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剪男孩》50
──玲王,對不起。
冷淨卻殷切的嗓音在御影玲王腦中迴盪。
──原諒我好不好?
帶著謹慎的詢問,一點兒也不像凪誠士郎會說的話。玲王當時沒有勇氣當面迎視對方,因為他認為在那張平素寡淡的清俊面龐上,肯定掛著他從未看過的、陌生得令人悚然的表情。
凪變了,他卻裹足不前。這無關任何一方的遺忘抑或薄情,玲王很清楚,只是必然的流轉。
即便措手不及,所有事情的發生也都只是必然罷了。
從銜接閭巷的單開側門離開外觀與一般公寓無異的旅館,甫推開玻璃門,便與十二月的冷風撞了個滿懷,玲王霎時一陣頭疼目眩。
他反射性隻手攏住領口,心急著出門,圍巾與手套等保暖衣物都沒穿戴上身,稍感懊惱的青年只得將靛灰色的長版鋪毛大衣攥得更緊了些。
夜色幽深,氣溫刺骨,宵夜時分已過的住宅街區杳無人煙,玲王心不在焉地沿著路燈投下的光暈踽踽而行,不知不覺間,視界已被行道樹上掛著的銀藍燈飾溽濕,猶若陡然失足墜入水底,折射著星芒的無數細碎氣泡在道路兩旁漂浮延伸。
「好漂亮啊……」
抬首望向那片藍濛濛的無月夜空,玲王忍不住嘆息。
「這樣的景色,如果能讓凪也……」
事已至此,他還在想他。
為什麼還在想他!
所有事情的發生不過是必然──包括樓梯轉角與那位十七歲少年奇蹟般的相遇,包括並肩在球場上為了夢想肆無忌憚地奔馳,包括他毅然決然向世界宣告退役,包括某位容貌出奇相似於凪的男孩出現在他們面前,包括凪誠士郎超乎預期地轉變──難道不是嗎?
包括此刻他仍舊不由自主地心繫對方在內,難道不是必然嗎?
……不是的,並不是這樣。恃以理性的他當然明白。
自始至終,注定會發生的只有一件事而已。
就是二十四歲那年,拿下生涯最後一場共同的勝利後,他在昏暗狹長的體育場館走道喊住前頭的凪,說自己要退出球壇──必然地,像一隻折了翼的鳥。
召開記者會是很短時間內敲定的事情,放下麥克風、朝媒體深深鞠躬的那一刻起,驕縱的夢想也好,足球選手的身分也罷,都在家族盛名之下變得既透明又輕飄飄的,御影玲王習慣性地探出手,卻沒有辦法捉牢任何東西。
他知道自己有更該重視的責任,留戀是多餘的,傷感也是。
冠以臨行前的自我縱容,那一天,除應酬外不太喝酒的他難得向凪發出了邀約。
淺薄黃光漫衍的私人酒吧裡,所有景物看上去彷彿有人故意擰皺似地朦朧,沒有重量,沒有痕跡,只有玻璃杯相碰的空靈聲響,箏音般地和低低盤旋的爵士樂曲纏繞成結。
回想起來,那個晚上玲王許是醉了,否則怎會將那些「多餘」傾訴於與那人的耳鬢廝磨;可若他早已酣醉,記憶中的細節又怎會如此處處深刻。
他記得那支雙人舞的拍子很慢、很慢,猶如永遠也不會結束。
他記得酒杯底部浮盪著酡紅的餘音,御影玲王托起高腳杯說,致我們的未來。
然後他記得,就在自己從背後將凪緊擁入懷,傾盡力氣道歉之後,那支似無止境的舞終究結束了。
遲早還是會結束的。
玲王倏覺一陣窒息,尚未從秋晚思緒中脫身的他,眼前忽而爆開兩盞熾白亮光。
刺耳的鳴笛聲。筏板似的枕木紋。比汪洋還要漆黑的夜的剖面。
向來在閃光燈前談吐自如的御影玲王,此刻一步也動不了地失去了時間。
眼看那束白光洶洶近逼,直取跟前──
「玲王──!」
和著急的呼喊一同抵達的,是使勁抓住他臂膀的小小手掌。
一股力量掀得玲王整個人向後趔趄,摔上人行道。
狂響喇叭的轎車自他右腳鞋尖急速擦過。
玲王瞠圓雙目,神智還停留在命懸一線的剎那,完全不能理解適才發生了什麼。
「好險……!玲王,你沒事吧!剛才好危險啊!」
聞聲,跌坐於地的他詫愕地側過頸子。
略高於目光處,一個容貌靈秀的男童正藏不住滿臉震驚地直視著他。沿街閃爍的湛藍光點之中,所有色彩都被輝映得冷冽且失真,男孩凌亂的短髮,無限幾近於翩翩飛雪一般的白。
氣質澹然的五官,揚高後仍顯得平直的語調,過分相像的熟悉感籠灌而下。
玲王不禁出神輕喚:「凪?」
那張稚氣尚未消褪的臉孔怔忡住。
「……很可惜,我不是凪。」
些許停滯,男孩開口,眉間摺起更深的擔憂。
小剪。男孩說。
「我的名字是小剪。」他嚴肅地湊近,一再問道:「玲王?你沒事吧?認不得我嗎?」
維持險些以背仆地、雙膝曲起的狼狽姿勢,玲王納悶瞇細眼睛,直到撐在身後的掌根遲鈍地傳來挫傷的灼痛,他才從餘悸中緩過神來。
小剪。
他在內心重複一遍這個名字。視線逐漸聚焦,男孩的髮絲是乾淨的煙綠色。
而男孩叫做小剪,他方才怎麼會忘記呢?怎麼會把這孩子誤認為是……?
「啊……抱歉,我走神了。我當然認得你,小剪。」
頭頂人行號誌由紅轉綠,換向通行的清亮鳥囀將玲王的注意力勾回已恢復寧靜的路口,儘管還沒辦法梳理出完整情景,飄散淡淡塑膠焦味的柏油道路仍使他悚然一凜。
「剛剛……不是吧……」
扶著一旁的電線桿踉蹌起身,右腳掌觸地的瞬間,他的面部微不可察地因痛楚扭曲,悶哼溢洩而出。
「玲王!」不屬於小剪的、另一雙稚幼的手輕柔揪住他的衣袂。
旋即掩以泰然的玲王悄悄減少落腳的重量,朝下睨去。這次,他立刻記起這名女孩的名字。
暎子。
應該說,這種颯朗的早熟口吻與敏銳的察知力,在玲王認識的人當中,除了暎子以外,絕對沒有第二個孩子會使用了。
「暎子,我沒事,不用擔心!」他吁出一口長氣,扯動唇角,「抱歉啊,想事情想得太專注了,沒注意到紅燈……下次我會更小心的。」
歉意是誠心的。讓這麼小的孩子替自己操心、甚至還在千鈞一髮之際拉住違規在先的他,作為兩名孺子的臨時家長──至少作為一位成年人──玲王感到徹底地無地自容。
「怎麼可能沒事!你的腳……」
「啊……嗯,稍微扭到了,糟糕,被你們看到丟臉的一面呢。」玲王苦笑,「不過好險人沒事,真的很謝謝你們。」
一手攙著電線桿,他騰出另一手安撫般地揉揉女孩的髮頂。
感受到上方溫熱的觸碰,烏黑髮色的女孩呆住,臉上卻沒有以往羞赧的紅潤,甚至泛起絲絲蒼白,隱約震顫的瞳仁似乎隨時會被某種不透光的液體滲裂。
玲王不自覺識相收手。
呼吸隨之舒緩下來,不太自在的暎子甩了甩頭,鬱鬱追問:「真、真的沒事嗎?能走路嗎?另外一隻腳呢?要是玲王出了什麼意外,我……啊、必須趕快冰敷才可以……!」
「沒事啦!別看我這樣,御影玲王以前可是大名鼎鼎的運動員喔!扭傷腳踝這種事早就見怪不怪,我回去會好好冰敷的。」玲王用受傷的那隻腳施力踩了踩地面,「妳看,一點也不嚴重,只是小扭傷。不知道算不算幸運呢,我現在已經沒有在踢球了,有很多休養的時間,而且……」
而且,他也不再需要藉由這雙腿去完成些什麼了。
玲王沒有把這個念頭兌現為話語。
三三兩兩的小型汽車隨著號誌變遷駛過他們身旁,或白或黃的車燈亮晃晃地在一片青色中央劃開軌跡,像是夜車穿梭於隧道,擋風玻璃邊緣不斷飛掠而過的照明,又像是黎明將臨前一刻,那間酒吧裡旋轉的虛浮的燈,身體擺盪的節奏,相互盤繞的重心。
永不終息的雙人舞。落空的諾言。
搖搖欲墜。
「玲王又恍神了。」映入眼簾的是小剪忐忑的臉,「吶,玲王,你在想什麼呢?」
──玲王,你是怎麼想的?
如雷貫耳的竟是凪誠士郎無助的聲調。
不該這樣……他明明不該在這種時候聽見那個人的聲音才對!玲王捏住頻頻抽痛的額角,試圖將其逐出腦海。
「……不是什麼重要的事情。」他如此回答男孩。
「你騙人。不是重要的事還想到差點被車撞!」
小剪凌厲的眸光剮得玲王頭皮發麻。
「你這孩子……」
「嗯,我同意。」暎子冷不防截斷青年的語流,胳膊背往身後,輕巧歪頭的她揚起有些惆悵的清綺笑靨,「玲王在說謊呢。」
玲王這下更委屈了。
「怎麼連暎子也這麼說……」他束手無策地換了口氣,迎上女孩那雙堅毅得似乎能看穿一切的澄黃色瞳眸,「你們說得對,我確實在思考一些比較……怎麼說、比較複雜的事情。」
「和誠士郎有關?」暎子問。
「喔、嗯,勉強算是吧。」玲王表情古怪。
「誠士郎和你道歉了?」
「道歉是道歉了……」
「玲王願意原諒誠士郎嗎?」
「啊啊、這倒也不是原不原諒的問題,凪他啊──耶?奇怪?」
訝異瞅著一語中的的嬌小孩子,玲王眨了眨眼,又更緩慢地眨了眨眼,總覺得哪裡不太對勁。
見他這副困惑模樣,暎子只是了然微笑,小剪則不可置否地聳起肩頭。
「等一下,先不論這種家長介入和解的問答是怎麼回事,暎子妳為什麼……?耶?我和凪的、為什麼?」
「雖然不太清楚你們是為了什麼爭吵,但我的確知道唷,玲王和誠士郎在吵架這件事。還有、我也知道誠士郎是玲王的男朋友……之前電視上報導的那個新聞,不是謠言,對吧,你們真的住在一起,然後私底下也真的在交往……我早就知道了唷。」
在曾經非常非常愛慕的對象面前,暎子小聲並下定決心地說。
「我早就知道了,是啊,所以呢、我也早就……」
小小後記:
小剪真的成為了玲王勒在斷崖前的最後一條韁繩(物理上的)
老是用默默守護說服自己
說完全不愧疚未免太過武斷
但玲王很清楚自己遲早會是讓暎子夢想徹底破滅的最主要原因
套用他本人直到這章仍牢牢掛在心上的一句話:不過必然而已
對了
不知道還有沒有人記得跟玲王分開的第一個晚上,凪在臥房看見的幻象?
那幅形似夢境的不真實和玲王此時憶起的是同一天、同一地點、同一件事
二十四歲的深秋結束宣布退役的記者會後兩人去了私人酒吧
和彼此跳了一場很慢的舞、說了一句很沉的對不起
至今所有提到酒吧或碰杯之類的比喻
都是有意連結到這個事件上的
橫向補完雙方對此的視角與印象
這條從前傳一直拉到這裡的線總算可以安心回收啦‹‹\(´ω` )/››
白情前夕po這章…應該算是很留情吧(/▽\)
那麼我們下章更新見,白色情人節快樂
謝謝你的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