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餘暉下的東湖，是H大學生公認最羅曼蒂克的一道風景，每到這個時刻，癡男怨女們總會聚集在此，手牽手、肩並肩，相依著共度美好時光。
「一道殘陽鋪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紅。」
湖畔，低沉而華麗的嗓音驀然響起，語調流暢而富有情感，似在夢裡、在心裡、在回憶裡，已將這首《暮江吟》詠過無數遍。
如火的晚霞斜倚而下，染紅了偌大的湖面，每當朔風呼嘯而過，湖面波光粼粼，宛如有人撒入成袋星辰，奪目又動人。
沐浴良辰美景之下，顧殊墨手插口袋，目光眺得極遠，遠到足以穿越時空，直至九年前的那一天。
──景物依舊，人事已非。
這個念頭逗得顧殊墨失笑，他搖搖頭，在塵封記憶的鎖鏈完全鬆脫前，轉身背向絢爛的殘陽，再也不看一眼。
由正門走出，穿越那條極長、但號誌轉換極快的馬路，喧鬧的商店街映入眼簾，黃衣服小丑與白鬍子爺爺的速食店開在一塊，連鎖咖啡廳和便利商店與之相鄰，接著是大型書店、藥妝店、手搖杯、餐館……可謂應有盡有。
此時正處下班下課潮，人車熙熙攘攘，每家店皆是門庭若市，光是途經便可聽見其中人聲鼎沸。
然而每個H大生都十分清楚，進入小巷後的街區才是最熱鬧之處，廉價美食、個人服飾品牌、藝文咖啡廳與獨立書店雲集，無疑是學生黨的最愛。
為避開川流不息的人潮，顧殊墨彎入冷清的窄巷，繞了些許遠路，終於抵達目的地──「街角書坊」。
那是間位於H大商圈邊陲地帶的獨立書店，雖名為「街角」，實則夾在花店與文具店之間，有著和多數獨立書店相似，極為復古的外觀與室內設計，裡頭狹長、擁擠，堆滿各式書籍，抒情的小眾音樂一刻不停，多是H大學生的創意之作。
二樓則是咖啡廳，僅販賣冷熱飲，供消費者閱讀、寫作、歇息，也充當活動場地。
就讀H大時，顧殊墨是三天兩頭就來一趟的那種常客，系上那些罕見經典不是在這兒找到的，便是託老闆協尋的，可畢業後，他有很長一段時間未曾踏足此處。
直到一個月前，他就像回到學生時代，每週一、三、五都會到訪。
也因此，顧殊墨清楚意識到，今日這條偏僻的小街是有些過於熱鬧了。
正值晚餐時段，這條基本上沒販賣食物的街道卻人來人往，妙齡少女居多，似乎都是往街角書坊的方向走去。
在芸芸異性之間，人高馬大的顧殊墨早已引起注目，而他恍若未聞，步伐款款從容、微笑得體有禮，宛如十九世紀的英國紳士，令每個打量他的人心生一股微妙的情感。
若詢問顧殊墨的老同學們，他們會有志一同地回答，那種情感叫做「自慚形穢」。
再追問，他們會用開玩笑的語氣說道──顧殊墨是另個世界的人。
這讓顧殊墨想起五年前的大學同學會，又是一段不好的回憶。
顧殊墨拉回飛遠的思緒，街角書坊已近在眼前，一名年輕男子正佇立一旁，雙手環胸、踢著石子，不時左顧右盼。
那人沒注意到他，顧殊墨倒是看清那張被焦慮覆蓋的面色，他不由確認時間，擰了擰好看的眉心。
儘管尚未遲到，他仍邁大步伐，直到友人面前。
「唷、終於來啦。」柳珣，顧殊墨的友人兼責編，一見他立即沒好氣地說道。
顧殊墨一愣，聽那口氣彷彿教授在挖苦一個下課前五分鐘才來的學生，他不動聲色又瞅了眼手錶，距離約定時間還有三分鐘。
視線飛快掠過那張不快的臉，接著順勢而下，面色蒼白、肩膀隱隱顫動、反覆更換重心……柳珣不高興的原因並不難判斷，換作任何人，在凜冽的寒風裡枯等個十來分鐘，心情都不可能愉快。
說來還得怪他，平時私下相約總習慣提早十五分鐘到，柳珣估計是考慮到這點，掐準時間提前趕到，豈料他不按牌理出牌。
「抱歉，讓你久等了。」一把事情釐清，顧殊墨乾脆地道歉，並將圍巾解下，裹住柳珣蒼白發涼的頸部，「我來的時候時間還早，於是回母校看看。」
「諒你也不敢放書迷鴿子，所以我個人是沒差。」柳珣攏攏圍巾，面上不愉快一掃而空，「不過我很好奇，你怎麼會選這種地方辦簽書會？要知道，你的人氣向來不差，前陣子還得獎，以前也沒露過面，趁勢辦個百人簽書會完全不是問題，偏偏選這種小場地……」
「我自有想法。」顧殊墨微笑，「不過辛苦你了，這件事肯定讓你和上頭起了不少衝突，我很抱歉，也很感……」
「停、就此打住！」柳珣猛地打斷顧殊墨過度禮貌的發言，像驅逐蒼蠅般來回揮動手掌，制止那股疏離的氣氛繼續蔓延，「事實上，事情和你想得完全不一樣，總編是覺得有一就有二，這回順你的意思辦個小的，就當試試水溫，往後辦個大的，你也沒法推託了。」
「原來如此。」顧殊墨挑眉，隨即微笑頷首，「放心，往後我也不會推託了，不會再讓你難做人的。」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嘛。早在他提出這次計畫時，就有心理準備了。
聽此，柳珣忍不住偏頭碎念，「我說這些又不是想聽你說客套話的……」
顧殊墨挑眉，一臉不解，「那是想聽什麼？」
「是啊、是什麼呢……」柳珣自顧自轉身，先一步拉開玻璃門扉，平板的語調混雜在清脆的風鈴聲中，或許遮蓋了苦澀，或許沒有。
認識顧殊墨的人都知道，這個男人於公於私都是這副客氣的態度──這如同太陽東升西落，是鐵錚錚的事實，誰也改變不了。
即便是床第之間、翻雲覆雨，顧殊墨表現得再柔情、再浪漫，也絕不會對任何誰坦露心扉。
若有似無的囈語轉眼在風中消散，顧殊墨陷入沉默，直至風鈴聲再度響起，這才邁步跨入店內。
創作內容
【BL】街角書坊的一抹日光 第一章
日常 (4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