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六點五十九分,只要再經過數秒,鬧鐘便會像往常一樣,以它輕脆的嗓門尖聲高歌。
倒數開始──
五……
四……
三……
二……
一……
──忽然,龐大的黑影猛然蓋來!
只聽一聲沉重,就在鬧鐘乍響的剎那間,遏止它的按鈕被無情敲下,連一聲都沒有機會敲響,它變被迫陷入永遠的寂靜。直到有人改變主意,願意將按鈕歸位為止。
破壞鬧鐘工作的元兇,正是坐在床邊的吳曉雯。
兩眼無神,其中更滿布著駭人的紅絲。曉雯盯著眼前的鬧鐘,隨著秒針的移動,雙唇更細數著曖昧不清的數字,且永無止盡。
「……四萬六千八百七十二……」
「……四萬六千八百七十三……」
「……四萬六千八百七十四……」
「……四萬六千八百七……」
──她已經有十三個小時都未曾闔過眼了。
對於昨天晚上的惡夢,曉雯仍然耿耿於懷。不過只是吃個飯而已,沒想到異變卻就此發生,黑影不再躲藏,而是滲入無辜的人且逐一體現,明目張膽的環繞在她周圍。無論曉雯怎麼逃,它們必定會藏身於無人的角落中竊竊私語、現身於行人的身邊囂張嬉鬧。
不管曉雯孤身一人還是尋求他人協助,永遠都無法擺脫黑影的糾纏……這,就是黑影們所要表達的嗎?或者,這又純粹只是幻覺的加劇?
當然,曉雯希望這一切都只是幻覺而已。幻覺與真實並不相同,雖然那感覺與現實無異,但惡夢總有煙消雲散的一天,再灰暗的視野終有重見光明的一日。
然而與此同時,她也明白自己親身所見並非如此單純。
那些黑影不只是看得到而已,它們甚至還能輕易被觸摸到。黑影並不是雲霧一樣的氣流,更不是可笑的浮空床單。它們摸起來滑膩無比,更像藤壺一樣,滿是詭異的突起。
那毛骨悚然的手感難以遺忘,猶如噁心的水蛭一般,難以輕易甩去……如此真實得過分,怎麼可能只用區區「幻覺」二字就可隨便帶過?
「……差不多該準備上課了……」
說也奇怪,即使到了這時候,她仍惦記著上課一事。或許,在曉雯心中的某處,還是期望著自己能夠擁有正常人的生活吧?就像其他人一樣,出門上學、上課、然後放學回家。雖然平凡,卻也是正常人的證明。
──曉雯難以接受,自己發瘋的事實。她期望自己只是發瘋而看到幻覺,但另一面,卻又害怕變得與瘋狂的父親無異。
她輕輕起身,滴水未進加上未闔眼坐了整夜,一時間的貧血令她站不住腳,只能扶著牆邊緩慢前進。整座房子黑黑朦朦,即便外頭的陽光耀眼無比,曉雯還是拉起厚重的窗簾將之隔絕於外。
她害怕黑影從屋外注視自己,想都不敢去想。
「唰啦啦……」
水流不斷傾洩而出,冰冷得令人牙齒打顫,這倒也讓她清醒了不少。稍微梳理過後,曉雯開始對著鏡中的自己發呆。鏡像世界中,另一個同樣憔悴的自己。
濃重的黑眼圈、眼中密密麻麻的血絲、以及幾近發黑的雙唇,沒想到不過是幾天不正常的作息而已,竟可以讓一個人糟糕成如此地步。她揉了揉自己毫無血色的慘白臉頰,要是再打上青綠色的昏光,根本與厲鬼無異。
「……好像……」曉雯喃喃著,今天的她特別念舊。特別是針對自己的父親。
──現在悽慘的模樣,簡直與發瘋時的父親沒有任何分別。就算不想承認,自己的臉蛋也早已舉起白旗、對此投降。
但,她堅信自己與父親不同。當時父親是完全行為脫序,才會令自己走向悲哀的結果。不過,曉雯可不一樣,她的思路依然清晰,更有心從這抹陰霾中走出。
現在她所該做的只有一個——那就是出門上學。像正常人那樣。
制服不打算換了,稍微理了理衣領,曉雯拿起書包就往玄關走去,早餐也無心解決。揉揉雙眼、輕拂瀏海、穿好鞋子,她握住門把,準備享受這嶄新一天的大好陽光,然後──
──幽暗的上弦月正掛門口。
書包落在地上,散亂了一地書本文具,這卻無法令曉雯驚醒,只因門外迎來的並非朝陽,而是昨夜夢魘的無盡漆黑。
數道黑影圍在門邊,就像找著了獵物一般,無聲的笑容揚起嘴角,透出裡頭一片慘白,空洞的雙眼更泛著駭人的喜色。它們在陽光下蠕動著四肢,如同一具具故障的發條人型玩偶,靠著逐漸鬆開的蝸型轉軸不斷扭動、掙扎……
「磅!」的一聲,不顧自己的書包還在外頭,曉雯直接緊閉大門,馬上鎖起!
為什麼?為什麼?無數的疑問在心中激烈迴盪,與恐懼和驚嚇一道衝擊著她的理智。明明只在夕陽西下後才會出現的黑影,為什麼現在就可在大白天輕易見到?
躡手躡腳來到窗邊,曉雯偷偷往外瞧了一眼。哪知道才這麼一看,一只巨大的黑爪猛然拍擊而來,嚇得她往後跌去。
就在她的眼前,數只黑爪不斷拍著窗戶,恍如強烈的墨黑暴雨,將整扇窗戶拍得格格作響,簡直與憤怒的盜匪無異。它們想進來,不顧一切,只為曉雯一人。
轉眼間,其餘門窗也開始發生同樣的狀況。
惡夢拍打著窗戶、轉動著門把,嚇人的景像令曉雯摀起雙耳、放聲尖叫。但儘管她再怎麼大喊,不會有人來幫忙,反而只是換得越為激烈的敲擊,顫慄著身上每一根的毫毛、內心每一吋的理智。
漆黑染上門窗,朝陽不見其光。望向窗外,除了一片黑暗,任何象徵希望的光芒都見不著,只能看到綻放幽暗的慘白雙瞳,以及一張張咧嘴微笑的血盆大口,就像撕裂而開的新月。
窺視的雙眼就好比一盞盞探照燈,將屋內的景像盡收眼底,更將臥地蜷縮的曉雯當作展覽品一般,飽嚐她身上的恐懼與害怕,以及最後一絲的掙扎。
──看呀!看呀!看她驚嚇慌張!
──看呀!看呀!看她擔心受怕!
那一張張無法出聲的微笑如此訴說著,只要眼前的小女孩越膽小,它們就越興奮。如此折磨他人的意志與理性,正是自它們的願望。
「不要再敲了──!」
──看呀!看呀!
「不要再敲了!」
──看她驚嚇慌張!
「不要再敲了。」
──看呀!看呀!
「不要再敲了……」
──看她擔心受怕!
「不要……再……敲……」
──看呀!看呀!
──看呀!看呀!
──看呀──!看呀──!
──看──呀──!看──呀──!
「……拜託,不要再敲了啊──!」
曉雯仰天叫喊,尖銳的嗓音,劃破那一陣又一陣的沉重敲擊。
──剎時,就像開玩笑似的,一切都寂靜了下來。
沒有拍窗聲、沒有敲門聲、更沒有門把近乎扭斷的喳喳聲,只剩下曉雯獨自一人的顫抖與喘息。她緩緩放下摀著耳朵的雙手,不敢置信的看著周圍──真的,半點聲音都聽不到。
周遭很靜,靜得連秒針走動的聲音都一清二楚,「喀、喀、喀、喀……」規律的聲響,猶如在反諷曉雯的不正常。
「……怎麼會……」
她輕輕起身,全身微微抖動著,仍然不敢相信眼前的平靜。窗外照射進片片晨光,那份和煦幾乎能使人忘卻惡夢,再一次進入夢鄉。但曉雯不敢掉以輕心,就算不見方才的黑影,這也不代表一切塵埃落定。不過……
……黑影,並不在窗外?
無論怎麼找尋,外頭只是一片尋常景色。兩兩走在一起的學生、趕著搭車的上班族、以及街角聊著天的婆婆媽媽,他們就是這樣,如此平常的過著日子。
然而,這種普通看在曉雯眼裡卻顯得有點虛假。畢竟就在剛剛,她才剛經歷了人生中最為嚇人的情況。那種心靈創傷並不是睡兩三天大頭覺便能輕易痊癒的。
忽然一聲尖銳激響,嚇得曉雯全身一顫。回過頭去,才知道原來是電話正在鈴聲大作。
「鈴鈴鈴、鈴鈴鈴……」就像讓人大夢初醒的鬧鐘,電話聲如此響著,但曉雯一點也沒有前去接起的打算。接下來還會發生什麼事情,她難以想像,而且壓根不想對此多想。
在響了十聲之後,一旁的電話答錄機自動有了動作。
「您好,而且抱歉,我們目前全家都不在,要是真的有事,還請在嗶聲之後開始留言,我們一定會盡快回撥給您……」熟悉的聲音,這是母親曾住在這裡的證明之一。而就在嗶聲之後,曉雯這才知道打電話來的人究竟是誰。
「喂,曉雯,妳不去上課是在搞什麼呀!」
「……琦莉?」
聽見好友打電話過來,曉雯難掩臉上的驚訝。看看時間,沒想到已經快九點了!這也難怪琦莉會特別打電話前來關心。
「曉雯,妳聽好,我不管妳昨天放我鴿子是什麼意思,但到時候被老師給怎麼樣,可別怪我沒提醒妳呀!」
在如此沮喪的時候還能得到好友關心,這真的比什麼都令人感到高興。對了,現在可不是感動的時候,曉雯現在得立刻接到這通電話!她決定了,要將自己的困難與好友分享!即使一開始可能無法獲得諒解,但她相信只要肯努力,琦莉一定會知道曉雯的痛苦,並進而著手幫助。
──因為,陳琦莉就是這麼一個替朋友著想的好人!
曉雯連忙跑了起來,在琦莉還在滔滔不絕的抱怨老師有多可怕時,她拿起聽筒,並用快哭出來的嗓音高呼道:
「琦莉!拜託,幫幫我!」
是因為自己的呼救太過突然嗎?琦莉不再說下去了,聽筒那頭安靜無聲,彷彿她整個人石化了一樣。曉雯不禁想賞自己兩巴掌,才剛接起電話就開口求救,任誰都會對此啞口無言。
「喂?琦莉,妳還在嗎?仔細聽我說,妳……妳應該還記得我老爸發瘋的事情對不對?昨天我之所以會突然跑掉,就是因為我看到了可怕的幻覺!妳沒有聽錯,我看到了幻覺!」
對方依然沒有反應,是仍在錯愕之中嗎?曉雯不肯死心,她緊握話筒繼續講道:
「其實在好幾天前就已經有類似的情況出現了,但我真的……真的害怕妳無法諒解,就像我無法諒解我老爸那樣,更不能接受自己開始發瘋的事實……可是,現在我不會了!琦莉,我想要妳幫我!支持我!我的老爸因為發瘋而消失,老媽也就此拋棄老爸跟我,要不是因為妳還願意當我的朋友,不然我早就難過的想自殺了!」
沒有反應,還是沒有反應!曉雯更著急了,自己開始哭了起來,但即便聲音一度哽咽,她還是打算繼續說下去。她不能就此停止。
「……妳是我最好的朋友,琦莉,最好的朋友啊!妳知道……知道嗎?最好的……」
……依然沒有……聲音。
已經悄悄掛上了嗎?也罷,在發現一個人瘋言瘋語時,普通人的正常反應確實只有迴避一途。
曉雯頹然癱倒在地,眼淚迷濛了視野,啞然的嗓子再也說不出半個字,只剩下抽泣代替的無限傷悲。但,她仍舊不肯放下話筒,哪怕只有一丁點聲音也好,她都渴望得到……真的,一丁點也無妨……
「……啪……」
「……咦?」
是神經過敏嗎?原本寂靜無聲的聽筒似乎有了些細微聲音,但曉雯也很難保證自己真的聽到了什麼。她將話筒握得更緊、耳朵靠得更近。就在原本毫無聲響的聽筒中,曉雯確實聽見了聲音!
「琦、琦莉嗎?是妳嗎?拜託,應個聲呀!」
像是回應曉雯的要求一樣,漸漸地,聽筒另一端的聲響愈發清晰。
起先,只是一陣陣短促的沙沙聲而已,矇矓且不清。但隨著時間一點一滴得經過,曉雯慢慢能聽出來那到底是什麼東西。滴噠、滴噠,就像雨點輕灑在玻璃上。
但,聲音不僅如此。跟隨曉雯逐漸增快的呼吸與心跳,聲音也因此開始變大、增快、且永不間斷。好比一再增強的雨勢,緊鑼密鼓的氛圍就像宣揚暴風雨即將來到。
突然間,曉雯聽出來了。電話另一頭傳達的訊息,她自己對此清楚不過,不是嗎?
──那正是剛才,黑影拍打門窗所發出的聲音呀!
曉雯嚇得扔開話筒,而在同一時間,原本沉寂下來的門窗再度躁動不安。拍擊、敲打、扭動門把,一切瘋狂再度襲來!
該如何面對?她不知道,孤身一人的曉雯永遠都不知道。就在窗外一對對窺視她的雙瞳下,曉雯再也無法保持應有的神智。
昏黑拂上視線──
──低頭往前一垂,曉雯就此頹然倒下,昏死過去。
◆ ◆
個人粉絲團!雖然是自我感覺良好用的,但還是歡迎大家前來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