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像藍玫瑰。
有一次她這麼對他說。
他看上去有點訝然,卻並不是很愉快,想來他清楚藍玫瑰在自然裡的缺失,現存有的藍玫瑰皆出自基因轉殖,以這樣非自然的事物形容他,是否內裡有些奇怪的諷刺。
雖然這話說得極為平淡,她看上去也沒有惡意,但山姥切長義很清楚人類那張輕飄飄的皮子底下能夠蘊出多大惡意。
他謹慎的審酌了許久,見審神者扔出那句話後也沒有甚麼其他動作,大概只是一時心血來潮,並沒有想要得到他回應的意思。
那次談話沒有下文,他屬於比較警惕的那類人,沒有搞清楚審神者實際含意前他不會貿然的做出回應,只在心裡哼笑,他來這個本丸不久,她在這樣短的時間裡便輕率的對他下了定義,典型的上位者思維。
這齣對話對於山姥切長義的社畜生活並沒有多少的影響,但對於彼此間的關係的確算不上是一個好的開端,自然他不會因為個人對上司的主觀想法影響到自己的工作──他可是山姥切長義,把情緒帶到工作上很愚蠢,但私下他與審神者幾乎沒有多餘的相處,本丸七八十振刀,要避開審神者還是很容易的。
對此長義沒有甚麼心理負擔,時之政府那些公務員們罵天罵地上司,只要工作能完成上司也懶得理,與他們相比,他可真是一個優秀好員工。
日子不鹹不淡的過,她再次提起類似的話題是一年後了,田當番的日子,他被指去照顧她的玫瑰園,她站在滿開的玫瑰枝前,見他來了朝他微笑,正如她往常那種溫和。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話,說的多是工作上的事情,她身體不算好,慣常不出陣,許多關於時間線上的事情都要透過他們的匯報,大多數是他說,她邊打理著花枝邊輕聲應和。
她比他矮上一些,髮頂大概到他下頷處,髮色是淺淺的灰,像是褪色的泥牆,垂在她蒼白的臉頰旁,讓她的臉看上去像是在灰牆上蔓生的白玫瑰。
他若無其事的移開視線,心裡想著至少她是好看的,對於一個員工來說,上司好不好看會部分的影響上班的意願──正這麼亂七八糟想著時,耳朵微微一涼。
她的動作來得太突然,再加上本來在本丸裡相對安全,警戒心便放下許多,於是他愣在原地,銀色的髮絲上便這樣的搭上一朵玫瑰。
長義真像藍玫瑰,她瞇眼看他,像是在仔細端詳,然後微笑。
他皺起眉,彼時他已經不是當初那個乍來初到的精英公務員,本丸的生活軟了一點尖刺,還帶了一點可愛的副作用——雜學嗜好等等等,現在的山姥切長義知道了花語這玩意兒。
只是不小心的——他本人這麼堅稱。
藍玫瑰因其實質上的缺失,在某些人眼裡,象徵神秘和渴望實現不可能的事物。
眼前滿開的花枝並不是那種傳統意義上的藍,是那種接近粉紫的顏色,色澤清淡,不復傳統玫瑰那樣重色的艷麗,但花型依舊繁複,絲絨般的花瓣層疊舒展。
他收回目光轉而望向一直微笑著的她,一年多來的相處讓他明白面對這位審神者必須說得直白,對她繞圈子她便會對你打啞謎,端得是一個彼此彼此的態度,本丸一些老愛不好好說話的老刀們在這麼治之下也有顯著改善。
雖然她一直堅稱是為了效率的最大化,不過他倒一直覺得這只是她的惡趣味而已。
他並不想成為實現她惡趣味的那方,於是他思考了片刻,直白的說出了自己的想法。
「妳不像是會喜歡花語如此虛無事物的人。」
沒有用敬稱表明了他此刻處於私人立場,她對於這樣的回應似乎有些驚訝,微微挑了挑眉然後笑意更深。
她伸出手,理了理他有些紊亂的髮絲,對於她這樣的舉動他從最開始的閃避到現在已經麻木,只努力的忽視她手上清淡的洗手乳香氣。
她笑意盈盈的望來,淡色的眼睛在笑起來的時候卻有溫柔的光暈。
「花語啊,」她舌尖抵著牙關,用一種溫柔的調笑口吻捻著字句,「真浪漫。」
被笑了。
他有點懵,即便不如初來本丸時易怒,他依舊感到血液正在以一種飛速的頻率向上湧,他並不清楚為什麼,只覺得有淡淡的恥感。
她依舊笑著,卻皺起眉,像是看見了他輕薄的皮膚下向上奔湧的血液,慢慢泯了笑意。
「啊,對不起,我沒有嘲笑你的意思,」她有些苦惱的垂下眼瞼,「我意思是……這是好的,你開始關注除了工作以外的事情。」
「浪漫的事物……沒有不好,生靈生於人間,本就該體會那些除了生存以外的溫柔事。」
「至於我為什麼說長義像藍玫瑰……」
她眨了眨眼,並不濃密卻十分蜷翹的睫毛微微的顫動。
「藍玫瑰很美,不是嗎。」
她說的自然,被誇獎的人耳際倏地燒灼,他有些費力的遏止自己失禮的別過臉,只不過是被誇了有甚麼好感到羞恥的,他可不是那個禁不起誇讚的假貨。
這話好接也不好接,他既不想應和也不想反駁她──過往經驗告訴他對這位審神者耍嘴皮子只會讓自己神經耐久度降低,損不了對方半分,於是兩人之間也就安靜下來,不同的是一個怡然自得的繼續打理花朵,一個確是有些如坐針氈的等待她下一次的出言,不知道為什麼,他對於這個審神者,總有種無處著力的落空感。
審神者並沒有讓他離開,做為一個習慣聽令的監察官,他就這麼不尷不尬的跟著審神者澆了半園子的花,直到本丸的近侍山姥切國廣捧著一疊資料走過來後,他方有些如蒙大赦的告退。
一般與山姥切國廣遇上時都免不了一陣唇槍舌戰(審神者稱之為奶貓互撓),但他一點也不想在審神者在場的時候跟山姥切國廣吵嘴,最後都會變成雙方皆慘遭審神者調戲,兩敗俱傷,誰都討不了好處。
看了看天色,長義抬步往餐廳走,不知道是否是他的錯覺,經過的同僚打招呼時投來的目光裡似乎都含有笑意,他有些困惱的想著自己臉上是否沾上了甚麼,一抬手才恍然耳邊那枝玫瑰沒有摘下,他居然就這麼的簪著巴掌大的玫瑰逛過大半本丸。
──要死了,那人果然邪門,遇上她所有事情總是能崩得一蹋糊塗。
但他到底沒有隨手扔了那朵玫瑰。
【二】
偶數月的五日,是審神者例行的身體檢查日。
以往都是身為審神者初始刀的山姥切國廣陪著去的,這次卻不知道為什麼叫了他去。
山姥切長義很想要說服自己相信,審神者此舉是因為經過了一年有餘的觀察,終於認知到了他比膺品君更加優秀──雖然真的很想要這麼說服自己,但某方面上對於審神者性格有著頗深入了解的長義知道,這是不可能的。
覺得檢查太悶找個可供取樂的人調笑解悶,覺得這大概才是真正原因的山姥切長義覺得他或許是時政裡頭混得最慘的山姥切長義。
吐槽歸吐槽,他還是乖乖的整好裝束走出屋子,據同房的大般若長光表示,他的背影看上去頗有幾分肅殺的壯烈感,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要被踹去三条大橋撈明石。
身高體重血壓脈搏腰圍體脂比,視力聽力心臟功能抽血檢查,整體流程與他在時政時看過的內部檢查沒有太大的差異,耗時又無趣,還時不時的要應付審神者出奇不意的對話,銀髮打刀背靠著牆,一雙透藍的眸子看似聚精會神的注視著主人,但內裡靈魂其實已經不知道飄忽到哪裡去了。
菁英公務人員鐵則一,不論何時都要將上峰用力的裝進眼底,只是眼底。
零零星星的也有其他審神者在付喪神的陪同下進行各種檢查項目,其中有幾位似乎與他的審神者認識,過來打了下招呼,但因為各自都尚有檢查項目待做,因此也只是匆匆的寒暄了幾句就走。
──看起來是這樣。
看著那幾位離去的審神者,透藍的眼睛再度轉回自家審神者的臉上,盯著上頭尚未散去的溫婉笑意,忽然的就開口了。
「您笑得真不情願。」
未散的笑意被訝異頂開,她抬頭看向銀髮打刀,嘴角復又微微翹起。
「優秀的公務人員要學會和稀泥,裝老實,不要戳破上司啊。」
「喔,」優秀的公務人員彎了彎藍色的眼睛,「你笑得很不情願。」
換掉了敬語,代表以私人身分而並非公事身分發言,這種操作很可以,很長義。
只是口頭玩笑,並不是真的想隔出距離的審神者真正笑了出來,然後被一直抽不到血的護士不輕不重的罵了兩句,再次挨了一針。
昨天被坑戴著玫瑰招搖過半個本丸的長義先是有點幸災樂禍地笑了,但下一刻卻又皺起眉,如果他沒有算錯,這已經是她抽的第十五管血了,一管10CC,150CC,雖說遠遠不到危及性命的地步,但以普通健康檢查而言也太多了。
盯著那只胳膊上密密麻麻的針孔與周遭的泛青,長義扯了手套,臉色不虞的伸手捏住了她的指尖,而果不其然,入手的溫度低得令人有些擔憂。
他想起了出門前山姥切國廣等在大門前遞給他一袋衣物,說是給審神者預備的,那時候他還譏諷的說膺品君真是周到但再周到也不會變成本作,山姥切國廣則是例行性的,臉上寫著來啊打架啊嘴上卻甚麼都沒有說的走開,原本他並沒有多想,本來醫院裡的溫度就偏低,額外準備一件衣物好像沒有什麼,但他摸過那件外套,以醫院的溫度而言明顯有些太厚,但如果審神者每次來健康檢查都得被抽走這麼多血,事先準備上一件厚外套好像也就不是那麼奇怪。
但為什麼需要抽上這麼多血?他瞄了一下其他審神者,最少兩管,最多五管,十五管這個數字真的太過奇怪了。
冷不防被捏住指尖的審神者有些愣住,原本想要鬧一鬧他,但看見打刀正看著她胳膊上的針孔一臉嚴肅,她不知怎麼的就想起了初始刀,無奈的笑了笑,開口道,「長義,外面走廊上的販賣機有熱紅豆湯,能麻煩你幫我買一杯來嗎?我有點冷。」
她臉色蒼白,襯著淡色的眼眸,看上去簡直要與醫院裡的牆褪成一個顏色,雖心知她在堵他的嘴,但還是扯了外套蓋在她身上,抓著錢包出去了。
反正也不急在一時,他想。
販賣機雖說就在抽血室外頭那條長廊上,卻遠在長廊底,一邊在心裡嘀咕著這距離拿回去紅豆湯都要冷了,一邊就看見了方才那幾位可能與自己審神者有著塑膠姊妹情的審神者。
她們的近侍都不在,每個人手中都捧著一小杯的紅豆湯,正聚在一起聊著什麼,並沒有注意到他,付喪神比起人類優異許多的聽力靈敏的捕捉到了幾個關鍵詞。
她們似乎在談論自己的主人。
意識到這點的長義閃身拐進了旁邊的走廊,側身細細去聽,但他或許是來晚了,那幾個審神者卻沒有聊出多少有意義的東西,大半的內容還是與他有關,什麼『近距離看山姥切長義還真好看』、『可惡我也想要長義』、『我還是抱我的切國睡覺去』……他是最好的!
聽了半天沒聽出什麼的山姥切長義有些失去耐性,正打算起身離開拐去另一個販賣機買紅豆湯時,突然有一句話飄進耳裡。
「長義好看是好看,一般審神者也就算了,我倒是沒有想到她居然還敢親近山姥切長義──『藍玫瑰』,她都忘了嗎?」
陌生而又熟悉的關鍵字,山姥切長義嘴唇微微一抖,阻止了自己想走出去勒住人追根究柢的衝動,他深吸一口氣──然後被站在他身後,張著眼睛平靜看他的審神者嚇出一身冷汗。
她身上披著外套,疏淡的眉眼沒什麼表情,這不像她,她從來都是笑眼彎彎,用著看似溫婉的皮子調笑他調笑本丸的刀劍,這樣面無表情到冷淡的神情他還是第一次見。
「……您聽見了。」他篤定道。
她沒有回答,只是拉了拉身上的外套然後往來時路走去,山姥切長義跟在她身後,第一次滿心的惴惴,主與從的距離使他無法看見她臉上的表情,而偷聽主人隱私這樣的事情使他一時覺得沒有顏面出聲詢問些甚麼。
是他踰矩了,他或許會因此被厭棄。
他不想這樣,但他確實踰越得過分了,下屬從來都不應該主動刺探試圖窺視上峰的隱私,更何況聽起來事情與他有關,她必定是不願意讓他知道的。
直到走出了醫院,她才停下來,轉身看著他,那雙淡色的眼眸依舊沒有什麼表情,但語氣卻是軟和的。
「我沒有生氣,你不要胡思亂想。」
「這件事倒不是什麼秘密,政府方應當有留存檔案,我給你權限,你自己去申請調閱。」
山姥切長義透藍的眼眸鎖在那只掩在衣物下的胳膊,然後慢慢地垂下眼,只開口道,「……對不起,沒有買到您要的紅豆湯。」
她笑了一下,「小豆應該有準備,只是不知道有沒有加年糕。」
然後又是沉默,他安靜的走在她身後,想著那朵被他擱在了窗台上的藍玫瑰。
【三】
『藍玫瑰計畫』。
作為牽涉人類存亡、維護時間線序的時之政府並不是打從一開始就如現今般穩固。
因應時間動盪而生的組織,秩序從無到有,其中經歷了無數次的碰撞與衝突,對於資源的取得、審神者的使用、軍力的派遣,等等等,在在都充滿了衝撞與反制,凡有生靈所在之處必有競爭與衝突,力量招致搶奪,貪婪從不滿足。
三十年前,因為審神者的人力短缺,激化了穩健派與激進派的衝突,激進派始終認為,在防線搖搖欲墜的情況下,審神者的招募標準應當無底限的放低,採取時之政府最初的做法,將所有有能的,不管是人類、妖異或是其他,不論力量強弱,都招募而來,穩健派那種精挑細選,還要經幾年訓練調教的做法,在這危及的當下是不頂用的。
因為當時面對溯行軍時之政府節節敗退,每日都有新的陣亡名單,於是激進派的做法得到了壓倒性的支持,而也因為這樣,那段時間裡,時政招進了許多雜魚與惡狼,因為只要能夠成為戰力,不管做出再惡質的行為政府方都壓下不論,於是內部秩序瓦解崩潰,變成了弱肉強食的社會,弱小者被欺凌羞辱,強大者肆無忌憚,穩健派被激進派打壓得無法發聲,直到發生了後來的事件,穩健派才又重新得回力量。
二十五年前,時政內部爆發了一件性質相當惡劣的強暴監禁案件,一名女性審神者被幾名男性審神者共同囚禁,凌辱輪暴長達半年,被找到的時後已經精神崩潰。
本來這樣的事情說惡劣是惡劣,但在那段內部秩序瀕臨崩潰的時期,並不算特別大的新聞,因為犯案的幾位皆屬頗得上意、戰功赫赫的審神者,這件事原本也會像以往一般被壓下去,卻沒有想到這件事情激怒了那位女性審神者的友人,沒有人想到這位在審神者之間、在政府方眼裡一直默默無名、安靜龜縮在自己本丸的審神者有那麼大的力量,先是帶著刀劍們剁了那五個做案的審神者,然後率領著一幫女性審神者,刀剁到了幾位激進派大佬的面前。
其中種種不細數,總之,激進派主要人物一夕之間倒台,蟄伏已久的穩健派短時間內重立回了原先法規,並開始清算那段時間曾為非作歹的審神者,剃掉一大部分的毒瘤,原本已經支離破碎千瘡百孔的審神者社會才又開始復原。
但問題來了,內部問題解決,外部卻沒有,審神者的人力短缺始終還是一個巨大的問題,像先前激進派那樣與虎謀皮的做法固然不行,但該怎麼做,一時之間難倒眾人。
於是,有人秘密的提出了『藍玫瑰計畫』。
自然界裡是不存在所謂的藍玫瑰的,現存有的藍玫瑰皆出自基因轉殖,全部都是由人類後天加工而來。
藍玫瑰計畫取其意,基因改造與培養,人工製造出適合當『審神者』的群體。
審神者之所以短缺,最大的問題在於擁有足以支持本丸運轉與刀劍化形這樣的力量的人類,天生稀缺,既然如此,那就找到催生靈力的關鍵基因,將其植入,催生出符合審神者條件的存在吧。
她就是其中之一。
違背自然界定律而生,無父無母,被當作工具一樣誕生的,『藍玫瑰』。
這些孩子從誕生起就被關在了秘密的研究所裏頭,自幼就開始各種訓練與試驗,用著各種方法最大化他們的力量,身體各項數值都被嚴密的監控著──他們身體裡多少都有著各種妖怪的基因,在使用這些力量的同時,他們也忌憚著這些擁有著力量的孩子,生怕哪日發生反撲。
但自然並不是那麼好違背的,不明的衰竭、崩潰,孩子一個一個死去,截至掌權者再度替換,藍玫瑰計畫曝光,被強迫停擺的那年為止,研究所總共製造出了一萬三千六百五十七名的孩子,但能成功活到一歲的只有七千六百二十八名,活到七歲能夠擁有自己本丸的只有三千兩百四十五名,而支撐到成年的只有一千三百零八名,佔所有審神者百分比不到百分之一。
而即便如她一般,擁有了自己的本丸也活過了成年,身體數值相對穩定下來,她依舊要每兩個月接受全身健康檢查,做大量的檢查,持續的服藥,才能夠保證繼續活下去。
不管天氣多熱,她始終都穿著足以掩蓋雙臂的衣物,以掩蓋她滿臂的針孔,她想要活下去,不只活下去,她想要毫不特殊的活下去,與那些自然而生,順應天理誕生的審神者一樣,她不想做特例,不想任何人注意到她的特殊,於是她盡一切的掩蓋曾經那些事情的痕跡,將那些事情深深的掩埋在地裡。
艷美的藍玫瑰,其實是極端諷刺的稱呼。
【四】
山姥切長義覺得不太好。
他完全明白了醫院裡那個審神者所說的,『¬我倒是沒有想到她居然還敢親近山姥切長義』──整個本丸裡只有他來歷特殊,與其他刀劍不同,他與時政有著比較緊密且特殊的關係,而身為時政政策底下的受害者,她大概是瘋了才會去接近他。
來到本丸將近兩年,對於他她從未表現過疏離,說是他總會避開她,但其實審神者與刀劍這樣的關係,他們的相處時間仍然遠遠超過一般現世的上班族與上司,他到底是希望自己能夠最大化自己能力的,而她在工作與閒暇時對待刀劍們並沒有太大的差異,總體是個溫和中帶有惡趣味的人,打趣也好調笑也好,不如說是親近的人才會表露出這樣的態度,他不得不承認對於這個本丸他能融入得如此之快她的態度佔了很大一部份原因──如果她能比起喜歡那個膺品更喜歡他就好了。
他雖然來自政府,但以人類的話語來講他就只是個標準社畜,上頭說甚麼他就做甚麼,領薪幹事,社畜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忠心沒有多少,也並不會涉入太多隱私的事情,而對於這個本丸這個審神者上頭也並沒有特別交代些甚麼,監控更是沒有──但這些都只是他單方面的認知,對於頭上頂著政府來到本丸的山姥切長義,審神者這樣的親近與信任,到底是瘋了還是別有用心,他不知道。
手指翻揀著層疊的花瓣,沒了手套的阻隔,花瓣細絨的觸感抵上赤裸的掌心,經過一夜,玫瑰看上去已有些懨懨,他翻來覆去的看了幾次後,心裡頗覺煩悶,把花又擱回了窗台,把自己裹進了披風裡。
有人捻起了那朵被擱在窗台上的玫瑰。
他抬頭,審神者正巧低下頭來露出微笑,是她一貫,溫和又有點漫不經心的笑意,對著這樣的表情他不知為何有些窩火,挑了眉朝她看去,卻在看見她那只掩在布料下的胳膊後洩了氣。
「按照現世公務人員的時間表,現在是下班時間。」
潛台詞是優秀公務人員‧山姥切長義已經下班,上司特別待遇當然也跟著下班了,現在是嘴毒機車不坦率的山姥切長義本人。
淡色的眼眸沁出笑意,她伸手把那朵玫瑰別在了自己的耳際,淺灰色的髮絲被玫瑰上的淺紫與臉上的笑意襯得溫軟,那朵花曾經被她別在了他耳側,而現在她又把它別在了耳際,山姥切長義有些不自在的撇過頭,她其實並不特別的美麗,但不知道為什麼那個剎那他卻覺得有些無法直視。
有些狼狽地收回目光,長義垂下藍色的眼睛,內心紛亂的思緒讓他沒有辦法很好的思考該說些什麼,太多的疑問與不明白,於是乾脆放棄,轉回頭靠著牆,把開話頭的任務扔給了他困擾的源頭。
「長義,」嗓音自頭頂傳來,他豎起了耳朵集中了所有精神欲聽她要說些甚麼,得到的卻是與他預期完全不一樣的回應,「原來你也有呆毛。」
……
皮過頭是會遭報應的,在一個心煩意亂的人身上皮過頭是會遭報應的。
山姥切長義決定身體力行的教會審神者這個為人處世的真諦。
山姥切長義反身揪住了審神者的衣領。
山姥切長義伸手把審神者從窗台上拉了下來。
【五】
本來這應該會是一個很浪漫的場景,一個橫越窗台的吻,中間放著一朵藍玫瑰,極美的構圖。
但這幅構圖成立的要件是山姥切長義不能用力過猛,然而我們猛男山姥切長義一是沒有做過這樣的事情,二是他錯估了審神者的體重,三是這個動作純屬他一時腦充血的反應,所以演變成審神者隔著窗台被長義過肩摔好像也不是那麼難以理解。
摔進房裡的審神者腦袋在榻榻米上磕出了脆響,半天沒有動靜,玫瑰掉在不遠處的榻榻米上,被自己騷操作驚得瞬間回魂的山姥切長義用力的摀住了臉,藍色眼睛透過指縫小心翼翼的察看──完蛋,他真的要坐實『山姥切長義是時之政府派來不懷好意的臥底』這件事了嗎?
雖然很想死但不可能真的把審神者丟在那裏不管,山姥切長義沒有頓太久就靠了過去準備查看審神者的狀況。
他半跪坐著挪了過去,正低頭準備看她有沒有摔出甚麼好歹時,忽然後腦杓就被某著強硬的力道向下壓制,他反射性的想抵抗,卻在某個柔軟的事物觸上唇瓣時徹底當機。
清淡的苦味,藥片的味道。
一觸即離,他有些恍惚,「……你吃過藥了?」
話方出口他就想抽自己一巴掌,該說的才不是這種事,他今天的中邪也太過徹底,正亂七八糟的想著該再說些甚麼時,卻被審神者的大笑聲給打斷了。
她躺在那裡,淺灰的髮絲散落在米色的榻榻米上,不受控制的大笑起來,是極為沒有形象、與往常的她完全不同的那種大笑,雙眼笑到瞇起,眼角滲出生理性淚水。
顯然被嘲笑的山姥切長義卻沒有想像中的羞恥與慍怒,看著她笑成這樣,他只是有點無奈的想,好吧,就笑吧。
……因為真的滿好笑的。
他沒忍住的也靠著牆笑了起來,笑著笑著,有甚麼濕涼的就沿著眼角掉了下來。
「喂,妳不怪嗎。」
「甚麼喂,私底下的山姥切長義真沒禮貌啊──沒甚麼好怪的。」
「……濫好人。」
「也不是,就,不管怎樣,就還是生下來了啊,我活著嘛,不知道能夠活多久,所以要好好活著,怨恨不應該佔有我太多的生命。」
「對於『為了成為審神者』而誕生,妳不怨恨?」
他的嗓音有些飄忽,明顯的質疑,她幾乎都能透過嗓音看見他現在的表情,必定是不符合菁英監察官的尖銳與凶狠吧。
「一開始吧,恨得厲害呢,醫院、實驗室、訓練場,我每天每天在這些地方徘徊,打針吃藥抽血檢驗,為的只是讓自己的身體數值、蘊含靈力更好,能更好的擔任名為審神者的消耗品,不停的看見身邊的伙伴被推進門後再也沒有出來,那種環境裡怎麼可能養出心靈健康的孩子。」
「但後來,在歷經過很多很多次在死亡邊緣徘迴後,我就想,我離死亡好近,我隨時都可能醜陋的死去,我要活著,作為我自己活著。」
「我,就是我,是的,這具身體的確是為了『成為審神者』這樣的目的而被隨意的創造出來,可裡面的靈魂不是,我的靈魂是我的,只有我自己能定義我究竟為何存在、為何而活,如果有一天我不再是審神者,我也不會因此而失去價值。」
「藍玫瑰是不屬於自然的物種,為了人類的喜好培育出來,或許有人因為它完全由人類定義而衍伸出了背後的意義,但,對我來說,他只是很美,僅此而已。」
似乎是笑累了,她呈現大字型躺在榻榻米上,午後的日照並不強烈,她的輪廓似乎被打上了柔光,淡色的眸子明亮非常。
「……妳在試圖勸說我嗎?」
他微微垂首,銀色髮絲垂落,嗓音有些模糊。
「?」
她有些困惑的笑了一下,「沒有,我只是說你好看。」
審神者半撐起身,一臉『有甚麼問題嗎』的看他。
沒,沒問題,完全沒有,他最好看了,謝謝。
山姥切長義有些自暴自棄的想。
審神者不再是審神者後,她仍保有她自己,那,如果山姥切長義失去『斬殺山姥』這個逸話後,他還能保有他自己嗎。
他不知道,但或許可以想想吧。
畢竟,不是每振山姥切長義都能夠親吻他的審神者的。
他這樣想著,然後動作,在午後的日照裡,俯身親吻了他的審神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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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壁長谷部發來嚴正抗議,他也想要這麼好的待遇──
過肩摔我笑到不支,對不起但我一開始真的沒有想要這麼寫的(長義:信你才有鬼
這篇文最最開始的發想是去年五月,十月的時候我寫完了上半部,然後就被我放置ㄌ,今天又把他撿起來結掉,總而言之我真的很喜歡這個故事。
藍玫瑰的人造性除了審神者的背景以外,也對應了長義『斬殺山姥』這個逸話,逸話說到底就是人類的產物,人類將其定義為斬殺過山姥的刀,而山姥切長義以此顯型,某種方面來講,與從誕生伊始就被定性為『為了成為審神者而生』的審神者有異曲同工之妙。
所以長義在不清楚審神者來歷時一直覺得審神者以藍玫瑰形容他,是一種微妙的諷刺,但其實審神者也只是,覺得藍玫瑰很美。
她是倖存的『藍玫瑰』,有些『藍玫瑰』會因此對於也名為藍玫瑰的物種產生厭惡與恐懼,但在審神者看來,藍玫瑰就算是自人類手中誕生,他依舊非常美麗。
喔對殺進本丸把爛人統統砍掉的也是我家審,江雪審,但我還沒寫她……
長義終於擁有一篇不是車的文章了(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