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黃的燈光下,復古的裝潢與擺設映入眼簾,書櫃、矮櫃,乃至有一部份的地面皆堆滿書籍,內容五花八門,分類得相當隨意。一股獨特的味道撲鼻而來,像是將煙燻的木頭放在雨後的泥土之中,又像是將一罐咖啡豆撒入香草叢裡──是老書的味道。顧書墨深吸一口氣,不得不說,這種具有年代感的書香要比新書更讓人沉醉。
「你的書在這兒挺受歡迎的嘛。」寫著「店主推薦」的矮櫃上,放有數本顧殊墨的作品,柳珣忍不住調侃,並走上前翻閱,「《都市人與絲綢村》、《貴公子推理事件簿》一、二、三集……哇、連《立夏與海》都有!這個店主很哈你啊……」
柳珣通俗的說法惹得顧殊墨忍俊不禁,他掩嘴,上翹的眼尾卻難掩笑意,名副其實的桃花眼,看得柳珣都愣住了。
失態。此時如果讓顧殊墨照鏡子,他肯定會想盡辦法收斂笑聲與表情。
「那是店員放的。」
「哦?你怎麼知道?」柳珣忍不住問道。
片晌,顧殊墨歛起笑意,「我和店主是老熟人,記得就學時,他攆走客人最常講的一句話就是──『想看青少年小說給我到其他店看去!別跟我囉哩囉嗦,我這家店就算倒了都不會進那些垃圾!』」
柳珣「喔」了一聲,眼也不眨地緊盯顧殊墨,「那看來這家店倒過一次?」
且不論這家店老闆僅憑喜好便一竿子打翻一船人,或者顧書墨模仿店主仍溫文儒雅,柳珣注意到的是方才由男人唇角蔓延開來的其他東西。
他懷疑自己看錯了。
「我想沒有。」顧殊墨隨意伸手,指尖滑過連綿的書脊,回首時又彎起微笑,「會進青少年小說是因為新聘的年輕店員強力推薦,他很有眼光,選的書既有深度又有格調。」
「你這是老王賣瓜,自賣自誇啊。」柳珣笑出聲音,用鄙夷的眼神看向顧書墨,可一接觸到男人柔如春水的目光,拿著《立夏與海》的手猛然揪緊。
顧殊墨此刻的表情罕見到令人震驚,歡愉又滿足,像是沉溺在美夢之中。
「我沒有那個意思。」顧殊墨搖搖頭,似乎想起什麼,深邃的輪廓愈發柔和,「只不過,能讓他那樣冰雪聰明的人喜歡上我的書,確實三生有幸。」
柳珣緊擰眉梢,薄唇蠕了蠕,好片晌都發不出聲音。
片晌,柳珣默默放下書,選擇將視線與話題一併轉移,「時間差不多了,我們也該上去做準備……不過在那之前,我得先提醒你,你現在頭髮很亂。」
顧殊墨面色微變,因而未注意到友人略緊的嗓音,「多亂?」
「就像一個單身男子三十天足不出戶,只吃泡麵為生,不洗碗也不丟垃圾。」
那是真的很亂。擁有輕度潔癖的顧殊墨甚至沒辦法想像那副場景。
顧殊墨身體向前傾,將腦袋送到柳珣眼前,意思相當明顯,他感覺身旁的人似乎愣了下,好半晌才開始撥弄凌亂的髮絲。
其實只是瀏海略亂罷了。指節插入漆黑的髮絲,觸及的並非往常柔軟,而是乾燥……是用了定型噴霧的觸感。
柳珣手裡動作一頓,失落在臉上浮現,又極力壓回心坎,他故作漫不經心,隨意地問道,「你剛才說的年輕店員是怎麼樣的人?」
「顧先生?」一道遲疑的嗓音驀然響起。
兩人一怔,同時循聲望去,顧殊墨眉頭一挑,默默倒退半步。
一名黑眸黑髮、相貌清秀的少年從推車式書架後探出腦袋,一見顧殊墨便笑逐顏開,隨即放下懷中那疊尚未拆封的書籍,撐著膝蓋,剎地站起身來,露出一身繡有「街角書坊」四字的藏青色圍裙。
見少年緩步走來,顧殊墨的腦子有一瞬當機。他感覺自己面前站的不是一個少年,而是一株含苞待放的水仙,或是一隻滿臉無辜的小松鼠。
這個念頭令他無來由緊張起來。顧殊墨飛快撥弄額際的亂髮,同時不著痕跡往四周掃視,沒找著任何能代替鏡子的事物,讓他對此時此刻的儀態充滿不確定感。
「顧先生,你怎麼會來?」名為夏何清,並被店主暱稱為「小柴」的少年笑容可掬,那雙晶瑩的眼眸宛如濕潤的黑醋栗,咕溜地在顧殊墨身上打轉一圈,笑得更加眉飛色舞,「顧先生,你今天穿得真好看,是特地為憬光老師的簽書會打扮的嗎?」
這句話輕而易舉地消弭了顧殊墨對自己的懷疑。
「是啊……」顧殊墨不自覺攥緊拳頭,一時匱乏的腦子根本招架不住少年歡快的笑容。
那張眉清目秀的臉龐好似在發光,洋溢比往常還要澎湃、還要真摯的喜悅,令整個空間黯然失色,包括他自己在內,可同時,這道光似乎也照進心裡,不由分說撒一地的暖意。
顧殊墨有些捱不住,視線不自覺游移,赫然注意到夏何清的穿著與往常不同,藏青色圍裙下是一件米色針織毛衣,袖口處略微捲起,裡頭則是純白襯衫,搭配深黑修身窄口褲,活脫脫一個單純美好的文藝青年。
這別出心裁的打扮,無庸置疑是為他口中的「憬光老師」。
顧殊墨深吸一口氣。說不清也道不明的情感由心口膨脹,正宛如擂鼓般砰砰拍打,逐漸一發不可收拾。
「前陣子推薦你憬光老師的書時,總感覺你興趣缺缺,還以為你不喜歡呢!呼、太好了,果然我們的喜好很相似!……」
夏何清像他們每次相聚時那樣喋喋不休,興奮的表情與輕快的語調從不令顧殊墨厭煩,反而悅人耳目,尤其他心底清楚,這副神色事實上相當難得,除了他之外,鮮有人能見到這張小臉說得通紅,歡天喜地得好似麻雀連連跳躍的模樣。
思至此,眾多情感湧入心扉,剎地點燃四肢百骸裡所有冰冷的血液,突如其來的熱意令顧殊墨一時頭暈目眩。
顧殊墨很快回神,擔憂自己失態的模樣是否難堪,幸好少年仍口沫橫飛,說著今天有好多人為簽書會而來,笑靨宛如盛放的花兒,看在他眼底,又如蜂蜜那般甜美。
「小柴,有件事我必須向你道歉。」顧殊墨罕見地打斷夏何清,用極其認真的態度說道。
「是?」夏何清剎地制止話頭,一臉困惑地抬起眼珠子,像個等待領導發話的乖巧下屬。
而他等到的是顧殊墨抬起右手,手掌攤開、四指併攏,一個極為標準的握手禮姿勢,令夏何清反射性握了上去。
那瞬間,他明確感覺到顧殊墨的手掌一顫,手心寬厚卻冰涼,令他想要立即到樓上去,倒一杯熱騰騰的咖啡給對方暖手。
不待夏何清那麼做,顧殊墨回握,宛如掌心裡是價值連城的寶貝那樣輕柔,那雙如漆夜的眼眸凝睇他,閃爍誠摯的光芒。
「小柴、抱歉,請容我重新和你自我介紹。」開口才發覺嗓音發緊,顧殊墨暫作停頓,喉頭不著痕跡一滾,「我叫顧殊墨,是個全職小說家,筆名是……」
顧殊墨深吸一口氣。
「……憬光。」
那個名字出現在他們之間時,顧殊墨看見夏何清瞪圓雙眼,愣在原地,面上閃過錯愕、驚喜,接著是撲天蓋地的混亂,完全不知該作何表情。
投遞一顆重磅炸彈並不是顧殊墨今天的目的……兩顆才是。
「我還有另一個筆名,應該算小有名氣……」從夏何清愈發不知所措的神情,顧殊墨知道少年已猜到他的未盡之言,儘管如此他仍握緊冒汗的手掌,深怕小松鼠嚇跑,「如同你的猜測……『霧非霧』,那是我最開始的筆名,現在是寫推理小說專用的。」
顯而易見地,這番話令夏何清當機了,顧殊墨沉默著,直到被身旁人撞了下肩膀,才被迫回到現實。
顧殊墨看向牆上那口老鐘,不禁懊惱自己竟選擇回母校一趟,而不是利用充裕的時間攤牌,然後享受少年驚愕與驚喜交錯的模樣。
時間所剩不多,顧殊墨沒法等夏何清慢慢吸收訊息,事前想好的說詞因此全打了結,他焦慮地抿唇又皺眉。
沉默片刻,顧殊墨倏然彎下腰,「小柴,我真的很抱歉,原本我沒打算瞞你這麼久。」
話語裡不只是歉意,還有分不好意思。
這讓夏何清回神,急急忙忙扶住顧殊墨肩膀,「顧先生、不……憬光老師、呃……這沒什麼,我、我沒有介意,只是……」只是意想不到。夏何清手足無措,內心也如同他慌亂的行為,仍舊天翻地覆、亂七八糟。
然而驀然回首,這項事實其實有跡可循,包括他們初見時顧殊墨的欲言又止,抑或是談論起《立夏與海》時顧殊墨陰鬱的表情,以及在聽到「憬、霧乃是同一人」的猜測後顧殊墨的錯愕、不敢置信……可根本不會有誰將這些聯想到一塊,那太跳躍式……不、簡直荒謬。
但荒謬的事確實發生了。
望著顧殊墨俊朗的面容,夏何清不由發懵。自己最喜歡的小說家竟近在咫尺,事實上他們早就相識,這一個月來相談甚歡。
「從來沒有人發現『霧非霧』和『憬光』是同個人,沒想到你發現了,還深深喜歡我的作品,更在當事人面前許了願望。」隨著話語,那日回憶重現腦海,顧殊墨垂眸含笑,「所以,我如你所願地來了。」
他的小書迷好不容易回神,一聽這話又愣住了。
深怕夏何清沒解讀出他的言下之意,顧殊墨莞爾,又添了把柴火,「今天的簽書會,希望能讓你美夢成真。」
夏何清瞪大雙眼,一抹紅暈由雪頸蔓上耳尖,一分害臊、九分不知所措。
見此,顧殊墨笑意更深,溫柔的目光落在夏何清身上,宛如長年盤據山頭的積雪,驀然融化成一汪秋水,倒映出柔情千種。
那是個有別以往、連當事人都毫無察覺,既寵溺又縱容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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