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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評】芥川龍之介短篇集讀後感

旅貓 | 2022-08-13 12:12:01 | 巴幣 1124 | 人氣 1113

數年前讀芥川龍之介的短篇譯本寫的文評。各篇以工藝作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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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生門》為首的四則短篇,遠觀是粗糙得起毛的木工藝。再細看原是纖巧的毫芒雕,幾乎要讓人以為是蟲蟻蛀出的坑漥,恰好形成一張張生動的面孔哩。

若說文風似古代的畫糊在紙門的木格子上,意欲重塑舊時的氛圍,作者本人又並不忌諱用屬於他們當代洋氣的新詞和寫實派的技法。

他的面孔半隱在陰影裡,聲音不成為干擾,只承載人物悲喜,向你訴說。

讀《羅生門》時還很不適應這樣的視線,但多讀了幾篇,在為主角難堪著急時,卻覺得很安慰了,彷彿僧侶月下抄經時感受到佛陀溫柔的看顧。

寫鄙陋悲哀的事物,若快意恩仇則構造略顯粗糙,一味自憐自嘲則讀來泥濘得難受。

芥川龍之介的書寫,用的是種幽默卻悲憫的態度。

於是潮濕蒸去了,曛暖的日光裡,安靜的只有塵埃浮動。小人物被很輕地細心安放在它應該在的地方,各部件自反映著浮世的百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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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的後半,篇章多為角色第一人稱視角,而非旁白的全知觀點。

《袈裟與盛遠》原典裡,已為人婦的袈裟遭戀慕自己的盛遠以母親性命要挾,被迫與其發生關係,最後在對方聲稱要殺掉丈夫時用計使對方誤殺自己保護了丈夫,被視為女人犧牲奉獻的貞烈美談。

芥川龍之介卻意圖剝去良婦與惡棍的社會定位,著重描寫兩名男女之間的情感糾葛。

本是被迫屈從卻意外產生執著的人婦,已經厭倦這段關係卻因愧疚感難以放手的惡黨,算不得愛人的一對『姦夫淫婦』,看似會灼傷對方的熱情,其實只是自我防衛的鴻溝所造成的錯覺。兩人內心不曾真正貼近,疊合的只有軀體和彼此扭曲過的虛假動機。

作者將人類複雜的思緒描寫得十分細膩,揭露粉飾過的立場下人性的冷徹空虛,短篇的質地猶如燻銀的剪影浮雕。

由於原典被視為女人貞潔的美談,在人們心中有著純銀清朗的光輝,也難怪當時作者要受大眾責備了,因為此文描寫女人違背倫常的愛憎,玷污了父系社會對烈女的信仰。

但假使除了貞烈之外女人竟再沒有別的可稱道,除了奉獻者以外不被允許扮演其他角色,倒還不如剝去這虛偽的光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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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幽默與黑色幽默,我有些私人見解。

幽和默兩字的翻譯選字,意義皆誕生自黑色。

幽默源於悲劇嘲謔等灰暗事物,但圓滑不傷人,是中性的,相對溫和。黑色幽默則明目張膽,充滿死亡、暴力與怪誕的玩笑,更具諷刺性。芥川龍之介的《邪宗門》即帶有後者色彩。

此篇開始于貴族僕從間流傳的奇聞。

才華和氣度皆有如天人之資,對待討厭的人時說話壞心得不得了(特指他的父王),不把宗教當一回事也不予否定,不流俗的價值觀。

在僕人的描述裡拼湊出的堀川府小王爺高貴且風流,讓我想到某個傳說有狐狸血統的大陰陽師。另一個話題的主角則是懲罰敵視他的人再將他們治好來擴展信仰的摩利教僧侶。

傳言中的細節分明是天主教,卻因概念被轉換而顯得陌生。現代人熟知的聖母瑪麗亞被形容為懷抱嬰孩的食人母夜叉,耶和華被稱為玉皇大帝,身穿漆黑法衣佩戴十字護符的異教法師則讓人懷疑其實是天狗。

最鮮明的莫過於膽敢力抗在地宗教駁斥其為邪說的狂妄言行和未知的強大法力。

只是這個諷刺又衝突的故事在諸僧落敗,小王爺走進寺院的部分便中斷,是未完成的,因而我無法得知作者究竟想表達什麼,也想像不出兩位奇人相遇會產生怎樣的火花。

但這個中篇仍舊塑造出了極富魅力帶有妖氛的世界觀,似異域神像的眼珠裡閃爍著邪氣的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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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色》有種悲劇式的詼諧。因為本篇的主角,平中這男人,根本永遠不可能滿足呀。

他渴求的,是不存在於這世上的絕世佳人,為此即使讓無數女人心碎,他仍然持續尋覓著神女的倩影。

然而浪子也有栽跟頭的時候。

自從平中愛上冷淡的女官,被三番兩次拒絕後,長年情場得意所建立的信心瓦解了,甚至不惜尋她的穢物來看,好讓自己幻滅以從迷戀中解脫,真可謂尊嚴盡失。

誰知那女人聰明得幾乎惡劣了,早已洞悉他的心理,反將他一軍。所謂穢物竟然是香料冒充的,荒謬得引人發噱。

「侍從,你殺死了平中了!」她怎麼殺死你了?主角此言可笑,細嚼其意卻是悲慘的。

這冷酷的女人徹底讓理想主義的情聖一敗塗地,永遠忘不掉她了。她成為了他幻想裡完美的神女——但她又不打算成為他的人。

儘管是用年輕男子嘮叨的口吻自述戀情不遂的故事,短篇整體如一方白瑪瑙紙鎮,被琢磨過光潔得能倒映人影。

開頭從主角平中的外貌聯繫到其性格過於理想化的描寫,起初讓我想到象牙一詞,後來又感覺白瑪瑙乍看剔透,內在卻籠著迷茫白霧的質地更適合些。

對戀情與理想的渴望,如暴雪般盛放的白櫻盤踞在他靈魂的核心,是故他看透了自己內心的變化,依舊無法自拔。

這個故事沒有欲迎還拒的綺旎,有的只是可悲的追尋。

女子的心是明鏡似的,反射著他的姿態,卻不曾留下痕跡。於是主角被自己心上的影子迷住,和影子戀愛,又被它困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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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俊寬》此篇,用前往探視的家僕的視點為被流放的主人翻案。

傳言多麼不可信哪,捕著一點當事人黯淡的影子,就覺得苦楚是填滿石塊的鐵箱籠,一鬆手,便要墮入不見光的海底。

說書人口中被描述得淒慘落魄的主人公俊寬,在作者筆下彷彿被海水和日曬浸得鹽漬斑斑的浮木,漂流久了,竟然還挺自在呢!

俊寬有著修行者的慈悲,不為世俗的權力欲所苦。

和因為畏懼地位被威脅而將他當成政敵流放的上位者的愚蠢、到了蠻荒仍自恃矜貴,放不下驕傲的其他人的矯情、拋棄在當地娶的妻子不讓她上船竟無人出言為那女人說話的殘酷,形成一種嘲諷的對比。

他是不那麼富於悲劇色彩的,接受了現狀,踏實地過生活。曾經因感性而哀愁,最終還是走出了悲傷。外人看著沉重,個中有種無可奈何的快適。

他的品德並未臻於完美,懼內,且貪戀婚姻外的男女之情,有時也會受惡劣情緒宰制。即使這樣,也足以使他超脫於大多數的人。

短篇的意境彷彿竹枝浸軟刮去竹青,削成竹篾,細細編織成方正的籃胎,層層疊疊刷上黑色生漆。雖無蒔繪的華麗,自有漆器清涼優雅的韻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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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徒師從工夫奇巧的匠人,夢想著哪天也能擁有同樣非凡的手腕,獨當一面。作為寫作的入門者,我亦嚮往作者處理情節的手法之慎微及深厚的造詣。

我不愛標榜純文學那類大師巨作,但我喜歡芥川龍之介的作品,並不單純因為被世人認定的文學價值。

某些短篇裡能窺見悲憫沉靜的胸懷。然作者不是神佛,只是活生生的凡人,會嗔怒,會鄙夷,會使壞心眼——

也正因如此,作品才跨越時代保有蓬勃的生命力。

如同鑒賞工藝品時也品味工匠留存的手澤,我欣賞洋溢於文字間作者的人格。

它不是歷史性死板的典範。這些故事,是芥川龍之介其人活過的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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