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人生是一齣戲劇，那麼……誰才是幕後的編劇？」
門外傳來低沉的腳步聲，打破了室內微妙的沉靜。
隨著房門被推開，布朗湜被帶了進來。
低垂著頭的他顯得有些狼狽，鬆散的衣領與微亂的髮絲，與過往在審判庭上的模樣判若兩人。
當布朗湜的視線觸及房間內那道熟悉的身影時，他的動作瞬間一滯，瞳孔劇烈收縮，整張臉幾乎是肉眼可見地染上紅暈。
「那、那維萊特大人，您……您怎麼會在這裡！？」
他的聲音帶著一絲顫抖，既是驚訝，也是措手不及的慌亂。
他現在才回過神，剛才在被帶來之前，那些負責押送他的人曾幾次詢問他是否要換套乾淨的衣服，但他始終沒有理會。
而此刻，他恨不得立刻鑽進地底。
怎麼會這樣……？
他居然以這副最落魄的模樣，站在那維萊特面前。
他慌忙地用手指梳理凌亂的髮絲，試圖將皺巴巴的衣襟拉整齊，甚至下意識地挺直了背脊，卻根本無法掩飾渾身的不安。
更糟糕的是，梅洛彼得堡的公爵也在場，他沒想到萊歐斯利竟然親自出馬審訊他。
兩大人物同時出現在這間審訊室內，讓他的神經緊繃到了極點。
萊歐斯利見狀，忍不住苦笑了一聲，從口袋裡隨意地掏出一把梳子，朝他拋去：「冷靜點，別那麼緊張，這不是審判或拷問，就當成聊天，放輕鬆點吧。」
他拿起桌上的茶壺，將熱氣氤氳的琥珀色液體緩緩倒入杯中，三杯香氣四溢的紅茶被整齊地擺放在桌面上，波光微微蕩漾，像是這場交談的前奏。
他做了個「請」的手勢，示意二人入座。
於是，一場詭異的茶會，在這片充滿監禁與審判氣息的梅洛彼得堡內，正式展開。
布朗湜慌忙地整理了一下儀容，試圖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麼狼狽，卻仍忍不住悄悄地打量著那維萊特。
他有些不敢相信，對方竟會親自來到這裡，那遙不可及的存在，就在觸手可及的前方。
……難道是……為了他？
這個念頭才剛浮現，便立刻被他強行扼殺。
可笑。
他不過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與那維萊特這樣高高在上的存在，本就毫無交集。那維萊特會看向他，會與他對話，僅僅因為他是個「罪人」，而他是審判官，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可即便如此，多年之後，他終於又能以這樣近的距離見到對方，這一事實仍令他心跳加速，內心翻湧起一股難以遏制的悸動。
他多麼希望對方能夠再多看他一眼，多希望這段時光永遠靜止……
他的一舉一動，全都落入了萊歐斯利的眼底。
萊歐斯利低垂著眼，手指漫不經心地滑過杯緣，視線卻意味深長地掃過布朗湜。
他看見了那雙眼睛裡毫不掩飾的愛意。
帶著深切執念的目光，深沉、狂熱，宛如蠟燭燃燒自身，只為照亮那唯一的神祇。
萊歐斯利心中頓時湧上一股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
那既是羨慕，也是忌妒。
他羨慕布朗湜，可以不顧身分、不顧名聲，甚至不惜用上錯誤的方式，也要毫無保留地追逐自己的目標，哪怕遍體鱗傷，哪怕被世人唾棄，他都不曾動搖。
他忌妒布朗湜，竟能讓那維萊特親自來到梅洛彼得堡探究真相。
這說明了，他終於成功引起了那維萊特的注目。在這位公正無私的審判官平靜心湖，撩撥起一縷漣漪。
即便那目光裡並無感情，即便他被審視的方式仍舊冷漠如昔，但他切實地被注視著。
光憑這一點，就足以讓布朗湜欣喜若狂。
而這份忌妒，縱然幼稚、可笑，甚至荒謬，卻又真實得令萊歐斯利無法忽視自己內心深藏的情感。
他多麼希望，就在這一刻，放下一切，從所有人的目光中奪走那維萊特，將那道身影據為己有，藏匿在任何人都無法窺見的深淵之中。
讓他的雙眼之中，映照而出的只有自己一人。
但理智很快將他拉回現實。
他收斂了情緒，換上輕鬆如常的語氣，漫不經心地對布朗湜道：「你看，活著不是挺好嗎？至少……還能看見美好的事物。」
布朗湜聞言，卻只是沉默地低下頭，指尖輕輕攏住自己的衣袖。
他知道，自己的心思早已被萊歐斯利看穿。
在梅洛彼得堡的這些日子裡，他與希格雯的交談遠比與萊歐斯利來得多。
他始終對這位「公爵」抱持著某種本能的戒備。
特別是今天，當這兩個人同時出現在同一個空間裡，他才終於明白，那種無法放下的並非警戒，而是……嫉妒。
萊歐斯利與那維萊特，一人統御楓丹的水下世界，一人審判水上的秩序，兩人日常必然有所交集，就像現在這樣，能夠自然地同處一室。
而他呢？
他得費盡心思，才能遠遠地在審判庭上見那維萊特一面，而他們之間的對話，也僅僅限於冰冷的審判質詢。
但萊歐斯利不同。
剛才踏入房門的瞬間，他便察覺到空氣中那絲微妙的氛圍。
這兩人剛才獨處時，表面上或許風平浪靜，可萊歐斯利在見到他的一瞬間，眼底卻閃過了一抹未曾掩飾的冷意。
那一刻，布朗湜忽然明白了──
眼前這個男人，儘管外表光鮮亮麗，談笑間從容自若，骨子裡卻與他是同類。
他們都是潛伏於深淵中的猛獸，狩獵著相同的「目標」。
而現在，他正被對方銳利的視線盯上，審視著、測量著，像是在衡量他究竟是個可笑的小丑，還是一個值得警惕的競爭者。
但他並不認同萊歐斯利的見解，因為萊歐斯利並不是他，怎能理解他的痛苦，並非是那一語就能帶過。
布朗湜微微一笑，換上一張精心雕琢的假面，神情從容優雅，彷彿這對他而言只是一場無關痛癢的遊戲。
「公爵大人，您不必為我這樣的小人物費心。」他語調輕快，似乎帶著幾分漫不經心的戲謔：「無論你們怎麼審問，我的答案都不會改變──人，就是我殺的。」
他的話語平穩無懼，甚至可以說是過於鎮定，像是認罪對他來說並不會帶來絲毫動搖。
聽到這個答案，那維萊特目光微微一沉。
他想起剛才萊歐斯利所言：「布朗湜是為了你而犯罪，目的只是為了換取你的一眼關注。」
那麼，現在他的目的已然達成，為何仍要執意背負這樁罪行？
死者的身份非同小可，若布朗湜承認自己是兇手，他即將面對的刑責極有可能是死刑。
如果他只是為了見他一面，根本不需要做到這個地步……
萊歐斯利對布朗湜的話不以為意，反倒悠閒地端起茶杯，輕啜一口，語氣低沉而自信：「別再說謊了。」
他慢條斯理地放下茶杯，修長的手指輕輕敲著桌面，語氣懶散，卻帶著令人無法忽視的壓迫感：「我們已經掌握了真正的證據，根據這份最新的調查結果──『你是兇手』這一點，根本不可能成立。」
布朗湜瞳孔微微一縮，內心不受控制地掀起一絲動搖。
一瞬間的遲疑，幾乎讓他暴露了破綻。
他與這些人交手多年，對於審訊的話術與心理戰術再熟悉不過，這或許只是個誘導他的陷阱，一場誘敵入甕的戲碼，誘騙他親手揭露真相。
他不能動搖，也不能露出絲毫猶豫。他已經走到了這一步，怎麼能功虧一簣？
事實證明，他這次的計畫確實奏效，那維萊特親自來到了這裡，他所編織的這場戲劇，必須按照劇本落幕才行。
「哦？是嗎？」
布朗湜輕嗤一聲，嘴角揚起一抹譏諷的笑意，語調漫不經心，卻又充滿自信：「如果你們真的掌握了足夠證據，能夠明確證明『我不是犯人』，那麼此刻我應該已經被無罪釋放，而不是坐在這裡喝茶。」
他的語氣淡然自若，對自己的立場堅定無疑。
因為他很清楚，萊歐斯利今日將他帶來這裡，絕對不是單純地喝下午茶，閒話家常。如果他們確實擁有足夠的證據，這場審判早就該重新展開，而他也會被當庭宣判無罪。
但他還在這裡，這就說明，一切還未塵埃落定。
「這倒也是，確實瞞不過你啊。」
萊歐斯利輕笑了一聲，像是對布朗湜的狡猾感到幾分無奈，又幾分有趣。
他本就沒期待能從這個老練的犯人嘴裡輕易套出實話，布朗湜對梅洛彼得堡的審訊手段太過熟悉，想從他口中撬開真相，絕非易事。
「不過呢……」
他話鋒一轉，視線若有似無地掠向始終沉默不語的那維萊特，意味深長地說道：「這樣真的好嗎？楓丹或許會因你，再迎來一場滂沱大雨。」
這句話聽似輕描淡寫，卻彷彿在暗示著什麼。
布朗湜聞言，神色陡然一滯。
萊歐斯利的語氣雖輕，話語卻如尖針般，銳利而精準地紮入他內心深處，攪動起某些不願直視的情感。
他迅速分析著對方話語中的深層含義，腦海裡飛快閃過無數可能。
在楓丹，流傳著一個古老的傳說──「天上的雨，是水龍王的眼淚。」
巧合的是，根據他所掌握的情報，每當那維萊特審判某個特別重要、特別牽動人心的案件後，天空總會降下大雨。尤其是那些帶著遺憾與悲劇的案件……
這不是巧合，而是一種規律。
布朗湜心頭一震，想到幾種可能性，卻又迅速推翻自己的推測。
最後他得出結論──這或許只是萊歐斯利的另一場心理戰，一種精心編織的誘導，試圖從他口中套出更多話語的手段。
但這次不得不承認，這一招……確實令他動搖了。
他是在暗示自己的行為，可能會傷害到那維萊特嗎？
布朗湜的目光不自覺地落在那維萊特身上。
那雙淡色的眼瞳如同覆霜的湖面，靜謐無波，一如往昔，一成不變，如同初次見面那般，能在他雙眼中看見所謂的永恆。
那維萊特真的會因這場審判而有所動搖嗎？
他真的會因為自己，而感受到絲毫的情緒波動嗎？
如果……真是如此呢？
想到這個可能性，布朗湜的心臟驟然一縮，狂喜得幾乎無法維持住表面的從容。
如果萊歐斯利的話是真的，那就說明──那維萊特不只是為了案件而來，他同時也是為了「他」而來。
這一次，那維萊特終於記住了他的名字嗎？
他是否……真的能夠在他的內心，留下一絲痕跡？
光是這個可能性，就足以讓他興奮得無法自抑。
然而興奮之餘，他卻第一次認真思考──自己這麼做，會不會太過自私？
他一直以來都只想讓那維萊特看見自己，想讓他親口喚出自己的名字，想讓他哪怕一次，真正地為他動搖。
他希望自己的名字，能夠刻畫在那維萊特的記憶之中。
但如果……這個計畫的代價，是讓那維萊特感到痛苦呢……？
這場犯罪，不僅可能讓他陷入困擾，甚至……會讓他感到悲傷？
布朗湜的視線重新落回萊歐斯利身上，對方依舊帶著那抹似笑非笑的神情，雙瞳深邃如幽海，宛如潛伏於潮水之下的掠食者，靜靜觀察著他的動搖，等待他露出破綻。
他抿了抿唇，內心掙扎只在剎那間閃過，隨即壓抑下所有情緒，低低地笑了一聲。那笑聲輕快，卻透著難以言喻的苦澀與無奈，像是自嘲，又像是一聲認命的嘆息。
終究，他還是成不了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人物。
就連這場親手策劃的戲碼，也如同拙劣的鬧劇般，在對方面前崩塌瓦解。
他終究只是人生舞台上的一個丑角，徒勞無功地演出，只為博取某人的一瞥。
如果，人生是一齣戲劇，那麼……誰才是幕後的編劇？
他明明已經決定好了一切，精心編織了一場足以迷惑眾人的完美戲碼，並且一路堅持到了現在。
卻在短短幾句話之間，就被對方徹底瓦解。
如此一來，他還有退路嗎？
他還能繼續這場自欺欺人的演出嗎？
──當然不行。
因為，他終究無法忍心……讓那維萊特感到難過。
哪怕他自私至極，哪怕他不顧一切地追逐那束遙不可及的目光，哪怕他已經無可救藥地沉溺於這場毫無勝算的愛戀之中。
但唯獨這一點，他無法承受。
自己，竟成為了那維萊特悲傷的理由。
因為，唯有那維萊特，是在他那荒誕而無望的人生之中，唯一映照著他的月光。
哪怕遙不可及，哪怕無法觸碰，他依然願意仰望。
「……您還真是狡猾啊，公爵大人。」
布朗湜微微垂下眼眸，選擇了放棄自己的「心願」，放下劇本，讓這場戲劇落幕。。
「呵……好說。」
萊歐斯利輕輕一笑，不疾不徐地拿起茶杯，杯中琥珀色的茶湯微微晃動，映照出他悠然自信的神情。
對他而言，如布朗湜這般單純的罪犯，是再好處理不過的對象罷了。
他也早已習慣了這種場面的變化，絲毫不催促，只靜靜等待著布朗湜鬆口，坦白那幕後隱藏的真相。
達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