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不認為我適合住在柏林這樣的大都市裡。經過了一年的小城生活，我發覺我搞錯了，適不適合與喜不喜歡，從來都是兩回事，
每每從遠程巴士跳下來，柏林巴士總站的古怪氣味就會竄入鼻翼，讓人反射性皺起眉頭。地面零星散佈著菸蒂，還有大大小小的不明污漬；空氣裡的古怪味道混合了腐敗食物、汗臭還有攤販傳來的食物香氣。對已經習慣了小城的整潔市容以及清新空氣的我而言，迎面而來的這視覺與嗅覺的雙重衝擊，總是令我感到一陣頭暈目眩。
但同時我也知道，這就是柏林，專屬於柏林的不羈，無章法可循的生命力。
我很懷念柏林的亂，這種亂有很多層次。比方說，才剛站上地鐵的月台就聽見廣播重複提醒，因為警察動員的關係，從腓特烈大街（Friedrichstraße）到亞歷山大廣場（Alexanderplatz）的列車暫停行駛，請乘客到站後轉搭替代巴士。這類因為緊急事故而停駛的例子數見不鮮，常常殺得路癡如我措手不及，我想起某一次因為某節列車車廂裡發現了無主手提箱，警方懷疑是炸彈，於是當天整條地鐵線整整停擺了四五個小時，害我查好的路線完全不敷使用，差點迷路迷到天邊去。
又如地鐵裡形形色色的乘客，每回總是叫我大吃一驚以後，下一刻又鎮定下來，心裡默念「這是柏林這是柏林這就是柏林」。雖然同為大城市，但如果拿台北捷運的乘車體驗與柏林的地鐵乘車體驗相比，就會深刻體驗到北捷的乘客同質性有多高。這裡指的不單是種族與跨國文化的多元，更有主流文化跟次文化的強烈對比，還可以看見許多不同社會階層的互動與共存。我非常喜歡柏林地鐵公司拍的一支廣告，每次跟人介紹柏林，一定都要推個坑：
藉此可以一窺柏林地鐵的生態（但剛剛看留言赫然發現主唱好像不在了，突然略感哀傷）。
這次回柏林，除了繳交論文，還有就是跟睽違一年多不見的同屆同學再聚首。
回來的這兩天，柏林的天氣極好。我先是直搗計畫辦公室把最重要的任務給解決，順便問了博班註冊相關的行政程序，接著整個人飄飄然的，看著美到不行的天空，去吃了好久沒吃的中餐館（雖然跟印象中一樣不怎麼好吃，但姐吃的是回憶），然後信步閒晃到洪堡大學的總圖書館。
正要踏入圖書館之際，我轉念一想，進了對面的咖啡廳。依稀記得在搬離柏林的前夕，跟兩位台灣學長一起在這家店喝咖啡、吃蛋糕，作為小小的餞別。我捧著一杯雖然說要內用，卻還是莫名給我塑膠杯裝的冰美式，窩進角落裡，開始敲打鍵盤。
總算能毫無後顧之憂地寫小說，是一件很愜意的事情。我聽著故事裡的雨聲，寫著關於遙遠的這些人的這些事，想著他們在想些什麼，想著讀著他們故事的我們會想些什麼，想著人性，想著身體與心靈，想著人的意志，想著人的感情，那些紛雜難解的在我們的世界裡已經理不開的一切，到了這個世界會變成什麼樣子。
有捨必有得，人做出的選擇總要付出相應的代價。那選擇的自由呢？
我常常好奇作家在落筆的時候真的完全清楚自己在寫的是什麼嗎，就算真的有一個明確想闡述的理念，在各種因子交互作用、不斷辯證之下，傳遞到閱讀者心中的又會變成什麼模樣。甚至從筆下的故事可以窺見作者潛意識，或許自己不自覺的對世界的看法，而沒有人能夠盡善盡美的做到最公平最正確的描寫，小說也沒有義務為政治正確服務。
世界充滿衝突，人性充滿衝突，理智與情感充滿衝突，生而為人，我很抱歉。
其實以上都是回到萊比錫的感觸，只是移花接木到了這個段落，所以說寫作的本質真是難以脫離說謊，哈。
我很喜歡我的同學們。坐在頂樓的烤肉區，感受暖陽照射，看著白雲浮動的模樣，我很久沒有感覺到這種平和的快樂。與人相處對我來講，大多充滿了緊張與無形的壓迫，極少數時刻我才能在社交場合中處之泰然。然而在這個晚上，我卻許久以來第一次真心感到放鬆與自在，見到一個個許久未見的他們，感覺到原來自己和這個世界還是有所連結的。
特別是德國男生以及俄羅斯女生在晚上十點半才姍姍來遲時，兩人慌忙奔向我的模樣，至今深刻印在腦海裡。他們以為我交完論文就要離開柏林了，所以很怕沒趕上見我最後一面，害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跟他們說，其實我會繼續留在柏林至少一年啦。
聽見那句「如果錯過這場派對，我會後悔沒見誰最後一面的話，那就是妳了」，心裡真是無限暖意湧現。
從來就覺得自己的存在無足輕重，或許更是刻意為之。然而偶然的一句話，一眨眼，一個笑，卻能讓我又深深陷入人與人之間的關係。
人和人為什麼要相遇？如果相遇只是為了最後的別離，是不是讓他們站在我生命的門檻邊眺望就足夠了，這樣我就不用再讓自己一遍遍反覆練習道別，練習將我愛的人們一一送出我的世界。
執著是苦。然而不執著，不苦的，又是不是我想要的人生？
（初次發表於2017/7/23）
創作內容
《孤單》創作日誌：在柏林的日子
《孤單的世界》其一・我們 (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