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話要說:抱歉,先前的稿因為寫的時間拉太長,所以有些草稿痕跡沒清除乾淨,故重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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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凡胎界加入苦行僧的行列,並不是件容易的事。
起初,沒人引導他,他只是跟著眾人,模仿他們的行為。他聽不懂這些凡胎修行時喃喃唸誦的咒語,於是試圖學著發音。然而,幾次下來,他察覺到有些人開始與他拉開距離,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錯了什麼。
當儀式結束,苦行僧們開始整理行囊,準備踏上新的旅程。他才剛想跟上,便聽見有人在身後叫住他:
「喂,你,新來的!別跟著我們!」
那是一個乾癟瘦削的老者,皮膚黝黑,滿臉褶皺,鬍鬚又長又亂,渾身帶著風霜之氣。他拄著一根長木杖,眼神不善地打量著他。
「很多人反應,你在干擾別人修行!」老者冷冷地說道。
「我沒有!我沒有!」他急著解釋,語氣裡滿是委屈。
話音未落,老者便抬起木杖,狠狠撞向他的腰。劇痛瞬間襲來,他忍不住悶哼出聲,身體踉蹌後退。
「原以為你高大強健,沒想到是個不中用的紙老虎……滾吧,這裡不歡迎你!」老者厲聲呵斥,舉起木杖作勢要再揮過來。
他垂下頭,咬緊牙關,摀著疼痛的部位,正要轉身離開。
就在此時,一道清冷的聲音傳來:「等等。」
他愕然抬頭,看見人群中走出一個全身雪白的男子。那人膚色如玉,連髮絲也是白的,雖有年歲的他仍五官英挺,與蒼老的髮色形成強烈對比。
「先聽他解釋。」白髮男子的語氣平靜,「讓我們看看,他究竟為何會干擾他人的修行。」
「我沒有……」他茫然地開口,他不知如何在這種情況下為自己辯解。
他簡短的回應,卻讓眾人更加不滿。人群中有人開始辱罵他,甚至朝他丟擲小石塊。他不得不用手遮擋,一邊後退,一邊大聲喊著自己是無辜的。
白髮男子見狀,眉頭微皺,伸手制止了眾人。
「你總得告訴大家理由。」白髮男子的語氣微微加重,「年輕人,你在誦念真言時,不是唸自己的名字,而是在學著別人的名字……這是對我們修行的嘲弄嗎?」
「我沒有!」他一瞬間恍然大悟,自己先前誦唸的語句,竟然把別人的名字也念進去了。他從未學過這些語言,只是單純模仿旁人,沒想到這竟成了無禮的行為。
他當即跪下,誠懇地向眾人請求原諒:「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學習如何修行……沒想到會冒犯大家……」
人群中仍有人不滿,甚至有人冷笑:「連話都不會說,哪來的慧根修行?」
場面陷入僵持,反對他留下的人仍占大多數。
白髮男子目光幽深地打量著他,緩緩問道:「……瞧著你不像凡胎,可你又不像提婆天人,神通低微……你可知自己的血脈來歷?」
他低頭,思索片刻,緩緩回答:「我的父親是太陽神蘇利耶。」
此話一出,眾人驚愕不已,場面頓時騷動起來。有人竊竊私語,也有人怒斥:「胡說八道!」
白髮男子卻不為所動,繼續問:「那麼,你的母親是凡胎嗎?」
「我從未見過她。但我聽說,她犯了錯,正在輪迴受罰……我來這裡,是為了苦行,替她贖罪。」
這個說法,讓部分人稍微理解了他的立場。
罪人的子嗣,儘管是天神之子也確實需要贖罪。
白髮男子搖了搖頭,嘆道:「你的身體看似強健,卻空虛透了。你的神通低微,卻流著提婆天人的血脈……你知道嗎?如果沒有真正的神力支撐,天人五衰將會降臨,你會逐漸枯朽,最後完全消失。」
「神通之於提婆天人,遠比肉身重要……若沒有神通,連重生的機會都沒有。」白髮男子語氣平靜,卻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宿命感,「孩子,你恐怕不用替你母親贖罪了。去找一處靜修林,隱居,靜待最後一刻吧。」
他驚愕地搖頭,跪伏在地,額頭重重叩下。他曾在神殿裡看過人們向父親這般請求,如今,他學著那樣,向白髮男子請願。
「我無處可去……如果修行是父親與兄姊對我的唯一期待,那麼,我必須完成它。請讓我留下來,我不會再干擾任何人了!」
他語氣誠懇,眾人望著他的身影,議論紛紛。有人開始動搖,甚至有人擔心——倘若拒絕他,會不會引來太陽神的怒火?
白髮男子沉思片刻,正欲開口,卻見一名清瘦的老婦緩步走近。她的皮膚黝黑,臉上帶著奇異的紋路,額間還有一道古老的刺青。她只是靠近,周圍的苦行僧便自動讓開了一條路。
她靜靜地從上到下打量著他,語氣平淡:「提婆天神多為那羅延(毗濕奴)的信徒……你呢?」
他恭敬地回答:「我過去只知那羅延,但祂似乎從未知曉我的存在。我迷惘,不知該何去何從。」
老婦冷哼一聲,朝白髮男子投去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白髮男子沉思片刻,隨即對他說道:「那麼,你可願成為摩訶大天(濕婆)的信徒?祂不會遺漏任何一個信徒。」
他怔住,遲疑地問:「祂不會遺漏任何一個……三千世界裡的所有信徒嗎?」
「是的,摩訶大天的心中,存有每一個信徒。」白髮男子答道。
他凝視著白髮男子,心中掀起了波瀾。他不曾被任何神明記住,也不曾被任何神明召喚,如今卻聽說,有一位神,會記住所有信徒?
「那麼……我該如何才能成為祂的信徒?」他毫不猶豫地問道,語氣誠摯無比。
老婦挑起眉,露出一絲不可思議的神情,緩緩道:「高高在上的提婆天神,從未有人會選擇改信摩訶大天……你竟然願意?」
「我願意。」他毫不遲疑地回答,只因為他曾渴望被一位神真正記住。
眾人一片愕然,直到有人低聲笑了出來,隨後響起附和的聲音:「這是大天的指引吧?不論你的過去如何,現在我們都是祂的信徒,平等地存在於祂的心中。」
白髮男子微微一笑,伸手將他從地上拉起。而那名老婦,也在沉思片刻後,語氣稍緩:「來自天界的苦行者,告訴我們你的名字。」
「我的父親那裡的人,都叫我毗婆斯婆多。」他誠實地回答,但語氣中透著一絲猶疑,他知道這只是個稱號,卻並未真正將其視作自己的名字。而這些苦行僧也聽不懂天界的語言,於是,從此以後,他們乾脆簡稱他為——毗斯(朋友之意)。
這一群苦行僧並不孤立修行,而是習慣團體行動,定期遷徙,尋找新的苦修之地。那名白髮男子名叫皮俚陀,是這群苦行者的導師。而那名年長的老婦則是他的姊姊,名為比皮俚,她似乎有著某種神秘的能力。
「在月圓之夜,也許我們能見到上主。」某日,比皮俚走近正在向毗斯傳授修行法門的皮俚陀,語氣微妙地說道。她側頭看向毗斯,似乎在觀察什麼,「上主……或許想見他。」
她說完,從袖中取出一座小小的泥塑濕婆林伽,交到毗斯手中,便轉身離去,未再多言。
毗斯低頭看著這個泥塑,困惑地問道:「我的濕婆林伽?導師?」
他原以為,作為合格的信徒,他應該親手製作屬於自己的林伽,未曾想,竟直接得到了這樣的賜予。
皮俚陀低垂眼眸,凝視著那座林伽,沉聲道:「比皮俚很久沒有親手製作林伽了……本來,你的第一座林伽應該由我親自教你製作。你看見那些正在行苦行意念修練的人了吧?他們前方供奉的林伽,皆是我所造。而他們自己,至今仍未領悟製作林伽的要領,因為這並不容易。」
皮俚陀抬眼望向他,語氣變得莊重:「你先拿著這座林伽修行吧。如果摩訶大天確實想見你,祂會透過適合的林伽召喚你。而若比皮俚的預感是真的,這將是她許久未曾獲得的殊榮……」
毗斯緊握著手中的泥塑,若有所思。他回想起在天界時,凡有人向那羅延祈願,皆會對著祂的雕像訴說。那麼,摩訶大天的神像……就是林伽的樣子嗎?
當夜,皮俚陀與比皮俚坐在火堆旁交談,兩人的對話低沉而嚴肅。
「大天會見他的,我已經看到這個預兆了。」比皮俚搶先開口,語氣篤定。
皮俚陀微微點頭:「這表示我們接納他,是正確的選擇……這能減輕我們的罪業。」
比皮俚嘆了口氣,緩緩道:「我已經做了太多年的惡夢……只有在得到預兆的時候,才能暫時逃離那些記憶。」
她頓了頓,目光黯然:「每當在沒有月光的夜晚,我一閉上眼,眼前就浮現大片鮮紅……刺鼻的血腥味,永遠揮之不去。」
皮俚陀沉默片刻,語氣溫和地說:「這是大天的恩典,祂給了妳預知未來的能力……我們要靠著妳的天賦,去彌補過去的罪孽。」
比皮俚低頭不語,半晌後,她才輕輕地說:「我只想找到安寧……如果祂能透過我製作的林伽傳達心意,也許,這便是我唯一的救贖。」
她閉上眼,腦海浮現出那個夢境:她與皮俚陀相偎著,目送毗斯被大天的光接走,再也沒有回來。
「這是祂的指引嗎……?」她低語。
皮俚陀沒有從摩訶大天那裡獲得任何特殊的神力。然而,他擁有一種更深層的能力-通透的智慧,能夠洞察人心,引導迷惘之人找到自己的道路。
「這是你的天賦。」比皮俚說道。
她曾無數次見證皮俚陀用他溫和的話語,使失落的苦行者找到信仰,使徬徨者走回正道。她曾依賴這份溫柔,認為那是最接近神聖的東西。
但諷刺的是,這份溫柔,卻也是他們二人墮入罪孽的開端。
似乎察覺到她的心思,皮俚陀望著她,嘴角帶著一絲苦澀的笑:「我們倆這樣……是命運的必然。我想,也許這世間,只有正法之妻閻摩能夠理解我們。」
比皮俚的眼淚,在話語落下的一瞬間悄然滑落。
她微微顫抖,低聲道:「我可沒辦法像天神一樣,歷經數劫仍愛著同一個人……閻摩之妻的苦,我熬不了。」
皮俚陀凝視著她,語氣仍然溫柔:「妳無須承擔那些苦難,先照顧好自己吧。這裡的苦行者,妳也不用操心,我會照顧他們,也會照顧妳。」
二人沉默片刻,涼涼夜風微微拂過,帶走了未說出口的情感。
毗斯突然靠近了他們,二人的談話停住,毗斯的神色慌張,急忙跑來說:他的林伽……在發出聲音?
「老師!」他急切地說,「我的林伽一直發出奇怪的聲音!我問了其他人,沒有人聽見……這是否是大天的神蹟?」
皮俚陀聞言,瞬間安靜下來。他閉上雙眼,凝神聆聽,然而——他什麼都沒聽見。比皮俚也湊近來聽,卻同樣沒有察覺任何異樣。
「這聲音……或許只傳入了你的耳中。」皮俚陀緩緩開口,「天神的感知範圍,遠超凡人……或許,這是大天傳遞給你的指引。」
他頓了頓,語氣微妙:「毗斯,這是屬於你的啟示……你必須自己去尋找答案。」
毗斯茫然地握緊手中的林伽,神情複雜。他不知這聲音的意義為何,但有一點他確信——這座林伽,確實正在呼喚他。
「所以,大天的指示……只傳達給了你,毗斯。」
皮俚陀的語氣仍然溫和,卻壓抑著內心的一絲無奈。他知道,比皮俚一定會失望,而事實也正如他所料——比皮俚聽見後,沉默地轉身離去。她沒有說一句話,甚至連眼神都未曾停留在毗斯身上,只是靜靜地走遠,將心中的失落藏匿於黑暗之中。
她的祈願,仍舊沒機會傳進主神心中。
毗斯並不知曉比皮俚的內心,但關於「他得到大天偏愛」的傳言,很快就在苦行僧之間傳開了。
有些人出於好奇,開始悄悄靠近他,想觀察他的林伽是否真的不同。有人在修行時故意選擇毗斯附近的位置,試圖模仿他的動作,以期能夠獲得大天的啟示。然而,隨著時日流逝,毗斯並未再獲得任何異象,而那些靠近他的人也未曾感受到神跡的降臨。
懷疑的聲音開始浮現。
「我原以為,天神的血脈得天獨厚,理應擁有強大的神通……可這小子,到頭來不過是個騙子。」
這樣的議論在苦行者之間低聲流傳,隨著時間過去,對毗斯的冷漠與質疑漸漸增加。毗斯感受到了一種陌生的不自在;在太陽界,他從未體會過被人嫉妒的滋味。他不懂,為何自己只是一心想修行,卻遭來如此對待。
他抱著林伽,重新來到皮俚陀身邊。
「導師……」他低聲問道,「這究竟是怎麼回事?這真是大天的指引嗎?」
皮俚陀靜靜地看著他,語氣如常:「大天給予你的啟示,你必須自己尋找答案。這,是你人生的課業。」
這一次,毗斯沒有再追問,無言離去。
又一深夜,毗斯抱著林伽,來到河岸邊。他靜靜地望著水面上的倒影,他的身形高大,輪廓與父親相似,但氣質卻截然不同。
明明他的體態與父親相似,可是……他看不出父親的影子。
當他回憶起閻摩的模樣時,內心卻感到一絲安穩。比起威嚴的太陽神,他更嚮往閻摩的穩重與溫和——儘管他們只相處過短短的時間。
他忽然想起皮俚陀曾說過的話——「修行,要麼全神貫注,要麼完全倒空自己。」
他開始反思,自己真的全心投入了嗎?
他以為自己是在為母親贖罪而修行,可他從未見過母親,更無從憶起她的模樣。他只是在順從兄姊的期待,順從這個世界對他的安排……可若是如此,這算是真心的修行嗎?
他觀察其他苦行者,他們每一個人,都為了自己的願望,甚至不惜折磨自己的身體,只為向神明表達虔誠。而他呢?他只是模仿著,形似而已。
甚至,他根本沒有感受到痛苦。天神的血脈賦予他強韌的身軀,即便承受苦行者的折磨,他的身體也未曾真正感到痛苦——所以,他的苦行,或許從一開始就不夠誠心。
「啊!」
他的內心忽然閃過一道靈光,他要換個方式。
如果不能為了自己而苦修,那就為了兄姊們而苦修。
這個念頭在他心中生根發芽——他不為個人祈願,而是願意承受苦行,為閻摩與閻蜜完成他們的心願。
這一個願望,對芸芸眾生來說,或許是最難的,因為人往往難以真心為他人發願。儘管如此,毗斯的心性單純,他並未思考太多,只是誠心誠意地向大天獻上這個心願。
於是,他孤身盤坐在河岸的石礫上,閉上雙眼,專注地思考著閻摩與閻蜜的身影。
他忘記了周圍的一切,遺忘了時間與空間,將自己的心神完全沉浸於這個願望之中。
他沒有察覺,他的身體漸漸進入一種極端的靜止狀態。最後,他的感官開始消失……
這意味著他的神識正在脫離軀體。
這是一個真正艱難的境界,對於神通低落的凡胎來說,通常需要藉助真言、咒語與儀式,循序漸進地進入專注。毗斯卻僅憑單純的心念,達到了這一步。
就在他聽力即將完全消失前,一陣低沉而悠遠的樂器聲,忽然傳入他的耳中,將他的意識從深層專注中猛然震回。
他的雙眼瞬間睜開,內心並沒有因被打斷而感到氣惱,反而充滿了疑惑:這聲音,從何而來?
當毗斯回過神來時,他發現眼前的世界已經改變。
他不在原先熟悉的河岸邊,四周的景象變得陌生,冰天雪地籠罩著大地,眼前的大湖水面已然結凍,是一座幽深而寒冷的冰湖。
四周白雪皚皚,沒有苦行僧的身影,沒有皮俚陀,也沒有比皮俚。
他站起身,在太陽界從沒感受過寒冷的他,並沒有冷的知覺,他赤足踏在冰雪之上,亦沒有絲毫凍傷的感覺。
他試圖呼喚同伴的名字,令他失望,天地間只有風聲回應他。
他再次仔細聆聽,試圖尋找剛才傳來的樂器聲,但,樂聲已然消失。
這裡是哪裡?
正當他疑惑之時,他忽然注意到,遠方有一個人影緩緩向他走來。
他以為是同伴,立刻快步上前,不料,對方在看清他的模樣後,卻驀然停下腳步,語氣帶著一絲遲疑:「你是誰?」
毗斯怔住了。
那是一名女子,她披著一件褐色的披風,不知是因為冷意還是對陌生者的防備而本能地收緊衣物。而她的眼中沒有一絲驚恐,只有難以掩飾的疑惑與不解。
她是誰?而這裡,又是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