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的哥哥跟卡洛，兩個人窩在城中藏書室的一角，桌面上攤開一本本厚重的書冊，紙頁泛黃，一看就很有年代感的樣子。他們把頭湊在一起，埋首在討論著些什麼。坐在兩人對面的辰，手支著臉，雙眼一如往常無神地直視著前方，像是穿越了當下，看見遙遠的過去或未來。
雖然他擺出一臉無聊的樣子，但我曉得他一直在側耳細聽。認識辰不久後，我就發現他是個敏銳的人，通曉很多我們都不知道的事，這點連一向自詡學識淵博的哥哥都很欽佩。辰在學院的表現並不算頂尖，但是我總隱約有種感覺，對於這個世界，他知道的比學院任何一個人都要多，甚至連里老師也不例外。但是由於他平時做人很失敗，認識不深時對他產生的那種具有距離感的崇拜，用不了多久就消失得一乾二淨，不留一點痕跡。
像是注意到我的視線，卡洛抬起頭來，眼裡含笑地說，安，不要整個人趴在桌子上啦。
會垮掉哦。哥哥不疾不徐地補了一句。
我一把抓起桌上一本小冊子扔向他，說，你們在討論什麼，我也要聽。
辰輕笑著，然後說，他們在討論古代的神話啦。妳想聽故事嗎？是很莫名其妙的故事，神話裡面的人都沒有雙生呢。不知道哪個神經病寫的，但這個天馬行空的創意倒是值得嘉許，神啊什麼的，還有人一出生就沒有另一半什麼的。
我好奇地撲向哥哥和卡洛，矯捷地鑽進兩個人中間，睜大眼睛看著書頁。泛黃的紙頁上有一幅描繪得很細緻的插圖，是一名很漂亮的裸體女子，我有些吃力地把一旁的文字讀出來。阿芙蘿黛蒂？好奇怪的發音，是她的名字嗎？這邊寫她是「愛與美之女神」⋯⋯我怎麼看不懂？
嗯，我跟安剛才就在討論這個，除了神的存在還要再探討之外，還有就是不曉得這個詞代表什麼意思——「愛」？說到這裡，卡洛又翻起手邊另一本磚頭書，眉頭深鎖，很困擾的樣子。
哥哥倒是沉默不語，自顧自陷入自己的思緒裡。辰突然興致高昂地將上身探過來，越過桌面，咧嘴笑得很燦爛，不曉得在開心什麼。
欸，不然我們來玩個遊戲：每個人都猜猜看「愛」是什麼意思。說不定把大家的想法拼湊在一起，就可以得到一個看起來挺像樣的答案。
毫無根據的事情，要怎麼猜？哥哥潑他冷水。
如果有根據，那就不叫猜了啊這位朋友。猜是世界上最偉大的發明之一，跟著你的心走，放輕鬆點好嗎？你什麼都好，就是有時候太死板了，凡事都講求邏輯，人生多無趣。來嘛來嘛，由我先開始囉！咳咳，我猜「愛」是一種，能讓世界變得色彩斑斕的東西。
什麼呀，那麼抽象！我倒覺得「愛」是一支搖曳舞，跳起來又美又好看，跟這個女神給人的感覺很像。觀察著那幅手繪的畫像，我自信滿滿地猜測。
哈，妳果然很喜歡唱歌跳舞，安。卡洛用那雙烏黑眼眸含笑看著我，側頭想了想。我猜，「愛」應該是某種，嗯⋯⋯該怎麼說呢？讓人很想要得到，但又害怕得到的東西？
果然不愧是我們的卡洛，這抽象的程度讓我的答案相形失色呢。
聽著我們三個人嘰嘰喳喳你一言我一語，獨獨就是哥哥還沒有講出他的猜想。我用手肘頂頂他說，喂，不要裝死啊，你也猜猜看，「愛」是什麼？
他大夢初醒似地，用意味深長的眼神盯著我，緩緩開口。
「愛」是——
愛是什麼呢？哥哥說的答案，我怎麼樣也想不起來了。
我在淅瀝的雨聲裡逐漸醒轉。
雨打在帳篷上，滴滴答答地敲擊著帆布，規律的節奏讓人感到格外寧靜。我沒有睜開眼睛，就只是這麼聽著雨滴歌唱，這樣美好的樂音聽再久也聽不膩。倘若世界上真有什麼亙久不變的事物，那一定就是這樣的聲音。雨就是這麼神奇的存在，無論哭或笑，難過或開心，它的聲音未曾改變——縱使有小有大，有輕落有重擊，但那歌聲的本質在時間的長河裡是不變的。小時候和哥哥一起聽的雨聲，和今天的並無二致。
意識朦朧間，我慢慢分辨出自己正枕在某人的手臂上。我枕著這樣睡著多久了？這手臂應該整個都沒有知覺了吧？疑問句一個個緩慢在腦海裡形成，腦袋開始運作以後，頭側邊突然劇烈地疼痛起來。這該不會是傳說中的宿醉吧？
我皺皺眉，翻了個身，溫熱的鼻息忽然撲面而來，我驚得瞬間睜開眼。
眼前熟睡的人平時總是柔軟落在肩上的黑髮，現在因為側睡的姿勢，很自然地散落在臉龐上，我一時之間還有些認不出來。他睡得很沉很沉，吐息綿長，並沒有因為我的動靜而有任何甦醒的跡象。就在這個時刻，我才後知後覺地發現他的另一隻手正搭在我的光裸的腰間。我用手捂著嘴，阻止自己尖叫出聲，飛快在腦海裡搜尋陷入睡眠以前的記憶，試圖和現在的情況做出一些有意義的聯結。
記憶開始如排山倒海一般湧上來。灑滿林間的星光，他的親吻，然後是莫名其妙地回來了帳篷裡⋯⋯我感到自己臉紅燙得要冒出煙來。彷彿完全沒察覺到我瞬息萬變的心緒，眼前的他仍舊安詳睡著。我屏息，想盡可能地不驚擾他的酣眠，我不由自主地用掌心輕輕貼上他的臉頰。
不曉得是不是掌心傳來的溫度，原本盤據在我心上的驚慌逐漸平復了下來。艾因斯。我用唇語輕聲唸著，在空氣中造成了微幅的振動。艾因斯。我又唸，一邊將幾綹散落在他面前的髮絲撩到耳後，像他曾經對我做的那樣。艾因斯。我有些恍惚地想起了夢裡的疑問，於是不禁脫口而出。你說，愛是什麼？
「安。」
睫毛顫動。他緩緩睜開眼，深深望進我眼底。
「我⋯⋯是誰呢？」
我一時之間不知所措，急忙把手縮回來。
「你、你睡傻啦？」
「可以告訴我嗎？」
「一大早的你到底在⋯⋯」
「我不是妳。」
他打斷我，用奇怪的話。我蹙起眉，看見他的眼裡有頭受傷的獸，在微亮的晨光裡投射出一道孤零的暗影。
「你在說什麼啊？你怎麼會是我？」
「我不是妳。」他的語氣突然激動起來：「更不是——」
他沒有將話說完。雨聲淅瀝打在帳篷上，讓寂靜加倍放大。此時，帳篷外傳來了清楚的腳步聲，伴隨著晨的呼喚：「安、艾因斯？你們好慢哪，要出發了。」
我反射性跳了起來，一把抓起被子把隨便把自己包裹住，搶上前去阻止她把帳篷的門簾給撩開，只是隔著門簾對外頭喊道：「早安！真是個陽光明媚的美好早晨，我跟艾因斯再整理一下隨身行囊，馬上跟上，絕對不脫隊！請大家先出發吧。」她長長地咦了一聲說「雨明明很大吧」，又跟我一來一往了好幾句，或許是聽出了我的堅決，她最後無奈地應了一聲。
聽見腳步聲漸遠，我這才鬆了一口氣，轉過身來。趁我在跟晨周旋的時候，艾因斯已經著裝完畢，這會兒手裡拿著摺疊整齊的衣裳，雙手捧著遞過來給我。我不自覺拉一拉把身子裹得密不透風的被子，一時傻在那裡，就這麼盯著他瞧。
見我沒有動作，他將手又伸過來了一些。「別著涼了。」
「艾因斯。」
我脫口喊出他的名字。他原本黯淡的眼神總算閃現一絲光芒，我卻忽然感到不知所措，於是猛盯著自己的腳趾，細聲要求：「⋯⋯幫我。」
我看不見他的表情，但他輕哼了一聲，很疑惑的樣子。
「我說，」我的頭低得不能再低了，「幫我穿衣服。」
肌膚傳來的溫度和觸感，和昨晚散亂不堪的記憶既相似、又殊異，他的動作一貫輕柔，安撫了我所有混亂與不安。一直到我們追上隊伍的尾巴時，我都聽見心跳怦然作響。
雨仍然連綿不絕地下著。
不知怎麼地，我忽然想起了上次的雙輪月前夕，滴滴答答彷彿永不止歇的雨聲，而伴隨著這樣的聲音，哥哥的身影又走回我的記憶裡。那天晚上，哥哥烤了最後一次的香料南瓜餡餅，我卻一口也沒吃，就這麼孤身衝進大雨淋漓裡。
那也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哥哥。記憶迷離，我竟然開始想不起兩人之間那種心緒相連的感覺。那個時候，我為什麼絲毫沒有預感哥哥即將離我而去呢？這幾乎就像在宣告，我跟哥哥是兩個毫不相干的個體一樣。
小瓶子掛在我的胸口，頓時顯得沈甸甸的。
我騰出沒有拉著斗篷帽遮雨的那隻手，緊緊牽住他的，他跟著我停下腳步來。我看著他，感覺眼框濕濕熱熱的。「艾因斯，你有一天也會離開我嗎？」
綿密的雨絲落在他拉起的兜帽上，但一如往昔，他身上的衣料絲毫沒有被雨水浸濕。他站在我面前，看起來不再像最初相識時那麼遙遠而不可觸及。那時在索拿山上感受到那層層包圍著他的靜寂，以及雙瞳裡的孤獨，曾讓我以為這個人或許根本不屬於這世界，但是現在凝視著我的他，卻又真實得無以復加。
「我不知道，安。」
我感覺他被我握住的手動了動，在那個以為他要掙脫的瞬間，我幾乎要哭了出來，然而他只是將手反扣住我的，讓我們十指交扣。「但只要妳還想要我在身邊，就算我哪天離開了，也總會回來找妳。只要⋯⋯妳還想要我在的話。」
他拉起我的手，在濕漉漉的空氣裡將我的手背貼上他冰涼的臉頰。那張一向沒有太大情緒波動的臉上，輕而緩地綻放出一抹孤單的笑意。
「我真希望，妳能一直想要我在。」
（第三章完）
小後記：
因為明天要卯起來做星期一journal club的投影片，練習介紹我的研究計畫，所以趕在今天把明天的份也一起更新囉～第三章後來決定刪到六回，接下來就是昂城之旅啦！
中午跟上海同事及其男友去吃火鍋，點的飲料是氣泡水。餐廳的杯子裡裝著新鮮檸檬切片，氣泡水一沖下去，清新滋味唰地一下，把因為研究疲憊至極的身心都給滌淨。回家馬上路過超市捧了兩大瓶氣泡水、一袋新鮮檸檬，現在窩在房裡捧著臉頰幸福得冒泡ㄦ～（人生小確幸get）
我承認有一部分原因是想發以上的小確幸紀實，哈哈哈～
謝謝大家的閱讀:3 其二不知不覺也要進入最後一章啦！
創作內容
《孤單的世界》其一・我們 (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