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來學到了東方古人類語，很可惜現代東方不會這麼說話了w
如果情況允許的話，米蘭達肯定會兩手一攤，直接走人。
遺憾的是，她不僅不能，甚至還必須用久未使用的矮人語，向面前的矮冬瓜重新解釋一次，她為什麼不能同意他的退款。
「力大無窮的奧爾之子，我們雖已知悉且明白您的不滿，」她努力揚起嘴角，盡可能的裝出和藹可親的態度，「但您的訴求已明顯超出了我們所能負責的範圍。所以──」
「停！」年輕的矮人大喝一聲，打斷了米蘭達的話。他的聲音之大，不光嘴邊棕褐色的鬍鬚，就連頭頂的油燈都彷彿因此而晃了一下。「妳這娘兒們到底會不會說話啊？俺聽不懂妳說的！俺只是想退掉這塊秘銀而已！為什麼這麼囉哩囉嗦的！」
他雖想將手裡的秘銀狠狠砸向檯面，但奈何身高不夠，最後也只得作罷。矮小卻壯碩的矮人怒氣沖沖地瞪視著米蘭達，而她也終於受不了的卸下了方才──至少維持了十五分鐘左右──的偽裝。
她咂嘴，「醜陋的鼴鼠……」隨即將手伸向櫃檯下方。她清楚記得，那裡藏著一把相當鋒利的匕首；雖然大多時候都是用來協助工作的，但──趕走無理取鬧的客人應該也是工作的一環吧？她心想。
現在整間店裡就只有他一位客人，門外也無任何閒雜人等在。換言之，她的行為不會被任何人發現。既然如此──她伸手握住刀柄。
「發生什麼事了嗎？」與此同時，一位白髮蒼蒼的奶奶也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了米蘭達與矮人之間。
米蘭達著實是被嚇了一跳。
店長的突然到來固然是一點沒錯，但真正讓她感到措手不及的，則是按在自己手腕上的左手。那是一隻纖細的手。大大小小的皺紋像是精巧的刺繡般，一路從手背延伸到骨節分明的手指上；肌膚雖不見年輕時的光滑與彈性，但卻洋溢著一股溫柔，甚而輕巧的摘下了米蘭達那蠢蠢欲動的殺心。
她自覺的向後退了一步，將險些爆發衝突的現場交給店長佐藤。
「有何要事？」佐藤笑容可掬地問。儘管使用的是粗俗的矮人語──雖說其中確實參雜了不少米蘭達個人的偏見在，但那的確不是什麼能夠用於正式社交場合的語言──不過她的口氣卻依然和善。
「有！當然有！」矮人急忙高舉手裡巴掌大的礦石，一副恨不得將其給推到佐藤面前的模樣。「瞧！這東西！一燒就變得黑漆漆的！鐵定不是什麼正經秘銀！賠錢！」
「要是假的，」佐藤繼續用流利的矮人語說：「肯定給你退。」
「什麼要是不是！這就是假的！」
面對咆哮不止的矮人，佐藤只是微微一笑，「讓我先看看再說。」矮人於是不服氣地將礦石甩到了櫃檯上。
佐藤並未馬上接手，而是轉身詢問米蘭達，「我們最近有賣出秘銀嗎？」
米蘭達點頭，並比了比佐藤手邊的位置。那裡擺放著一本帳簿。根據紀錄所示，她們確實是在三天前售出了一塊秘銀沒錯，而那也是近日以來唯一的一筆交易。
「有帶發票嗎？」
佐藤詢問矮人，而他則不屑地哼了一聲。「沒有，早就丟了。」
那你要怎麼證明這是在我們這裡買的？米蘭達心想，而那同時也是他們方才之所以會僵持不下的最大理由。要是每個人都像這樣，隨便拿個東西過來喊要退貨，這間店不倒閉才怪。
「哎呀哎呀，那可真是難辦啊。」與同樣嗤之以鼻的米蘭達不同，佐藤的臉上不僅沒有絲毫的為難，甚至還從容不迫地伸手接過了那塊與煤炭無異的漆黑礦石。當然，那也很有可能只是因為她年紀大了，行動單純變得遲緩罷了。
佐藤望向蜷縮在架上的黑色貓咪，「呼嚕，麻煩一下。」在慵懶地打了一個呵欠後，貓咪便從高高的貨架上一躍而下，緩步走向櫃檯後方的房間。一段時間後，面露不快的牠也來到了佐藤面前，並用尾巴將老花眼鏡遞給了她。
「謝謝妳啊小乖。」她順手搔了搔貓咪的下巴，呼嚕也簡單甩了一下身後的兩條尾巴表示滿意。在跳回架上之前，牠還特地瞥了一眼米蘭達，「嘶！」
米蘭達毫不客氣的回敬了一根中指。囂張的黑色毛線球……
「到底好了沒？」見戴上老花眼鏡的佐藤雖對著手裡的秘銀一陣觀察，但卻始終沒有要給予回覆的意思，矮人也終於按捺不住性子的反問：「妳們該不會是想賴帳吧？」
「得寸進尺的髒泥巴。」米蘭達咬牙，巴不得立刻衝上前去扁他一頓。由於她使用的是精靈語，加上聲音又小的關係，所以現場也沒什麼人注意到。
「好了，」在十個呼吸的時間後，佐藤也終於放下了手裡的秘銀，「我大概知道情況了。」
「所以？」矮人難掩焦躁的問，似乎是怕在繞了一圈後，答案依舊沒變。「能退還是不能退。」
佐藤回答：「我們不能退錢給你。」
「什──！」
「這塊秘銀確實是我們的商品沒錯，不過秘銀是真的，」不等氣急敗壞的矮人大聲怒罵，佐藤語氣從容的接著道：「只是沒有被好好對待罷了。」
「妳是說是俺讓這塊秘銀變得黑漆漆的嗎！」
「先看看這個。」
佐藤抽出櫃檯下方的匕首，並用刀柄底部的地方重重敲了幾下那顆礦石。原以為堅硬的礦石卻出乎意料的經不起敲打，被燒得汙濁不堪的外殼不出片刻便碎裂開來，一道炫目的光采也自裂縫中流瀉而出。
一反方才粗暴的態度，矮人疑惑地皺起眉頭，「這是……？」
「銀白色的光芒。」佐藤告訴他：「這是秘銀沒錯。不過為什麼外頭會變得黑漆漆的呢？」小心捏起一塊焦黑的碎片，佐藤用指尖輕輕搓揉，脆弱的碎片馬上就變成了粗糙的粉末，灑落在檯面上。
「秘銀是鍛造魔法道具的重要材料，」望向面前認真聆聽的矮人，佐藤也耐心解釋道：「因此爐火的溫度絕對要控制好。不能太高，但也不能太低。」
「這個俺知道。」矮人的語氣開始變得謙虛，似乎是知道佐藤其實和他一樣，也是了解鍛造的。「俺確定自己的爐火溫度絕對沒問題，可秘銀還是被燒成這個樣子了。為什麼？」
「外頭燒成了焦炭，但是裡面卻沒有，證明你確實有將爐火給控制好。只是問題在於，」佐藤話鋒一轉，「你在燒鐵的時候沒有混入紅銅粉末對吧？」
「紅銅粉末？」矮人的眉頭皺得更緊了，「為什麼要混那玩意兒？俺的意思是，就算要混，也應該是要在鑄型的時候混吧？」
「確實，」佐藤點頭，「根據鍛造內容的不同，在鑄型時會混入的金屬或礦石也會有所不同。不過你今天處理的是秘銀，是魔法的礦石；這種礦石非常的不穩定，如果在燒製的時候，不使用紅銅粉末一類的礦石來讓它穩定下來的話，」佐藤再次用刀柄敲打秘銀，更多焦炭也隨之掉落，「結果就是這樣。」
「妳……」矮人難以置信地望向佐藤，起初因憤怒而瞪大的雙眼，此刻盡是顯而易見的困惑，「到底是何方神聖……」
「我嗎？」在矮人驚愕的目光下，佐藤莞爾一笑──
◇
半個小時之後，拄著拐杖的佐藤緩步走進了櫃檯後方的休息室。早已在那兒歇息的米蘭達抬頭望向她。「……解決了？」
佐藤點頭。「很順利的解決了喔。」
坐在沙發上的米蘭達於是往旁邊挪出了一個空位，佐藤也在就坐的同時向她說了聲謝謝。「哎呀？」注意到桌上擺放著的紅茶與小餅乾，佐藤貌似驚訝的問：「這是為我準備的嗎？」
米蘭達咕噥，「嗯。」視線依舊停留在手裡的教科書上。
「那我就不客氣啦。」
雖然話是如此，不過佐藤的動作還是充滿了禮貌。她先是為米蘭達倒了一杯，隨後才為自己倒了一杯。溫熱的茶水在兩盞陶瓷杯裡閃爍出飽滿的色澤，一股淡白的熱氣也自杯中裊裊升起。
在品了一口紅茶後，佐藤也不禁放鬆地發出了滿足的嘆息。
「妳的手藝越來越好了呢。」她說。
米蘭達一臉不以為意，「是嗎？」或許是單純的嘴饞，也或許只是想做些什麼，米蘭達伸手拿了一塊巧克力餅乾，丟入嘴中。
佐藤卻在此時冷不防地開口：「很在意剛剛的事嗎？」
她頓時感覺嘴裡一陣苦澀。早知道就應該要拿草莓的了。「哪件事？」
佐藤苦笑，但卻沒有直接點名，只是委婉地說了一句：「妳的矮人語說得很好呢。在哪兒學的呢？」
「老師教的。」米蘭達簡短的回答。她不太喜歡這個話題，不自在的感覺甚至讓她不得不去撥弄自己的金色馬尾。
「老師教的啊……」佐藤小聲重複，隨後也拿了一塊餅乾送入嘴中。一樣是巧克力的。「一定是一位知識淵博的老師。」
「大概吧。」她說。在闔上書本的同時，她也忍不住抱怨了一句：「只是學了也派不上用場。」
她忽地想起了矮人那醜惡的面容。本來是覺得很厭惡的，但他對佐藤所露出的表情，卻又讓她很不是滋味。他肯定很討厭精靈。米蘭達心想：就像自己嫌惡矮人那般。
不過佐藤卻輕輕搖頭，「並不是派不上用場喔。」
米蘭達下意識的瞥了一眼佐藤的手。
她將手搭在了米蘭達的大腿上。雖然她並沒有因此而覺得不舒服，但──感覺就是有些尷尬。她雖想挪開大腿，但又覺得那樣似乎有點太小題大作了，於是便乾脆作罷，並任由佐藤繼續下去。
「剛才，」見米蘭達並不排斥，佐藤才接著往下說：「那位顧客之所以會衝你發脾氣，其中的一項原因，就是因為他並不知道妳在說什麼。」
「哈。」米蘭達忍不住冷笑，「矮人聽不懂矮人語？我還是頭一次聽到這麼好笑的笑話呢。哈！」
「是呢，」拍拍裙襬，佐藤起身走向一旁的書櫃，「這麼說或許很奇怪，不過我並沒有在開玩笑或撒謊喔。妳的矮人語雖然很棒，不過那並不是那位客人所熟知的語言；那位客人應該是居住在比較鄉下的地方吧？除了始終沒有使用通用語來對話之外，他的口音濃厚，用字遣詞和說話方式也都非常直接。某一方面而言，幾乎是保留了原有矮人語的特色。」
「是又怎樣？難不成妳要告訴我，」米蘭達反問，「全是因為我說得太禮貌了，所以他才會聽不懂的嗎？」
佐藤沒有馬上回話，只是從架上取下了一本書。
「我記得妳最近在學人類語對吧？」
米蘭達拿起手裡的教科書晃了晃，「某人『建議』我應該學的。」
「聽起來還真是個不錯的建議呢。」佐藤微笑。「既然如此，那我就來抽考一下吧。」
米蘭達隨手將書丟到桌上。「隨妳高興。」
「那麼就試著和我對話看看吧。」在簡單清了清嗓子後，佐藤便重新戴上老花眼鏡，一邊看著手上的書一邊說：「『吾日三省吾身：為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傳不習乎？』何如？」
米蘭達幾乎是條件反射的蹙起眉頭，「哈？」
「哎呀，怎麼了嗎？剛才那段人類語有什麼問題嗎？」
「那是人類語嗎？什麼吾什麼乎的……」米蘭達用手指關節敲了敲剛剛丟到桌上的教科書，「哪門子的人類語是這樣講的啊？」
佐藤沒有說話，只是一昧點頭。
米蘭達很快就明白她的意思了。
「啊……」靠在沙發上的她索性將腦袋往後仰，癱坐在沙發上，「嘖。」
「像那樣正式的矮人語，我也只聽過幾次而已。」重新回到沙發上，佐藤呵呵笑著說，「或許這也算是一種『殺雞焉用牛刀』吧？」
「麻煩死了。」米蘭達說著又將一塊巧克力餅乾丟進了嘴裡。這一塊吃起來還是很苦，但和上一塊相比已經算不錯的了。
「或許是吧。不過這也是語言的魅力所在不是嗎？就算無法理解全貌，只要願意溝通，總能明白彼此的想法的。」佐藤補充：「那怕只有一點，那怕就只有那麼一點。」
理解了又能怎麼樣呢？米蘭達雖想回嘴，可她也清楚，論耍嘴皮子，她是贏不過佐藤的。「所以呢，」她於是轉移話題，「最後矮人的事情是怎麼解決的？」
「那件事啊……」佐藤告訴她：「誤會解開後，那位客人就不再堅持退款了。」
「那還真是太好了呢。」米蘭達敷衍的說。
「是啊。」佐藤很是感慨，「年輕且有活力，雖然脾氣有點火爆，不過願意虛心學習──未來或許會成為大人物也說不定喔？」
米蘭達本想隨口附和些什麼的，但見佐藤意味深長地注視著自己，來到嘴邊的話不知怎地也就吞了回去。
「……幹麼？」
或許是沒聽見，佐藤在笑了一下後便又重新站了起來。「好啦，」在簡單活動了一下筋骨後，她說：「差不多該回去上班啦！」
「我去外面打掃。」跟在她之後起身的米蘭達說。
「那就麻煩妳啦。」佐藤伸手撫摸她的頭，「也謝謝妳把休息室打掃得這麼乾淨。」
被比自己年輕的人這樣對待，感覺還挺奇怪的。不過要是因此而拒絕，好像就顯得自己太食古不化了。米蘭達於是聳肩，「……閒著發慌罷了。」
「不過，」佐藤用手指輕戳了一下米蘭達的額頭。還不等她抱怨，佐藤便接著提醒道：「就算想埋怨客人，也不能當著人家的面。知道嗎？」
這麼小聲都能夠聽見。「……我知道啦。」扶著額頭，米蘭達忽然有股錯覺：就算是罵在心裡，最後也還是會被發現吧？
「會矮人語、會精靈語，還懂鍛造，」望著佐藤那張雖然年邁，但卻非常有精神的臉龐，米蘭達也不禁疑惑的開口：「妳到底是什麼來頭？」
「我嗎？」佐藤笑容可掬的回答：「不過是一家小店的店長罷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