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十四）
在藍街之中，時間的概念並不存在，亦無白晝或黑夜饒是我講得口乾舌燥，天色始終不曾有變。唯一有的只是破曉前夕朦朧的微藍，所有的古樓房套上濾鏡似呈現幽靜的暗藍色。
我坐得屁股發疼，站起來伸懶腰舒展筋骨，久坐僵硬的脊椎發出一連串喀喀聲響。
古裝女人保持優雅側坐的姿態，柔荑似的雙手擱在膝上，猶如一副絕美的仕女圖。若真要說她是古時候某個朝代的人我也相信。
「我還是不知道你來到這裡的原因。你講了很多自己的故事，但那些並非主因。」她說。
「的確是需要一個引爆點，這是一開始就註定好的，誰叫我是個不孝子？」我嘲諷地調侃自己，事實上也沒錯。「故事要進入尾聲了。」
「你得認真想想，究竟要留下什麼在這裡。」古裝女人提醒。
厚臉皮如我當然有所打算：「我想把自己留下來。」
古裝女人解釋：「只有記憶能夠永遠停留在此。」
「那你呢？難道你不是永遠陪著記憶待在這裡，你可是主人啊。」
「我只是暫時的管理者，這條街曾經以許多不同的樣貌存在，這只是其中一個形式。待我離開後，這裡一切都會不同，唯一不變的只有一點。它始終是所有抱持悲傷的人的……」
「……的歇處！」我搶話，古裝女人不因此所惱，而是淡然點頭。
「我明白了。但是我不打算留下任何記憶在這裡，也不會死皮賴臉繼續留下來煩你，只要你拿名字作交換。」
「為什麼對名字這麼執著？」古裝女人不解。
「作個紀念吧，這樣才代表曾經認識你。為了早點知道你的名字，我要馬不停蹄一口氣交待完，這真的是最後了。」
＊
因為對爸又敬又怕，後來我索性都待在台中，寒暑假也不例外，除非必要不然不回台北老家。況且兩邊來回也麻煩，我很懶。倒是媽有機會就來探望我，她明白我對爸的畏懼。
加上爸居然跌破眾人眼鏡，瘋狂地信奉董事長介紹的真禪上人的奇妙教派，整天經書不離手，總是講著滿口邏輯不通的道理，讓我更加避之唯恐不及，回家的次數越來越少，大三甚至整整一年沒有回去。
台中幾乎成為我真正的家，遠比台北更熟悉親切。跟系上的人關係也發展得不錯，至少學長不會再敵視我了，反正林蔚已經死會。
說到我的直屬學姐，她總是故意跟阿渠在我面前放閃。升上大四的林蔚課少，常在中午時候來等阿渠下課然後一起吃午餐。
他們交往十分順利，相處融洽，甚少爭執更是從沒吵過架。我想是因為開朗大方的林蔚不會凡事斤斤計較，阿渠則是擁有超齡的成熟又相當理智。總之看到他們甜甜蜜蜜實在是件好事。
至於板條，從那之後再也沒他的消息了，完全從人間蒸發似的。之前與板條交好的那些有錢同學們也忘記他的存在，活像這個人從來沒在世界上出現過。
對此我不感意外，什麼樣的人就找什麼樣的同伴，就是俗稱的物以類聚。自私如板條，可以跟他勾搭往來的大概也不是什麼入流的貨色。
有時候我會疑惑是否該對板條感到歉疚？畢竟他會發瘋休學跟我脫不了關係。但是他身背七條性命，七個什麼錯都沒犯就被迫消失的無辜孩子。
全部都是板條咎由自取，這是最後得出的結論。但我偶爾想起時還是會心虛。
扯遠了，跳到不回家的話題去。
後來媽來看我的次數其實逐漸減少，每次出現都顯得更加疲倦憔悴，問她也只推說是近期的學生特別難管教，所以特別傷神的緣故。
我始終放心不下，終於甘願回台北一趟。
台北的人口密度依舊高得噁心，久未搭捷運的我被通勤時洶湧的人潮嚇到，不時被擦肩而過的路人們給撞著。這裡依然是個冷漠又野蠻的城市，跟以前的印象完全一樣。
回到久違的家，才在門口站定就有股異常的壓迫感，使我不太願意打開門。因為嬰靈的影響，我又能感應甚至完整看見阿飄，幸虧仗著關聖帝君的香火護身，擋去不少麻煩。
躊躇許久，即使再抗拒我仍得打開門。畢竟都大老遠從台中回來一趟了。
開門的瞬間，幾團黑影一閃即逝。
我特別留心防備。雖然是白天，但透進屋內的日光像被過濾後地黯淡，所有的陰影顯得不自然且沉重。
玄關與客廳的交界處擺了一尊陌生的佛像。剛才似乎有其中一個黑影鑽入佛像中。我下意識摸摸胸口，確認香火就在衣服底下，這才大膽地上前端詳。
那是一尊木雕的觀音像，卻不見觀音的慈眉善目與祥和之氣。它在笑。帶著邪氣的笑容。
第一次見到如此陰險的觀音。
我直覺不對，警戒地踏進客廳。擺設跟過去不同，歷經大幅度的變動，硬是擺進一張大神桌，上面供奉更多的神像。大多是觀音一類，形樣不同，材質亦有所差別。
另外還有數樣叫不出名字的法器。以前舒適典雅的客廳，此時看起來活像一座宮壇，就差個香爐。
書櫃曾經放滿財經相關的書籍，現在全部被替換成經書，既不是心經也非大悲咒一類，而是聽都沒聽過的玩意，比如「觀自在無上真咒」、「上禪真人菩提寶典」、「上禪靜思語」、「無眼無界上禪密經」之類。看就知道全都出自於爸信奉的上禪真人之手，光看到書名就讓人感覺智商受損。
精明幹練如爸，到底為什麼會迷信這種宗教、這種莫名其妙自封為真人的騙子？
死寂的屋內忽然響起細碎的腳步聲，來自於廚房。我注意到時間不過下午三點多，爸媽尚未下班，也說不定是有事在家，當然也可能是小偷。我先將大門打開，打定主意如果真是小偷光顧，狀況不對立刻拔腿開溜。
我謹慎接近廚房，偷偷往裡頭瞥上一眼，卻空無一人。
正納悶時，客廳又有同樣的腳步聲。我從門邊探頭一看，一個模糊的身影消失在往二樓的樓梯，祂消失前還示威地整個頭一百八十度轉後，衝著我咧嘴獰笑，裂至耳際的血淋淋大嘴根本就是怪談的裂嘴女再現。
眼見為憑，家裡果然闖進不速之客，而且數量不只一個。
鬼其實跟人一樣，遇多了就知道對方是否抱持惡意。這佔據屋內徘徊不去的傢伙很明顯絕非善類，難道這就是媽氣色越來越虛弱的原因？
我得採取行動不可。到處遊蕩事小，反正阿飄無所不在，大家相敬如賓井水不犯河水當然最好。危害到我的家人則另當別論。
我決定先劃道傷口將血準備好，免得對方先下手為強。根據陳老師所說，我的血是極狠的滅鬼利器。在向陳老師詳細討教之後，更加明白這血究竟有多霸道，難怪要叫「霸王」。
我不急著上樓，坐在客廳靜觀其變，邊用細針在右手臂忍痛刺出傷口方便取血備用。當初曾經想學電影的道士直接咬開大拇指，但那實在天殺的痛，而且得嘗試數次才能順利咬破，於是改採取其他方案。
細小的血珠從傷口滲流出來，我讓左手的指尖陸續沾過，均勻塗在掌心，隨後帶著血手印上樓。
恍若錯覺似地，每處的陰影裡似乎都有「什麼」在聳動著，隨著折射入屋的日光不自然地撩動。樓上那股莫名的涼意更盛。
爸的書房裡傳出陣陣低吟。
我無聲轉開門把，透過門縫細瞧。一個背對門口的佝僂人影坐在房內，嘴裡喃喃有詞，念著奇怪而長的音節，那正是低吟的來源。我凝視一陣後險些驚呼出聲。
居然是爸。怎麼會變成這副模樣？
爸咳嗽幾聲，擱下一本經書，拉開抽屜後伸手在裡頭的雜物堆胡亂摸索一番，找出數袋藥包。他著急地打開藥包，將裏頭藥粉仰頭吞下。不料，服藥後咳嗽卻是越來越劇烈，而他竟然接連又將幾包藥一股腦往嘴裡倒。
我正打算制止，忽見爸身體一癱，從椅上摔落。
「爸！」我心急地奔上前，驚見不省人事的爸口吐白沫，嚇得我直撥一一九。之後我隨著被抬上擔架的爸一起上了救護車。
抵達醫院後爸被直接推進急診室，一名護士拉起簾幕，醫生匆匆走進。我只能在外苦候。
「你是許世欽的家屬嗎？」一個護理師出來問。
「我是他兒子。」
「你父親藥物過量喔，他本身有服藥的習慣？」
我無法回答，這一年來我不曾回家，完全不知道父親的改變。見我愣住，護理師又問：「你有看到他吃什麼藥嗎？是針對什麼症狀的？」
「我看到他拿了幾袋奇怪的藥粉……」
「又是亂用成藥的。」護理師皺眉嘀咕，返回簾幕裡。
慌張的媽急急忙忙趕到，外面下著雨，整雙鞋濕漉漉的。她的狀態比上次見到時更糟糕，看起來又老了幾歲。
「博博，你爸現在怎麼樣？」她著急地問。即使我已經二十歲了，還是改口不了叫我博博的習慣。
「急救中，應該沒事……媽，為什麼爸會變成這樣子？他看起來好不像他，我剛剛以為是另一個人。」我沉痛地問。
媽看著我，眼神裡有說不出地疲憊，「沒事的，你爸只是比較迷信。」
「都把自己搞到送急診了，這怎麼會沒事？媽，告訴我好不好？這一年來到底發生什麼事？」
因為我的堅持，媽才慢慢吐露：「其實你爸早在你剛上大學那年就開始信那個上禪真人，過年回屏東的時候不是看到他都不吃菜嗎？那是因為真人說吃葷不好有損修行什麼的，所以你爸才會這麼忌諱，碰也不碰。
「後來你爸拜進門下當弟子後，整個人性情大變還把工作辭掉，每天在家裡念經還有吃藥，說那是真人煉製的靈丹，可以幫助修行讓六根清淨，才能更快悟道……我聽不懂也勸不動他，只能看他著魔一樣崇拜那個奇怪的師父。」
媽說到後來，眼泛淚光，一副受盡委屈的無助模樣。我明白她的日子一定很難熬，因為爸的脾氣很大，從以前開始就是媽不斷地退讓。爸因為迷信而走火入魔之後，一定更是個無法捉摸的不穩定炸彈。
我不免鼻酸，差點就要上前抱住媽。不過這對一個大男生來說太難為情，終究還是忍住。直到事後我才後悔，當時沒有好好地抱抱媽。
爸經過急救後轉到一般病房休養。當要支付醫療費用時，我發現媽面有難色，追問後才知道爸幾乎把所有錢都捐給教派，每個月除了繳納固定的奉獻金，還得購買上禪師父最新著作的經書跟除障香、佛像之類的物品，總是有各種迫使信徒掏錢的名目。
家裡的經濟狀況因此非常吃緊，全靠媽苦撐，同時她還需要支付我的日常開銷跟房租，陸續挪用多年來辛苦的儲蓄。我不可置信地聽著，事情遠比預料的更糟糕，難怪飽受折磨的媽會變得這樣老態。
「媽，我先把上大學後存的錢給你，你都拿去用。以後也不要匯錢給我了，我有在打工所以不缺錢。」我說謊。反正打工回台中再找就好。
「你住外面開銷大，你留著用吧。」媽拒絕，堅持不收。我只好另作打算。
數天後，爸終於出院了。
我跟媽攙扶著病懨懨的他進門，黑影藏在神桌眾多觀音像之後，發出陣陣竊笑。我斜瞪過去，頓時有想用「霸王」把祂們全滅的衝動。祂們發現我可以看見卻是肆無忌憚，更加猖狂地放聲大笑。
門鈴聲。沒想到進門沒多久就有訪客。
媽去應門，來訪的是個身穿套服、頭後綁著髮髻的阿姨。「許太太您好，許師兄在嗎？」滿臉油光的阿姨如對待珍寶似捧著一個紙盒。
面露難色的媽看起來是認識對方，不情願地邀她入內。
「張師姊！來，請坐。」甫出院的爸雖然虛弱，但看見張師姊時還是熱情招待。一種過於熱烈的客套。
張師姊將紙盒放在桌面，笑吟吟地打開，裡頭裝的是尊玉刻的佛像。「聽說你住院，眾多師兄姊都很為你擔心，連日念經祈福就盼你早日康復。這是上禪真人特地開過光的如來像，有它坐鎮可以常保身體安康！」
「是真人親自開光的啊！」爸的雙眼透出渴求的光，如身陷沙漠多日終於尋得水源似地飢渴。
杵在門口遲遲不肯進門的媽輕聲哀嘆，快步走進廚房避不見面。我想看這張師姊玩什麼把戲，站在客廳角落冷眼看著。
爸捧起如來像，一道黑影從玉雕爬出，蛇一般纏繞在他的頸上。神桌的觀音像共鳴似地紛紛躁動，眾多形貌虛無的人形憑空現身。糾纏著爸的黑影漸漸變化，化成披頭散髮的猥瑣老漢，露出一口缺牙，乾枯如雞爪的雙手掐住爸的脖子不放，邊發出狗吠似的難聽笑聲。
在場只有我一人看見祂們。
被老漢糾纏的爸越顯狂熱，將如來像放回桌上，忽然跪倒在地，恭敬地磕頭膜拜。老漢捧腹大笑，甚是得意。
「謝上禪真人恩典！」爸的額頭頂地，虔誠之模樣令我心寒又憤怒。
神桌邊的祂們像聞到肉香的狗接連湊近，繞著爸還有張師姊打轉，形貌越漸清晰，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唯一的共同點是祂們絕非善類，我嗅得出來也看得明白。原來爸之所以會瘋狂信奉什麼狗屁真人，全是被這群鬼所迷惑。
「真人如此費心，一定耗費不少力氣。這次回饋金你說該給多少才好？」爸問。
「錢財乃身外之物，真人待之如無物，隨緣即可。我想五萬應該夠了。」張師姊獅子大開口，卻臉不紅氣不喘。
爸連連點頭，贊同地說：「的確的確，五萬剛剛好。」便找媽要拿錢，但爸叫喚幾次都沒回應，這下子他生氣了，撐著椅背搖搖晃晃地站起。
我看爸一臉就是要找媽麻煩，先行插嘴：「如果真的不在乎錢，又何必收五萬？」
張師姊詫異望來，「你是許師兄的兒子對吧？常聽師兄提起你，年輕氣盛難免，我也不跟你計較，記著與人為善才是正道，上禪真人常說……」
「我管你什麼狗屁真人鬼扯什麼。把這騙錢的垃圾佛像拿走，滾出我家。」我打斷張師姊的廢話，完全不給面子。
張師姊臉一陣紅一陣白，喝斥：「你怎麼可以這樣侮辱上禪真人！道歉！立刻道歉！」
「許嘉博！」爸猛然大吼。
「不如叫你們真人來跟我磕頭賠罪。拿這種玩意騙人很得意嗎？你們知道有多少鬼附在上面嗎？」我毫不退讓。
「你膽敢要真人磕頭！你會下地獄！你會不得好死！你會墮入畜生道！你會永世不得超生！」張師姊兇態畢露，拍桌尖叫活像個瘋婆子。幾個鬼嘻嘻哈哈地模仿她的醜樣，在旁邊又叫又跳。
我極其不屑地冷笑：「滿口師姊師兄的，都修行到哪去了？我沒見到你有多心地善良，詛咒人倒是一流。我也不怕掉進畜生道，反正有你這種垃圾當墊背。」
我顧著嘲諷挖苦張師姊，渾然沒注意到爸竟然發狠撲上來。上一秒我還看著張師姊扭曲可憎的臉孔，下一秒已經看著積灰的地板。肋骨被爸硬生生地撞個正著，只感到呼吸困難，眼前一片發黑。
氣喘吁吁的爸整張臉漲成豬肝色，憤然揮手指著門口：「出去！你出去！我沒有你這種兒子！」
一票鬼魂在旁邊看著好戲，不時拍手鼓譟，幸災樂禍地看著我狼狽的樣子，張師姊亦如是。我才發現她那得逞陰險的嘴臉跟祂們如出一轍。頓時分不出孰是惡鬼，孰是人。
「爸！」
「滾！」
在藍街之中，時間的概念並不存在，亦無白晝或黑夜饒是我講得口乾舌燥，天色始終不曾有變。唯一有的只是破曉前夕朦朧的微藍，所有的古樓房套上濾鏡似呈現幽靜的暗藍色。
我坐得屁股發疼，站起來伸懶腰舒展筋骨，久坐僵硬的脊椎發出一連串喀喀聲響。
古裝女人保持優雅側坐的姿態，柔荑似的雙手擱在膝上，猶如一副絕美的仕女圖。若真要說她是古時候某個朝代的人我也相信。
「我還是不知道你來到這裡的原因。你講了很多自己的故事，但那些並非主因。」她說。
「的確是需要一個引爆點，這是一開始就註定好的，誰叫我是個不孝子？」我嘲諷地調侃自己，事實上也沒錯。「故事要進入尾聲了。」
「你得認真想想，究竟要留下什麼在這裡。」古裝女人提醒。
厚臉皮如我當然有所打算：「我想把自己留下來。」
古裝女人解釋：「只有記憶能夠永遠停留在此。」
「那你呢？難道你不是永遠陪著記憶待在這裡，你可是主人啊。」
「我只是暫時的管理者，這條街曾經以許多不同的樣貌存在，這只是其中一個形式。待我離開後，這裡一切都會不同，唯一不變的只有一點。它始終是所有抱持悲傷的人的……」
「……的歇處！」我搶話，古裝女人不因此所惱，而是淡然點頭。
「我明白了。但是我不打算留下任何記憶在這裡，也不會死皮賴臉繼續留下來煩你，只要你拿名字作交換。」
「為什麼對名字這麼執著？」古裝女人不解。
「作個紀念吧，這樣才代表曾經認識你。為了早點知道你的名字，我要馬不停蹄一口氣交待完，這真的是最後了。」
＊
因為對爸又敬又怕，後來我索性都待在台中，寒暑假也不例外，除非必要不然不回台北老家。況且兩邊來回也麻煩，我很懶。倒是媽有機會就來探望我，她明白我對爸的畏懼。
加上爸居然跌破眾人眼鏡，瘋狂地信奉董事長介紹的真禪上人的奇妙教派，整天經書不離手，總是講著滿口邏輯不通的道理，讓我更加避之唯恐不及，回家的次數越來越少，大三甚至整整一年沒有回去。
台中幾乎成為我真正的家，遠比台北更熟悉親切。跟系上的人關係也發展得不錯，至少學長不會再敵視我了，反正林蔚已經死會。
說到我的直屬學姐，她總是故意跟阿渠在我面前放閃。升上大四的林蔚課少，常在中午時候來等阿渠下課然後一起吃午餐。
他們交往十分順利，相處融洽，甚少爭執更是從沒吵過架。我想是因為開朗大方的林蔚不會凡事斤斤計較，阿渠則是擁有超齡的成熟又相當理智。總之看到他們甜甜蜜蜜實在是件好事。
至於板條，從那之後再也沒他的消息了，完全從人間蒸發似的。之前與板條交好的那些有錢同學們也忘記他的存在，活像這個人從來沒在世界上出現過。
對此我不感意外，什麼樣的人就找什麼樣的同伴，就是俗稱的物以類聚。自私如板條，可以跟他勾搭往來的大概也不是什麼入流的貨色。
有時候我會疑惑是否該對板條感到歉疚？畢竟他會發瘋休學跟我脫不了關係。但是他身背七條性命，七個什麼錯都沒犯就被迫消失的無辜孩子。
全部都是板條咎由自取，這是最後得出的結論。但我偶爾想起時還是會心虛。
扯遠了，跳到不回家的話題去。
後來媽來看我的次數其實逐漸減少，每次出現都顯得更加疲倦憔悴，問她也只推說是近期的學生特別難管教，所以特別傷神的緣故。
我始終放心不下，終於甘願回台北一趟。
台北的人口密度依舊高得噁心，久未搭捷運的我被通勤時洶湧的人潮嚇到，不時被擦肩而過的路人們給撞著。這裡依然是個冷漠又野蠻的城市，跟以前的印象完全一樣。
回到久違的家，才在門口站定就有股異常的壓迫感，使我不太願意打開門。因為嬰靈的影響，我又能感應甚至完整看見阿飄，幸虧仗著關聖帝君的香火護身，擋去不少麻煩。
躊躇許久，即使再抗拒我仍得打開門。畢竟都大老遠從台中回來一趟了。
開門的瞬間，幾團黑影一閃即逝。
我特別留心防備。雖然是白天，但透進屋內的日光像被過濾後地黯淡，所有的陰影顯得不自然且沉重。
玄關與客廳的交界處擺了一尊陌生的佛像。剛才似乎有其中一個黑影鑽入佛像中。我下意識摸摸胸口，確認香火就在衣服底下，這才大膽地上前端詳。
那是一尊木雕的觀音像，卻不見觀音的慈眉善目與祥和之氣。它在笑。帶著邪氣的笑容。
第一次見到如此陰險的觀音。
我直覺不對，警戒地踏進客廳。擺設跟過去不同，歷經大幅度的變動，硬是擺進一張大神桌，上面供奉更多的神像。大多是觀音一類，形樣不同，材質亦有所差別。
另外還有數樣叫不出名字的法器。以前舒適典雅的客廳，此時看起來活像一座宮壇，就差個香爐。
書櫃曾經放滿財經相關的書籍，現在全部被替換成經書，既不是心經也非大悲咒一類，而是聽都沒聽過的玩意，比如「觀自在無上真咒」、「上禪真人菩提寶典」、「上禪靜思語」、「無眼無界上禪密經」之類。看就知道全都出自於爸信奉的上禪真人之手，光看到書名就讓人感覺智商受損。
精明幹練如爸，到底為什麼會迷信這種宗教、這種莫名其妙自封為真人的騙子？
死寂的屋內忽然響起細碎的腳步聲，來自於廚房。我注意到時間不過下午三點多，爸媽尚未下班，也說不定是有事在家，當然也可能是小偷。我先將大門打開，打定主意如果真是小偷光顧，狀況不對立刻拔腿開溜。
我謹慎接近廚房，偷偷往裡頭瞥上一眼，卻空無一人。
正納悶時，客廳又有同樣的腳步聲。我從門邊探頭一看，一個模糊的身影消失在往二樓的樓梯，祂消失前還示威地整個頭一百八十度轉後，衝著我咧嘴獰笑，裂至耳際的血淋淋大嘴根本就是怪談的裂嘴女再現。
眼見為憑，家裡果然闖進不速之客，而且數量不只一個。
鬼其實跟人一樣，遇多了就知道對方是否抱持惡意。這佔據屋內徘徊不去的傢伙很明顯絕非善類，難道這就是媽氣色越來越虛弱的原因？
我得採取行動不可。到處遊蕩事小，反正阿飄無所不在，大家相敬如賓井水不犯河水當然最好。危害到我的家人則另當別論。
我決定先劃道傷口將血準備好，免得對方先下手為強。根據陳老師所說，我的血是極狠的滅鬼利器。在向陳老師詳細討教之後，更加明白這血究竟有多霸道，難怪要叫「霸王」。
我不急著上樓，坐在客廳靜觀其變，邊用細針在右手臂忍痛刺出傷口方便取血備用。當初曾經想學電影的道士直接咬開大拇指，但那實在天殺的痛，而且得嘗試數次才能順利咬破，於是改採取其他方案。
細小的血珠從傷口滲流出來，我讓左手的指尖陸續沾過，均勻塗在掌心，隨後帶著血手印上樓。
恍若錯覺似地，每處的陰影裡似乎都有「什麼」在聳動著，隨著折射入屋的日光不自然地撩動。樓上那股莫名的涼意更盛。
爸的書房裡傳出陣陣低吟。
我無聲轉開門把，透過門縫細瞧。一個背對門口的佝僂人影坐在房內，嘴裡喃喃有詞，念著奇怪而長的音節，那正是低吟的來源。我凝視一陣後險些驚呼出聲。
居然是爸。怎麼會變成這副模樣？
爸咳嗽幾聲，擱下一本經書，拉開抽屜後伸手在裡頭的雜物堆胡亂摸索一番，找出數袋藥包。他著急地打開藥包，將裏頭藥粉仰頭吞下。不料，服藥後咳嗽卻是越來越劇烈，而他竟然接連又將幾包藥一股腦往嘴裡倒。
我正打算制止，忽見爸身體一癱，從椅上摔落。
「爸！」我心急地奔上前，驚見不省人事的爸口吐白沫，嚇得我直撥一一九。之後我隨著被抬上擔架的爸一起上了救護車。
抵達醫院後爸被直接推進急診室，一名護士拉起簾幕，醫生匆匆走進。我只能在外苦候。
「你是許世欽的家屬嗎？」一個護理師出來問。
「我是他兒子。」
「你父親藥物過量喔，他本身有服藥的習慣？」
我無法回答，這一年來我不曾回家，完全不知道父親的改變。見我愣住，護理師又問：「你有看到他吃什麼藥嗎？是針對什麼症狀的？」
「我看到他拿了幾袋奇怪的藥粉……」
「又是亂用成藥的。」護理師皺眉嘀咕，返回簾幕裡。
慌張的媽急急忙忙趕到，外面下著雨，整雙鞋濕漉漉的。她的狀態比上次見到時更糟糕，看起來又老了幾歲。
「博博，你爸現在怎麼樣？」她著急地問。即使我已經二十歲了，還是改口不了叫我博博的習慣。
「急救中，應該沒事……媽，為什麼爸會變成這樣子？他看起來好不像他，我剛剛以為是另一個人。」我沉痛地問。
媽看著我，眼神裡有說不出地疲憊，「沒事的，你爸只是比較迷信。」
「都把自己搞到送急診了，這怎麼會沒事？媽，告訴我好不好？這一年來到底發生什麼事？」
因為我的堅持，媽才慢慢吐露：「其實你爸早在你剛上大學那年就開始信那個上禪真人，過年回屏東的時候不是看到他都不吃菜嗎？那是因為真人說吃葷不好有損修行什麼的，所以你爸才會這麼忌諱，碰也不碰。
「後來你爸拜進門下當弟子後，整個人性情大變還把工作辭掉，每天在家裡念經還有吃藥，說那是真人煉製的靈丹，可以幫助修行讓六根清淨，才能更快悟道……我聽不懂也勸不動他，只能看他著魔一樣崇拜那個奇怪的師父。」
媽說到後來，眼泛淚光，一副受盡委屈的無助模樣。我明白她的日子一定很難熬，因為爸的脾氣很大，從以前開始就是媽不斷地退讓。爸因為迷信而走火入魔之後，一定更是個無法捉摸的不穩定炸彈。
我不免鼻酸，差點就要上前抱住媽。不過這對一個大男生來說太難為情，終究還是忍住。直到事後我才後悔，當時沒有好好地抱抱媽。
爸經過急救後轉到一般病房休養。當要支付醫療費用時，我發現媽面有難色，追問後才知道爸幾乎把所有錢都捐給教派，每個月除了繳納固定的奉獻金，還得購買上禪師父最新著作的經書跟除障香、佛像之類的物品，總是有各種迫使信徒掏錢的名目。
家裡的經濟狀況因此非常吃緊，全靠媽苦撐，同時她還需要支付我的日常開銷跟房租，陸續挪用多年來辛苦的儲蓄。我不可置信地聽著，事情遠比預料的更糟糕，難怪飽受折磨的媽會變得這樣老態。
「媽，我先把上大學後存的錢給你，你都拿去用。以後也不要匯錢給我了，我有在打工所以不缺錢。」我說謊。反正打工回台中再找就好。
「你住外面開銷大，你留著用吧。」媽拒絕，堅持不收。我只好另作打算。
數天後，爸終於出院了。
我跟媽攙扶著病懨懨的他進門，黑影藏在神桌眾多觀音像之後，發出陣陣竊笑。我斜瞪過去，頓時有想用「霸王」把祂們全滅的衝動。祂們發現我可以看見卻是肆無忌憚，更加猖狂地放聲大笑。
門鈴聲。沒想到進門沒多久就有訪客。
媽去應門，來訪的是個身穿套服、頭後綁著髮髻的阿姨。「許太太您好，許師兄在嗎？」滿臉油光的阿姨如對待珍寶似捧著一個紙盒。
面露難色的媽看起來是認識對方，不情願地邀她入內。
「張師姊！來，請坐。」甫出院的爸雖然虛弱，但看見張師姊時還是熱情招待。一種過於熱烈的客套。
張師姊將紙盒放在桌面，笑吟吟地打開，裡頭裝的是尊玉刻的佛像。「聽說你住院，眾多師兄姊都很為你擔心，連日念經祈福就盼你早日康復。這是上禪真人特地開過光的如來像，有它坐鎮可以常保身體安康！」
「是真人親自開光的啊！」爸的雙眼透出渴求的光，如身陷沙漠多日終於尋得水源似地飢渴。
杵在門口遲遲不肯進門的媽輕聲哀嘆，快步走進廚房避不見面。我想看這張師姊玩什麼把戲，站在客廳角落冷眼看著。
爸捧起如來像，一道黑影從玉雕爬出，蛇一般纏繞在他的頸上。神桌的觀音像共鳴似地紛紛躁動，眾多形貌虛無的人形憑空現身。糾纏著爸的黑影漸漸變化，化成披頭散髮的猥瑣老漢，露出一口缺牙，乾枯如雞爪的雙手掐住爸的脖子不放，邊發出狗吠似的難聽笑聲。
在場只有我一人看見祂們。
被老漢糾纏的爸越顯狂熱，將如來像放回桌上，忽然跪倒在地，恭敬地磕頭膜拜。老漢捧腹大笑，甚是得意。
「謝上禪真人恩典！」爸的額頭頂地，虔誠之模樣令我心寒又憤怒。
神桌邊的祂們像聞到肉香的狗接連湊近，繞著爸還有張師姊打轉，形貌越漸清晰，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唯一的共同點是祂們絕非善類，我嗅得出來也看得明白。原來爸之所以會瘋狂信奉什麼狗屁真人，全是被這群鬼所迷惑。
「真人如此費心，一定耗費不少力氣。這次回饋金你說該給多少才好？」爸問。
「錢財乃身外之物，真人待之如無物，隨緣即可。我想五萬應該夠了。」張師姊獅子大開口，卻臉不紅氣不喘。
爸連連點頭，贊同地說：「的確的確，五萬剛剛好。」便找媽要拿錢，但爸叫喚幾次都沒回應，這下子他生氣了，撐著椅背搖搖晃晃地站起。
我看爸一臉就是要找媽麻煩，先行插嘴：「如果真的不在乎錢，又何必收五萬？」
張師姊詫異望來，「你是許師兄的兒子對吧？常聽師兄提起你，年輕氣盛難免，我也不跟你計較，記著與人為善才是正道，上禪真人常說……」
「我管你什麼狗屁真人鬼扯什麼。把這騙錢的垃圾佛像拿走，滾出我家。」我打斷張師姊的廢話，完全不給面子。
張師姊臉一陣紅一陣白，喝斥：「你怎麼可以這樣侮辱上禪真人！道歉！立刻道歉！」
「許嘉博！」爸猛然大吼。
「不如叫你們真人來跟我磕頭賠罪。拿這種玩意騙人很得意嗎？你們知道有多少鬼附在上面嗎？」我毫不退讓。
「你膽敢要真人磕頭！你會下地獄！你會不得好死！你會墮入畜生道！你會永世不得超生！」張師姊兇態畢露，拍桌尖叫活像個瘋婆子。幾個鬼嘻嘻哈哈地模仿她的醜樣，在旁邊又叫又跳。
我極其不屑地冷笑：「滿口師姊師兄的，都修行到哪去了？我沒見到你有多心地善良，詛咒人倒是一流。我也不怕掉進畜生道，反正有你這種垃圾當墊背。」
我顧著嘲諷挖苦張師姊，渾然沒注意到爸竟然發狠撲上來。上一秒我還看著張師姊扭曲可憎的臉孔，下一秒已經看著積灰的地板。肋骨被爸硬生生地撞個正著，只感到呼吸困難，眼前一片發黑。
氣喘吁吁的爸整張臉漲成豬肝色，憤然揮手指著門口：「出去！你出去！我沒有你這種兒子！」
一票鬼魂在旁邊看著好戲，不時拍手鼓譟，幸災樂禍地看著我狼狽的樣子，張師姊亦如是。我才發現她那得逞陰險的嘴臉跟祂們如出一轍。頓時分不出孰是惡鬼，孰是人。
「爸！」
「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