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無聲、夢裡無人,黑雲籠殘月;愁潮滿屋無處躲,惡眠乍醒顫心窩。
時辰已到,張籍依約來到桑樹下等候。
等了好幾個時辰,未見來人,可張籍依舊站在原地,直至皓月西沉,直至旭日東升,影子長了又短、短了又長,他都不為所動,如同一座石雕。
不知過去多少個日月,此處場景皆未曾改變,直到某天,屹立不動的張籍彷彿剛回神般,見四下無人,開始叫喚他所熟悉的名字。
「桑桑姑娘!重華!」
可無論他如何喊叫,始終無人應答,於是張籍向前奔跑,將桑樹遠遠甩在身後。
他的腳步未曾停歇,甚至越來越快,從日出跑到日落,彷彿不知疲倦為何物,可兜兜轉轉,竟又回到了桑樹所在之處。
張生再次來到樹下叫喚,依舊無人應答,甚至他發現,桑樹的枝葉已不如先前繁茂。
等了許久,見四周依舊鴉雀無聲,張籍再次奔跑,再次回到桑樹下,再次呼喚,依然無聲無息。一次又一次,周而復始,桑樹越來越凋敝,越來越枯萎,張籍也越來越疲憊。
最後一次,他喘著粗氣,來到桑樹所在之處,可抬頭看見的卻是一株如同焦炭般、毫無生息的枯枝殘幹,此刻他才感到不對勁,慌亂地四處叫喊。
「桑桑姑娘!重華!你們在哪!」
無論他看向何方,映入眼簾的盡是祝融肆虐後的模樣,張籍心中又悶又難受,竟生出了愧疚與自責之感,他更加賣力地喊叫,可隨後卻驚恐地發現自己聽不見半點聲音。
「都是你害的!」
忽爾間,一道粗啞癲狂的聲音在張籍耳邊響起,不斷重複著同一句話,令張籍心中那股悶塞之感越發茁壯,好似有什麼東西想將他取而代之。
手足無措之際,張籍的視線開始模糊,意識也逐漸朦朧,最終昏了過去。
「快跑!」柴屋內,張籍夢囈了一句,隨後從夢中驚醒,接著起身坐在床沿,渾身感到疲憊無力。張籍的意識還有些混沌,只知道自己剛才做了個夢,卻記不得夢的內容,此刻猶在半夢半醒間搖擺不定,過了好一會才清醒些。
環望屋內,平素裡總能破窗而入的月光,今夜卻未能如期而至,令得屋內盡是一片漆黑。
「糟糕,一睡就誤了時辰……」雖無月色,可張籍與木氏二妖乃相約於黃昏,看窗外這漆黑的夜色,不必想也知道自己耽誤了約定。
下床,抓起大書箱,顧不得被冷汗浸濕的衣裳,張籍匆忙地向外趕。一路上他心神不寧,眉頭緊鎖,心中積鬱難當,彷彿有隻無形的大手緊捂著他的心臟;背上的大書箱陪了他大半人生,以往揹著走個幾里路亦不在話下,可眼下才跑沒幾步,張籍便氣喘吁吁。
然而他並未放緩腳步,反倒更加賣力地向前狂奔,並非僅因自己遲到,而是為了某種說不清又道不明的奇異心緒。此刻,這股既陌生又熟悉的心緒正盤踞在張籍的內心深處,不斷地刺激著張籍邁開腳步,彷若他要是再慢一些,自己將會失去什麼重要的東西。
他不明白這種感覺從何而來,但眼下張籍也無暇一探究竟,明明是季秋既望時分,今夜卻是伸手難見五指。本就崎嶇的山路此刻更加難以通行,所幸張籍這一個月來早已將這條路記得滾瓜爛熟,即便是在這種條件下,張籍依舊沒有迷失方向,快速地朝那棵大桑樹疾行而去。
只可惜,記得方向是一回事,判別路況那又是另一回事,方向不會變,路況卻可能日日不同。在張籍正前方的小道上,幾段圓木零零散散地橫亙在地,張籍本就心急,書箱又不輕,跑起步來自然是搖搖晃晃,加之天色昏暗,狂奔猛奔之下根本就無法注意到這些木頭,更別提放慢腳步了。
他的左腳重踏在一段圓木上,隨即發力支撐並踏出右足,可圓木乃柱體,在張籍左腳發力的一瞬間,圓木便向後滾動,令得張籍整個人霎時間失去了平衡,向前傾倒;而為了穩住背後的大書箱,他的雙手在奔跑間總是拉著書箱的麻繩,在傾倒的第一時間,他連伸手緩衝都做不到,更別說書箱頗重,在張籍失衡的瞬間,反倒成了令張籍跌倒的幫兇。
張籍面朝下,重重地跌了一跌,甚至向前滑了一小段,經卷都散落了一整地。他還沒搞明白發生了什麼事,猶能撐起身子,將身體抽離書箱,坐起身後才意識到自己跌了一大跤。
人中處傳來的溫熱令他下意識伸手輕碰,將手抬至眼前便見鮮紅遍布;疼痛逐漸由四肢傳遍全身,無須確認便可知曉衣袍下的身軀已遍體鱗傷。張籍的神識還有些朦朧,可他依然爬將起身,頑強執抝地踱步前趨,步伐雖踉蹌,卻堅定非常。
「嘿,老天保佑,沒扭著腳。」
體面的衣袍已不再整潔,髻髮亦已披散在身後,但張籍壓根就沒理會這等狼狽,反倒試圖讓自己再次跑動起來。
他只想,再快一點。
也不知是否是張籍摔迷糊了,這崎嶇山路的盡頭竟是出現了亮光,就是那亮光並不同於月華的銀白,反倒近似於夕照的昏黃,明明熀熀,搖曳閃爍。過了盡頭處拐角,就能看見大桑樹之所在,可當張籍真正通過拐角處時,卻反而駐足停留,看向遠方,神色呆若木雞。
那亮光確實酷似黃昏,卻遠不如落日的餘暉溫柔,傳入耳中的微弱劈啪聲也分外地刺耳。暴虐毒辣的火舌,映在張籍眼中也不過只是個小小光點,可實際上,那沖天的火光已足夠取代夕陽,在夜幕中染出一小片晚霞。
「何以至此……何以至此!」
張籍理不得身上的疼痛,拔足狂奔,奮不顧身地奔向那片火海。在他身後,影子隨他的動作劇烈晃動,狀似瘋魔,晃得人兩眼昏花,在火光的照耀下顯得又細又長,既妖異,又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