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依靠別人,就沒辦法繼續活下去。
這是他出生時便背負的命運。
然而,自身的存在對別人來說卻沒有太大的意義。
彷彿只是單純的幸運,碰巧得到了活下去的機會,所以才這麼努力地呼吸著空氣一樣,感覺既貪心又可笑。
在自己之前,有成千上萬的人死去。
在自己之後,依然會有成千上萬的人死去吧。
繼續活著的立足點究竟在哪裡呢?
能夠毫無目的、甚至毫無責任地像這樣一直活著嗎?
就算身體裡被裝上了機器、甚至讓電腦監控自己大部分的器官活動,以這樣的方式存在著,也應該有繼續活著的理由嗎?
是能夠由自己來定義的嗎?
自己的定義,會被他人所承認嗎?
在自己還毫無能力做出改變之前,也只能任憑擺佈。
依循著宣告,接受將要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
但心中還是會擔心。
支撐著自己生存的理由,到底是什麼?
會不會在某天突然消失?
紙鳶的童年,總是仰望著蒼白的天花板,思索著這樣的問題。
若有一天這副身體終於腐朽,有誰會為自己哀悼?
/
他從夢中醒來。
無光的環境中只有冰冷是確切的,他甚至在一瞬間不知自己身處何處。
然而背脊傳來的堅硬觸感卻相當熟悉。
「…………」
他嗅著空氣中的氣息,除了灰塵的悶味之外,還有紙業堆疊的場所特有的、處理過的木質香味、墨料臭味。
由於太過於熟悉了,彷彿還在夢中。
距離黎明到來還有幾個小時?
他將手掌輕放在胸膛上,隔著衣料滲透而出的溫度,彷彿化為了液體般緩緩沾染在他的手指上。
流著溫熱鮮血的肉身,生氣地鼓動著的心臟。
由於太過於熟悉了,彷彿還在夢中。
離開路德研究室、離開聯合國的監控,來到羅格貝爾的這段時間,像是已經度過了數千年之久般,在腦海中堆積了無數的體驗。
彷彿在補償他過去空洞的生活般,將這個世界的樣貌呈現在他面前。
而且,他並不是孤單一人。
「……紙鳶。」
黑暗之中響起了模糊的話音。
像是太久沒動聲帶而生疏了使用的方式,那音調顯得過於飄渺。
然而,卻清晰地能辨識出一個名字。
「我在這裡。」
紙鳶輕聲回應,並且將四季抱得更緊。
直到剛才都沉睡著的四季,此刻正坐在紙鳶的懷裡,兩人緊緊倚靠著彼此,藏身於書櫃間的黑暗中。
距離黎明到來還有幾個小時?
外頭一片寂靜,聯合國的攻擊似乎還未出現。
所以,像這樣能安靜地互相低語的時間,應該還剩一點。
「四季的身體……還好嗎?」
「嗯。」
懷裡的少女點了點頭,柔軟的髮絲微微晃了幾下。
「紙鳶,你抱著我嗎?」
「我把妳抱在懷裡。」
「這樣啊……我的身體,好像沒有知覺了。」
她的話音幾乎快要無法辨識,必須細心地聆聽才能了解。
但兩人的距離相當靠近,所以沒有關係。
「如果你抱著我的話……能繼續抱著嗎?我好像還能感覺到……溫暖。」
「嗯。」
「……這裡是哪裡?」
「這裡是我們的圖書館。」
他望著書背組成的牆面,輕聲回答。
「四季……看不到了嗎?」
「……大概……沒辦法了。」
「沒關係,我會告訴妳。」紙鳶說:「現在我牽著四季的手,和妳一起坐在圖書館裡,就像往常那樣。」
「……身邊有其他人嗎?」
「只有我們兩人而已。」
「……有光芒嗎?」
「我們正在等待黎明。」
「……嗯。」
她的手稍微加重了點力道,雖然已經毫無知覺,但這或許是下意識地尋求安全感吧。
「紙鳶的聲音……也快要聽不見了。周遭好安靜,我想繼續聽你的聲音。」
「沒問題,我會待在妳身邊。」
「……就像說好的那樣,對吧?」
「就像說好的那樣。」
「……跟我說說這個世界……現在的事情吧。」
「牧人就要帶著大家離開了。發生了一些意外,很多人都從這裡離開了。城市裡現在很安靜,街道上一個行人也沒有,留下來的人都在等待黎明。」
「……紙鳶不跟著離開沒關係嗎?」
「我想留下來,陪在妳身邊。」
「……嗯。」
四季變得不太有表情,反應也遲鈍許多。
她像個吃力地運轉著自己的機械娃娃般,試圖讓說話的聲音真實一些。
不過卻隨著漸漸喪失的力氣,化為徒勞。
「紙鳶……你還抱著我嗎?」
「我會一直抱著妳。」
「我的身體……應該很冰吧……我感覺不到自己的溫度。」
「我會把溫度分給妳。」
「……謝謝你。」
她終於做出了一個笨拙的笑容,雖然在黑暗之中無法看清楚,但紙鳶能明顯感覺到,四季似乎笑了。
「……如果能感覺得到……現在我可能會覺得害羞吧。」
「四季不喜歡這樣嗎?」
「……沒有……我希望你能繼續抱著我。」
「我會的。」
「……你的聲音聽起來有點遠……但我知道你在我身邊……」
「聽不清楚了嗎?」
「還可以……所以繼續和我說話……好嗎?」
「好。」
兩人持續著沒有主題,也沒有進展的對話。
毫無目的,僅僅是想確認對方的存在。
當然也免不了胡思亂想。
然而兩人早就習慣了這樣的氛圍。
「……總算來到了這一刻……」
「妳早就知道了嗎?」
「是啊……身為知識的管理者,背負著宿命而……依循光明之理而獻上生命的時刻……比想像中還要神聖呢……」
「我會陪在旁邊的。」
「嗯……你變得相當可靠呢……我的愛徒。」
她嘗試著在語氣中表現出感慨,然而虛弱不堪的氣音,已經不太能加入什麼情緒了,只剩下彷彿嘆息般的語調。
「要記住……謙虛與忠誠,這兩者就是你應當……守護的榮譽。」她在紙鳶的耳畔低訴著:
「求知的過程……或許會遭逢困厄……陷入迷惘……然而你的心靈比任何人都澄澈,你將會超越我……成為真正被智慧之源恩寵的賢者。」
「四季,沒有被恩寵嗎?」
「我現在……正要往那個境界前進呢……」
「這樣啊。」
「所以……不必替我擔心,我將會成為真正……靈性的存在。」
「嗯。」
「紙鳶,到那時候,我也會守護著你的。」
四季的身體似乎正不由主地蜷縮起來,將自己藏在紙鳶的懷裡。
「我會注視著你……保護你不受傷害,就像你為我做的那樣。」
「我保護了四季嗎?」
「嗯……你保護了在瀕臨終焉時……脆弱的我。」
謝謝你在最後一刻,出現在我的生命之中。
這絕對不是機緣、巧合那些膚淺的片語,能隨便帶過的邂逅。
我寧願將它當作是命中注定。
因為這樣想……或多或少,會覺得兩人的立場平衡一點吧。
而且唸起來也更加浪漫些。
「紙鳶,如果時空……從此刻崩潰,整個世界重演一次,你還會……選擇和我相遇嗎?願意再循著歌聲……找到我嗎?」
「我會的……因為那是命中注定。」
「…………」
懷裡的她沉默了許久,直到紙鳶想再次開口時,四季才又發出了聲音。
「……聽不到你的回應呢……看來,也已經聽不見了。」
「四季……」
「紙鳶,如果你還抱著我……可以再抱緊一點嗎?我現在有點害怕……」
「嗯。」
紙鳶將雙手臂交疊,並且把頭埋在四季的肩膀上,兩人的身軀宛如逐漸凝結的冰晶一般,緊緊相互依偎著。
「就連自己的聲音也是……雖然此刻,我好像對著你說話……但其實我根本聽不見自己說了什麼……」
「沒關係,我聽的很清楚,四季。」
「這樣的感覺真的好可怕……請你不要離開我……」
「我不會的,放心,我不會的。」
「或許再過不久,我就連聲音也發不出來了吧……」
四季躺在他的胸膛上,輕聲說著:
「讓我繼續說下去吧……因為我知道你還在這裡……」
「嗯。」
「我曾經很想要了解你……但現在卻覺得無所謂了……因為你不會撒謊,若從你口中問出實話,有點不夠尊重你……」
她的語調變得有些奇怪,是因為聽不見自己的說話聲,而難以掌握發音吧。
「……單單是從我們相遇……那一刻起開始了解……就已經很足夠了。」
「……說的沒錯。」
「那麼你呢?想要……知道我的過去嗎?」
「四季願意說給我聽嗎?」
「就算你拒絕……我也聽不見呢,」
她用紙鳶無比熟悉的自我中心語法說著:「不想聽的話……就摀起耳朵吧……但還是要抱著我喔……」
「四季,我想聽妳說。」
「疫情爆發後……每個國家,都有各自應對的方式……」
像是讓交通路線停駛,截斷供水改為定期配給蒸餾水。
將醫院周圍的居民全面撤離,以及劃設隔離區等等。
「我因為喝下了不乾淨的水……染上了疾病。所以……父母在我的徵狀……剛出現時,將我藏在閣樓裡。」
我所出生的國家,相對於英國或美國,屬於比較貧窮的存在。
在那時,若被檢查出染有病毒,全家人都必須搬進隔離區裡,而且還未聽過有人搬出來。
但隔離區裡的資源稀少,又和其他感染者共居,幾乎是死路一條。
所以,父母才會將我藏匿起來。
「剛開始……我瘦得很厲害,因為食物很少……還有無聊。閣樓裡幾乎……沒有陽光,所以……我的皮膚變得很蒼白……」
我用書信和以前的朋友聯繫著。
依照父母的提議,我告訴他們:為了躲避疫情,我已經前往國外與鄉下的親戚住在一起了,日子過得很愉快。
那時候我還不曉得,就連感染者摸過的信紙,都有可能成為傳染源。
完全被隔離的我,在閣樓裡待了兩年。
自從住進去後,我就沒有見過父母親的臉了。他們將食物送進閣樓裡時,總是帶著黑色的防毒面具。
我只能透過面具上的眼孔,注視他們閃爍的眼神。
然而我並不在乎。
留在我身邊的,只有一箱父親念大學時買的書籍,還有母親年輕時收集的畫冊。除此之外,灰色與暗木色的牆面一點也不有趣。
「讀書可以讓我忘掉自己的處境……雖然也只是暫時。深夜來臨時……我的病情就會……惡化,像現在一樣……」
所以,我只好嚙咬自己。
咬傷自己的習慣,從那時候就開始了。
因為真的很痛。
會讓人詞語匱乏、思緒麻痺的痛楚。
為了抑制那種感覺,把自己咬的血流如注,也是常有的事情……
「然後……病毒從我潰爛的傷口上……擴散到了整個房屋……」
紙鳶靜靜地聽著,感受著四季未能表達的情緒。
遠方的天空,似乎傳來了低沉的引擎聲。
快要開始了吧。
距離黎明到來還有幾個小時?
「四季,我帶妳到花園裡吧。」
「當我被牧人從閣樓中救出來時,那條街區已經幾乎沒有活人了。」
四季沒聽見他的聲音,而是逕自說下去。
紙鳶再次將她揹了起來。已經全身失去力量的四季,背負起來的感覺比以往還要沉重些,像是在搬運屍體那般。
他朝著樓上邁開腳步。
而四季的臉就垂在他的肩膀上,繼續和他聊著天。
「……那時候我覺得……或許我比較適合獨處吧……跟大家離得越遠越好,壞事就不會……發生在無辜的人身上。可能……我繼續躲藏起來比較好。」
「…………」
「紙鳶……你還聽得見我的聲音嗎?」
「我聽得很清楚,四季。」
「對不起吶……我不知道自己……現在是不是還繼續說話著……或許你現在已經……聽不見我講話了吧……」
「沒關係,四季的聲音還在。」
「意識……開始模糊了呢……」
「…………」
紙鳶推開咖啡店的門,走到夜空之下。
「已經到花園了喔,我們精心打造的花園。」
剛栽種的植物,一盆一盆地擺放在四周,若有一天能夠看見他們茁壯後的模樣,或許會相當令人感動吧。
「四季,有幾棵植物發芽了,我說不出名字,但妳一定認得對吧。」
紙鳶垂下眼眸,在四季耳邊溫柔地低語。
「仙人掌看起來有點不健康,或許完全不澆水是不對的。」「還有馬拉巴利,樹枝上生的病已經痊癒了。」「至於聖誕玫瑰……像是在試著鼓舞妳,活得很健康。」
他緩緩坐了下來,讓四季躺在懷裡。
「我就在這個地方,替妳舉辦葬禮好嗎?四季。」
「……紙鳶。」
她張闔著雙唇,然而發出的聲音已經破碎的幾乎構不成字句。
「紙鳶……你還……抱著我嗎?」
「嗯,我一直抱著妳。」
「……周圍……變得好安靜……時間……好像要到了。」
「我知道。」
「……比想像中的……還要難熬呢……」
「…………」
「對不起……我還是……覺得好害怕……」
她的臉頰上劃過一條水痕。
接著,相連的淚滴紛紛落了下來。
四季依然做不出表情,但呼吸聲變得混濁起來,斷續中帶著哽咽。
淚水沿著臉龐的曲線而滑落,潰散在紙鳶的衣服上,化為點點的陰影。
「……明明……孤單一個人……度過了……那麼久的時間……」
她像是在擠出廢腔的最後一抹餘溫般,努力地說著。
「明明認為……自己足夠堅強……明明……覺得不會害怕的……」
「……四季。」
「但現在……為什麼……突然覺得孤單……是……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不想要……離開你啊……紙鳶……真的不想要……離開啊……」
她哭泣著傾訴著,話語彷彿成了一聲聲的哀鳴。
思考失去秩序、調理,然而卻被情緒所淹沒了。
一瞬間湧上心頭的感情,幾乎要另她窒息。
「第一次……覺得獨自死去……是……那麼難受的事……」
原來我從未做好準備嗎?
拖著染滿疾病的身軀,苟活了數年,然而我依然無法面對死亡嗎?
是因為你的出現,才有所改變的吧。
是你讓我的心靈變得脆弱了。
因為你,我才會變成既普通又任性的小女孩,還難看地哭泣著。
全部都是……因為你留在我身邊的緣故……
「紙鳶……紙鳶……你還抱著……我嗎?」
四季逐漸地失去了話音。
像是從身體的深處開始,被某種魔法所冰凍般,緩緩地、緩緩地,終於獻如一片死寂,再也沒有生機。
此刻的她依然活著。
然而卻陷入了無垠無盡的感官寂靜之中。
孤獨一人,面對著意識消逝前的虛無。
「我抱著妳,四季。」
紙鳶親吻著她的淚水,回應她的話語也微微發抖著。
「我會陪妳走完最後一程,也會埋葬妳,四季。」
他開始嚙咬自己的下唇。
使盡了力氣將皮膚刮破,讓牙齒深深地割傷肌肉。
先是容易裂開的嘴角。
接著,再從出現的傷口開始,逐漸將裂痕拉開。
紙鳶閉著雙眼,讓泊泊的鮮血從嘴唇內側滲出,將他原本蒼白的唇色染成妖豔的深紅。
血珠滿溢出來,匯集成飽滿的形狀後紛紛滴落下來,汙染了兩人的衣服。
片刻之間,他的唇上已經滿是駭人的痕跡。
紙鳶深深地吻住了四季。
他懷抱著少女已經逐漸發冷的軀骸,像是在與病毒抗爭一般,專注地親吻著他的嘴唇。
血液在兩人的唇瓣之間流淌下來,滿溢著野性氣息的液體,伴隨著紙鳶發燙的體溫一起流進四季的嘴裡。
聯合國的轟炸已經開始了。
來自黑夜彼端的爆炸聲,接二連三地綻放開來。殘暴的巨響正逐漸地逼近著,隨時都會如暴雨般包圍他們。
然而他卻聽不見城市傾塌的聲音。
僅僅是深吻著四季,整個世界彷彿在那一刻安靜了下來。
無法描述的感情——甚至並非歸類於感情的牽繫,除了他們倆人本身之外,任誰都無法理解的、互相依賴的方式。
帶著一點痛楚,還有試圖被掩蓋的迷惘。
就像世界瀕臨崩潰的此刻。
火光模糊了城市的輪廓。
同時,也將兩人擁吻的渺小身影所淹沒。
──四季的牙齒,輕輕銜住了紙鳶的嘴唇。
下一章節將會是《Finale~寂靜的葬禮》完結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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