輕公主來說,根本不可能會做出、甚至做到的事。
確定把所有的監控設備都弄壞後,我再回到書桌打開上鎖的抽屜,拿出一封還沒有封上袋口的信,邊擦著眼淚邊走到潘森面前,將信親自拿出來並在他的眼前攤開。
「我知道我想得還太簡單,但至少,能不能答應我,你會願意試試看?」
信裡面寫著我從新聞、出門用餐、郊遊、父親晚餐與有其他權貴人士來家裡作客時,聽到的資訊,拼拼湊湊後想出來的一些我認為可行的天真計劃,希望所有敵對國家之後都能夠和平相安的粗糙計劃。
潘森拾起那張信,迅速過目之後,用一種不可置信的眼神看著蹲在地上抱著雙腿哭泣的我。
「沒關係……你可以殺我了……謝謝你……。」
我幾近崩潰的不斷流淚和哽嗚著,我知道我不能太大聲,雖然我很想就這樣坐著對天花板嚎啕,可是我不行,這樣別人會更快發現這邊有問題,然後潘森就會失敗,然後被抓走。
「好。」
這時才真正明白了我所有一切的潘森,召喚出了當他要從危機中保護我的長矛和盾牌,準備取走我的性命。
「謝謝你……這陣子你辛苦了……。」
好好地哭了一下子的我,感覺好多了,一手抹了抹眼淚,慢慢地恢復冷靜,睜開眼,銳利的矛尖就在我的鼻頭前,潘森呈現出審判者般的高姿態模樣,向我進行最後的問罪。
「妳是從甚麼時候知道的?」
「拜託不要問我,這對你很不利。」
我哭著求他。
「不利?妳不說的話才是對我不利!我必須知道我的偽裝是怎麼露陷的,和露陷多久!」
潘森命令著我,語氣還算堅實。
「我第一次看到你就知道了,你不經意的轉頭會跟別人說話時都用眼睛餘角去觀察你覺得你要小心的對象、我在看你站崗時,你的人中和有時候沒有刮乾淨的鬍渣上有一點點香茅的味道,你的體型、訓練的方式造成的某些部位的肌肉長相和分佈,都和巨石峰國家的戰士們非常像,只有在個體上基因的差別而已,你們吃飯的時候總是喜歡吃氣味很強烈的湯類食物,因為留在鬍子上或滲進嘴巴附近的皮膚的時間可以比較長,沖掉那些在戰場打仗的時候,被鮮血灌滿嘴裡和鼻子裡的腥臭味,不然有時候你們會吃不下飯,那些味道讓你們聞得很膩很膩。」
「哼,妳懂得倒是很多嘛,小小姐。」
潘森繼續保持著凜人的冷陌態度,跟我交談,我開始感覺,他並不在意這些問話所拖延的時間,但我依然盡量簡短的回答他,只希望他可以趕快解決,然後安全離開。
「妳沒有受過情報員的專業訓練,妳就會這些,代表妳是天生就有這種能力吧?妳還知道多少?」
「大笨蛋!我是你們的威脅!不管是誰,我只要看一眼,我就能知道那個人的所有事情!生長背景、工作、年紀、個性和一切的一切!我可以預知未來!」
你為甚麼要拖時間呢?如果你是故意猶豫,那我就自己來幫你毀掉這個大好機會!
我放聲大叫,用盡全身的力氣尖叫著說出那些話,雖然有些地方根本不是真實的,我就是要講得很誇張,讓潘森認知,他不能對我留情,我活著的話對他國家的未來是一個很巨大的威脅。
我甚至爬起來拿了裁布剪,朝潘森笨拙的刺過去,潘森才一個迴身加出腳,就把我絆倒了,更好笑的是,我在摔郊的時候,聽到潘森反射性的倒抽了一口短促的氣,因為裁布剪差點刺傷我自己。
接下來我完完全全意識到我做錯了,我不應該這樣失去理智的賣傻去攻擊潘森,不只會讓他更猶豫,我沒想到連我自己都被自己製造出來的危險給嚇到,我不怕死……但我很害怕死亡的過程會很痛苦,所以我的求生意志啟動了,恐懼強迫我必須活下去,我的冷靜再也無法成為這副身體的主人,我推開剪刀,像個嬰兒一樣邊哭邊猛顫抖著身子想找安全的地方爬。
當獵物散發出恐懼的味道時,就是掠食者掌控局面的時機了。潘森身為國家戰爭機器的習性被激發出來,他朝我的肚子側邊踹了一腳,幾乎把我踢離地面幾公分,讓我滾了好幾圈。
還沒來得及躲到床底下,又一腳飛來,像在踢屍體一樣把我翻成正面,最後我縮著身子,舉起雙手擋在上方,試圖保護自己的臉和上半身,嚇得邊哭邊開始出現過度換氣的狀況。
「有甚麼遺言嗎?妳這女巫!」
潘森的矛無情地撥開擋住臉的手,過程中還劃出了一道傷口,我的手開始流血,我透過矛身順著看過去,明明是背光,我卻能看到陰影下那潘森的面容,他的眉頭皺得亂成一團。
「……你比我清楚情況,可以告訴我,我寫的東西,有可能成功嗎……?」
拜託騙我吧,說可以,至少讓我在死之前覺得自己並不是那麼的沒用,至少讓我知道,我為我的懦弱做出了根本不能相提並論、幾乎沒有甚麼益處、但卻又自大的覺得有做事的計劃,有那麼一點存在的價值。
「很有可能,稍微再做些細修的話……。」
潘森的回答,讓我意識到,情況更慘了……。
他說的是實話。
「那……那我們可以試試看嗎?」
我知道這麼做很卑鄙,但是我看到了一線生機,但並不是我的生機,而是所有陷入爭戰的國家們的生機。
「不行。」
潘森一樣很誠實的告訴我,表情變得五味雜陳,眉頭皺得更深更深……。
「為甚麼……?」
「因為『他們(政府)』只想贏。」
潘森的眼睛瞇得更細了些,原本炯炯的目光,現在充滿了混沌與質疑。
「好了,死吧。」
聽完,我緊閉上雙眼,用力地抿起嘴,雙手還是不自制地縮在胸前,做出沒甚麼幫助的反射性防禦,雙腳也縮在一起。
等我父親發現我被殺死了,他就可以藉向敵國發動戰爭,而敵國……潘森的國家,也早就在等這個機會、怎已磨刀霍霍許久,之後就只剩下貪婪的政府、無奈的戰士、和被壓榨資源投入戰場的可憐民眾的事了,我將不會再目睹這一切的一切,一再一再重覆地發生。
耳旁炸出了震耳欲聾的聲響,幾乎要讓我的耳膜破裂,我試著睜開眼睛,發現我竟然辦得到,右邊有個拱起物,轉頭我看到銳利的長矛刺進了離我臉頰不到五公分遠的地上,但是我那側的臉還是被攻擊的氣斬給切傷了,但不是很嚴重。
潘森的手仍然緊緊地握著矛身,可是整個人跪在地上,從遮住他大部份面容的頭盔中,傳來他掙扎不已、帶著懊悔的壓抑啜泣。
可以看得出他正極力想扳回自己,將自己恢復到原本勇猛、戰無不勝的勇士身份,但他卻無法做到……。
「嗚嗚……。」
"這樣是不對的!"我彷彿可以聽見他內心深處的良心正努力朝潘森竭力嘶喊著。
明明就有解方,每個國家的政府,都那麼會精打細算,肯定早就知道和平是有辦法的,只是他們不想做而已,看著大把大把的銀子進帳、有著源源不絕的好幾代窮苦人口為自己賣命,他們怎麼可能會願意放棄如此享受的生活呢?
身在最前線、生命還未被這些政客殘忍的經營遊戲奪走的戰士們,各個都清清楚楚這一點,但卻沒有人願意站出來改變,就算有,也很快就被消失不見了。
明明不希望看到這樣的事一再一再發生、不希望自己的家人、朋友、一再一再地被犧牲掉,但卻又因為害怕自己的聲音還沒傳出去就消失、害怕著這條路需要犧牲的人命的數量太龐大、甚至更害怕就算犧牲了這些勇者們的命,還換不來心中所祈望的和平,害怕著付出了許多卻得到失敗的挫折感、罪惡感、絕望感,而漸漸地姑息著這一切,任憑自己眼睜睜看著許多許多的事情發生。
到這一刻,我才明白,我們都是一樣的,不管有沒有確切的行動,我們都是讓這邪惡世界運作的共犯和兇手,沒有人是無辜的。
潘森掙扎的哭聲將我喚回神,他正面臨著各種精神上的折磨,他必須為他的國家效命,成就新戰場的誕生,這樣可以帶來許多經濟的流動和損失,贏了便可以得到更多的國土、對可憐百姓們的資源分配也能更多一些。
但是如果一個國家或世界,要永遠的運作下去,就必須找到每個人都同意的和平之道,在這些不論熱戰或冷戰的過程中,對環境的壓榨和人性的破壞,都在使這個世界所有的生命和生氣,以駭人的速度、迅速地被消耗……所有人都在慢性自殺。
而且如果不執行這任務,潘森不論是被我國逮捕,還是成功逃回他的家鄉,他也會被判叛國而被處死,使他的國家和家族的名聲蒙羞。
潘森從小被教育的道德和實際的情況有很嚴重的衝突,這使他產生了巨大的自我質疑和厭惡,不論選擇哪一邊,他都會有很深的罪惡感,甚至連現在這個當下,無法下決定的他也正在被自己的良心折磨著,根本沒有靈魂喘息的空間。
「沒事的,不要哭……」
看到潘森哭得如此不堪,我的憐憫之心竟然壓過了對被制裁的恐懼,爬起來將他的頭盔脫下,露出了他的面容。我想扶他起來,卻被他反射性的用力推開,並立即將地上的矛拔起,指著我,並用另一手迅速將頭盔戴回去並重整自己的戰姿,即便精神正被痛苦地折磨著,但這一連串的動作,依然因為精良的訓練而快速且流暢無誤。
「不要靠近我!妳這個蠱惑人心的女巫!」
我看他拿著矛和盾牌,扛著他的招牌形象,用憤怒掩蓋著自己五味雜陳的情緒,向我咆哮,試圖讓我害怕。
可是看著這樣的他,雖然潘森的面容完全被面罩裡的黑暗給攏罩住,形成了一般人看到都會感到駭人的畫面,但他的聲音卻透露出了所有的心思,我對他的情感不但沒有他所希望的畏懼,而是更多的憐憫與不捨。
但很快,潘森就不行了,連好好握著武器和盾牌的精神都沒有了,長期臥底在敵國執行任務、隨時都有可能身份曝光、面臨著任務成功與否和可能因一丁點兒的大意犯錯而喪送性命,更無法完成國家賦予的以光榮包裹成外衣、實質不合理的過度責任。
在這種一般人難以理解的巨大壓力下,潘森頹力且挫折地跪倒了下來,現在的他連用矛指著我都會對自己產生巨大的罪惡感,他掙扎的哭泣中透露出了無盡的無奈和懊悔,陷入了瘋狂自我審查的傷害之中。
「沒關係的,這不是你的問題,不要哭沒關係!」
我再次嘗試靠近潘森,一樣想扶他起來,他又拾緊了長矛,卻沒有把我推開的力氣。矛是潘森的慣用武器,是他個人的傳家寶,只要有它在身邊,就會不斷提醒潘森,國家對他的期望。
我出手握住了矛頭尖端,緩緩地將舉起的矛壓下,鋒利的刃邊因為我的施力,很快就切開了沒甚麼繭的皮膚,鮮血如注。
潘森望著這一幕,轉頭望著我,眼神中充滿了極度的不理解與更深一層的困惑。而我回給他的,是堅定無比的眼神,即便手被國家無情的命令劃傷、使我狠狠地嚐到了每多撐一秒,眼皮就多跳一下的皮肉之苦、我也不能退讓把手縮回……
我正在對抗用痛苦來束縛著所有人的國家的貪婪體制!
「沒關係的、沒關係的!你可以不用這樣,我們可以不用這樣的……」
最後,潘森明白了我的用意,他放棄了抵抗,順著相形之下弱上很多的我的力道,將矛安穩地按在了地上,然後鬆開了原本緊握矛身的手。
我從潘森的眼神中,看到了一絲放下重擔、對此感到不可思議的輕盈感的困惑,他注視著自己原本握著武器的那隻手好一陣子,雖然還有些疑問還未被解答,但可以看得出來,他想通了一些事。
正當他恢復了不少理智後,抬頭看到我的那一瞬間,我就捧著他的臉頰,給了他一個很深很深的吻……。
「……我們做點快樂的事吧。」
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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