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雕花靈柩
血親幾乎都已不存於世的海蒂，為她舉辦的喪禮，除了養父基度山伯爵外，也僅有僕役出席。
海蒂過去被基度山伯爵當作自己的女兒疼愛，她是伯爵痛苦復仇生涯中僅存的柔軟，伯爵曾允諾自己，要給海蒂世上最好的，現在就算給海蒂換上最奢華的靈柩，也無從得到海蒂的任何回饋了。
伯爵從他的家僕將喪禮的一切都打理好，所有事情只是照著流程走，所以大多數的時候只是沉默著參加喪禮。
在下葬前，僕役紛紛離開，留給伯爵一點私人空間瞻仰遺容，他們知曉海蒂在伯爵心目中的地位。
當最後一名離開時僕役帶上了門，伯爵跌靠在教堂的長椅上，他盯著靈柩上被掀起的上半部棺蓋，海蒂的儀容撒上玻璃折射的餘光，像極了只是陷入沉睡的漂亮女孩。
再過幾個小時，這個雕花靈柩即將蓋上冠蓋並且下葬，海蒂於馬賽的墓地裡長眠，她將陪伴著老唐泰斯衣冠塚，肉體將在大地中腐敗。
逝去的人留給生者惆悵與回憶，愛德蒙是被遺留的孤獨靈魂。過去僅靠復仇滋養的肉體，已經被悲愁所擊潰，流於表象的堅忍意志正逐漸潰堤，坐在長椅的男人短短幾日，鬢角已經斑白。
「你執著過去的悔恨，沉浸於過去痛苦，並且利用你的身分、你的權勢，花了好幾年的時間，精心策畫龐大的復仇局面。那這女孩是什麼？只是你復仇之路的一小塊碎石，她可以讓你的路面更平穩些，但少了她，你的復仇之路幾乎不受影響。她只是你花了一塊碧玉換來的女奴，她曾經是你苦悶生活的一點排解，你給她憐愛、滿足她的物慾、賜予她雍容華貴的生活，自許是她的守護者……我可以告訴你，她過去是覺得幸福的。」
那是梅菲斯特勒斯，祂就赤裸坐在海蒂那尚未掀起的棺蓋部分，卷曲的羊角就從他的頭頂上竄出，寬大的皮質翅膀遮住大半的光線，暗色的角質化皮膚和似蹄的下肢告示著他並非凡胎肉體。
伯爵瞪大著眼睛，盯著坐在棺材上的不祥之物。梅菲斯特勒斯則是對眼前凡人的表情很滿意，祂刻意朝著對方裂嘴一笑，露出尖銳又褐黃的牙齒。
「你看看她。」梅菲斯特勒斯無禮的趴在棺蓋上端詳海蒂的儀容，「很可惜對吧？這麼漂亮的孩子，最後的下場竟然無法善終。」
「你想要做什麼？下去。」
「噢，噢！別生氣！」看到基度山伯爵面有怒意舉起手杖，準備要朝祂敲下去，梅菲斯特勒斯趕緊跳了下來，「我只是要告訴你，你過去所做的那些是她想要的嗎？」
看見伯爵面有沉色，卻沒有任何額外的表示，梅菲斯特勒斯勾了嘴角，又繼續說道：「讓我細數一下，你所謂的仇人，那個費爾南……最後死了。」梅菲斯特勒斯又十分放鬆地坐在一旁的長椅上：「你最後坦承身分是有嚇到他，可是他是自殺的，沒有懺悔，沒有對你的歉意，就因他的妻子和兒子離開了他，結束他奸巧又虛浮的一生。」
「你想要說些什麼？我知道你所作的最終目的絕非善意。」伯爵閉起雙眼，搖著頭：「十四年的痛苦磨難和十年的處心積慮，我得時時刻刻提醒自己，我理該得到雪恨平反。我靠自身本領與命運力拚，才有現今所謂的復仇之路，然而站在上頭每行走一步，有如扛著千斤沉重的落石，安定祥和注定離我遙遠，現今上天又降下許多阻礙，信仰亦然背棄了我，我的意志依舊堅定，不會落入你裹著糖衣的陷阱。」
「但是你知道嗎？可憐的瓦朗蒂娜。」梅菲斯特勒斯十分憐憫的說到：「維勒福對於自宅的連續謀殺依舊存於僥倖，那姑娘就被繼母給毒死了。可憐的摩雷爾，當心愛的女人死去，也跟著瘋了，當最敬愛的摯友不在身邊，變得無所適從，最後從塞納河畔一躍而下。」
梅菲斯特勒斯「刷——」一聲，張著祂的翅膀一躍，竄到伯爵面前，然而伯爵呼吸稍稍停滯，看起來仍不為所動，惡魔得意地笑著說，「可是這都是你的錯，你將那邪惡的藥方不經意地透漏給維勒福夫人，導致這一連串悲劇。維勒福依舊是高高在上的法官，而且他可以順理成章地繼承一筆優渥的遺產，這輩子大概諸凡順遂。」
「當然。」梅菲斯特勒斯抿起嘴，又舔舔牙根：「無辜之人的靈魂是相當美味的，我不會拒絕迷途至罪孽深淵的羔羊。」
「我不否認，在復仇的道路上曾波及無辜。我教給德‧維勒福夫人是一把利刃，她可以使用利刃去解救劫難，然而，她經不起貪婪誘惑，將刀刃向著他人，她應承擔自身罪孽，她的靈魂勢必會承受地獄烈火的灼燒。而我……」伯爵將目光瞥向海蒂一眼，「在我的生命走向終結，墮入地獄之前，孤寂將會與我相伴，我會活在懺悔與贖罪之中。」
「難道你要放棄過去精心策畫的復仇計畫？最後的結果，終歸會與你的信仰背道而持，這些靈魂也只是你達到目的前的犧牲而已，聽我說說最後一位唐格拉爾……」梅菲斯特勒斯挑起眉頭，抖動聲調，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誠懇又宏亮，「這位狡詐銀行家度過了一點小小的資金危機，當基度山伯爵離開了巴黎的社交圈後，唐格拉爾的日子可說是一帆風順，他靠著古怪的基度山伯爵所存放的資金再次大發利市。唐格拉爾的妻子終日與情夫廝混，他取消讓女兒嫁出去的打算，所以他的女兒終日與女音樂家往來。德‧莫爾賽夫子爵和他的母親離開首都，而你安排的騙子安德烈亞在你消失後，原本惡劣的性子就無所遁形，正被警方所通緝。」
「我心意已決，復仇的道路已畫下休止符。由於我的疏忽造成不可彌補的後果，我不敢向上帝祈求救贖，但我會花一輩子悔過我的錯誤。」
「又是上帝！向那傢伙所祈求的，真的是你所需要的嗎？他只是降下過災禍和逞罰，以迫害生命作為威脅，就因為相異的信仰。」
伯爵握緊拳頭回答：「我的罪刑是羊皮紙上的滴墨；是基石上的刻痕；是路面上的馬車軌跡，已經發生過的事實，萬物皆無法撼動。」
「為什麼無法撼動？」
「哈！」基督山伯爵突然笑了一聲，「因為上帝掌握著時間和永恆，這兩樣東西是人掌握不了的。」
「我見證過許多王權時代的興衰，也看透平凡市井小民的膚淺慾望。所羅門王的智慧、權力與財富或是嫡親為了金錢出賣骨肉，在我眼中無任何差別。我告訴你，時間與永恆不是什麼阻礙，只需要一點代價，這一點代價會是我們雙贏的局面。」梅菲斯特勒斯目光向著窗外，又壓低嗓音說：「我需要的則是沉重的靈魂質量，最好是充滿恨意及生不如死的。我有預感，只要給你一點小小的轉機，你會做得比我想像的還要優秀。」
梅菲斯特勒斯向基度山伯爵伸出一隻手，下一秒，只要伯爵回握那隻手掌，他們的交易就完成了。
「不。」伯爵後退一步，「我所經歷的、我所犧牲的以及海蒂的性命，這是我不能捨棄的。當我做出投機的決定，就像是把我的信念與人格蒙上一層灰，我的腰桿將永遠不能直挺。」
到此，伯爵抬頭看著惡魔，垂著肩膀緩緩說道：「你的所有話語，皆是裹著蜜糖而且暗藏利劍，我不能相信你，請你離開吧。」
聽到伯爵回答，梅菲斯特勒斯揚起下巴，這就像是這位惡魔事前所預料到的，他的翅膀張開又向下擺動一下，如此躍動，伯爵竟與他拉開一點距離，被波動氣流所影響的花卉與裝飾布料四處飛揚。
伯爵彷彿沒有受到額外影響，抬頭望著這神靈生物，清脆的金屬聲突然響起，伯爵接住這忽然投擲在眼前的物體，是一枚五法郎硬幣。
「按照你們凡人的說法，應該是賒帳或是施捨。」梅菲斯特勒斯說，「我很期待你的表現，記住我們的交易，我預計這會是一個雙贏的機會。」
五法郎可以是中產階級一家一天的伙食費，或是窮苦人家的一個禮拜的糧食價格，對於資產雄厚的基督山伯爵，五法郎只占了非常微小的部分。伯爵接到那枚奇異硬幣的那一刻起，竟是感到這塊金屬發出如此滾燙的溫度，這溫度不是傷及肉體的概念，而是一芒一刺的鑿擊靈魂，伯爵感到意識渙散，目光開始無法聚焦，他無法確認什麼才是現實。
「不，絕對不是……」
在結果被收束之前，空間終於晃盪的殘存的語句，除了惡魔，沒有第二者知道，因為被世人所推崇的信仰之神，是不在乎的。
達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