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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題 達人專欄

【日誌】生存報告

四弦 | 2022-01-12 00:36:32 | 巴幣 2140 | 人氣 422


1. 我們與傷痕席地而坐

  一個不留神又過了一年。

  對我來說,回顧從來就不是件容易的事,過去發生些甚麼我總記不太清,像是夜間在山裡開車,前路漫漫,車燈投射的幾尺範圍便是僅見的光明,斑駁的護欄逐一迎向我,又被後照鏡毫不留戀地目送。窗外漆黑的輪廓靠近又遠離,某些東西斷續地刮刷著車身,可能是枯葉、紙屑或眼淚吧,我也不很確定下一刻是否就會駛離正軌,跌入比現在更暗的深淵。

  桌遊聚會上,我將這些想像告訴J,J聽後笑了,說我不是一個高明的駕駛。我也笑了。考取駕照還是去年四月的事,之後我再沒摸過方向盤,真要開夜車,指不定要撞傷誰。

  桌面上攤開的矮人礦坑,恰好又添上一條死路。

  「四大的學生,記性還會不好嗎?」

  「那是兩回事,當我被迫或自願去吸收資訊,就能將其牢記。但多數時候,我寧可放空腦袋與意識,讓所有聲音和刺激穿過軀體。」

  「所以你才老是擺出蠻不在乎的表情。」J滿意地下了註解。

  我想是的,可能我就是這樣徒然地活著,不費更多力氣地撐起這副皮囊,在不被看見的地方,做些無足輕重的工作,思考著無關緊要的問題—— 生存的可能、生活的執著,還有生命的惘然,偶爾被人際課題所困擾,多半是在不眠的夜,伴著轟然作響的耳鳴。

  時代的頹喪、社會的糜爛、個體的漠然,都是我的責任嗎?這樣自問著,卻始終跨不出狹窄的駕駛座,很快便因著日常的小小確幸而高興得忘乎所以,直到下一個失眠夜使我驚醒。

  當魯迅寫下:「樓下一個男人病得要死,那間壁的一家唱著留聲機,對面是弄孩子。樓上有兩人狂笑,還有打牌聲。河中的船上有女人哭著她死去的母親。」有人因此批評其冷漠,可這些情境在常人眼中,只會是迅速被過濾掉的畫面,卻被魯迅精準地捕捉並落筆成章。

  你能說他是無情的嗎?毋寧說是苦悶的無處安放與悲憫的疲於應付吧。當一個焦灼不安的人,面對實在發生的種種悲劇,他想伸手探望,撫觸世界的傷疤,卻驚覺那意味著要卸除自身的武裝與尖刺,於是他猶豫不決,然後在無能為力的自責中,向內蜷縮得更緊了些。
  
  「你之前提到的面試,結果如何?」
  
  「錄取了,轉調到桃園廠區。人資說我聽到輪班時沒有顯露半分遲疑,上級對此給予好評,我想這正是我脫穎而出的原因。」

  「……我該說恭喜你呢,還是辛苦了?」

  「人不是通過戰鬥爭取自由,而是人生來自由,所以才要戰鬥。即便是社畜,我也想當一只賣力爭食的牲口。」

  最近在《絕叫》讀到的句子脫口而出,心情卻不如語境那般昂揚,大概更接近期末考時胡亂拼湊著答案,試圖求乞些筆墨分數的大學生。

  隨後J說,不如換種遊戲吧。我取出一盒卡牌—— 情書,一款經典雋永的桌遊,玩家扮演的追求者必須尋求宮廷神父、侍女、男爵等人物卡的協助,最終將傾訴愛意的情書送至公主手中。其中有張衛兵卡,打出後可以宣言其他玩家持有的手牌,若成功猜中,則可直接將對方從備選追求者行列中剔除。

  J在首輪就猜中我的手牌。

  「太兇殘了,我的回合甚至都沒開始,你這是紅衛兵吧!」

  J被即興的爛玩笑逗樂了。良久,我們都無法複製這次盲猜。

  「我覺得盲猜就像是矇眼處在暗室,有個聲音命令我揮動手中的球棒,假如不從,他會立刻開槍射殺。」

  「那間暗室還有其他人嗎?」

  「還有。他們的雙眼也被矇上。悲鳴、咒罵、揮擊聲與敲打重物的悶響充斥整個房間,當我每次揮棒,心頭都會有一絲膽怯,顫抖著幾乎握不穩球棒,生怕自己傷害了誰,或被誰傷害。」

  「但你不得不?」

  「我不得不。一種可悲且獨斷的妄臆萌生,也許我站在角落邊上,放低姿態揮著空棒,等其他人廝殺殆盡,我就能安然獲釋,也不必為自己的惡行感到愧疚。」

  空氣變得嚴肅乾燥,J嚥了口唾沫,試圖組織一些不那麼直截了當的語言。

  「很自私的想法。」

  「看來我的確是這樣的人。」

  最後我贏了那局遊戲,J提議來聊聊當兵的趣事。當兵向來是男性暢所欲言且回味無窮的話題,歡快與辛酸兼有之。我收起情書,拉開回憶中有關服役的那格抽屜。


2. 歲月腳底我們匍匐前進

  入伍的第一天晚上,我躺在蚊帳裡,遲遲沒有入睡。一隻蚊子在頭頂盤旋,牠也在裏側,對我的鮮血卻沒多大興趣,不時磕碰在帳上,似乎在尋找離開的出路。

  「你覺得自己是那隻蚊子嗎?」

  「不,我其實很快就適應軍中生活了。雖然遠不到享受的地步,但我並不像其他同袍,急於離開營區。」

  「你真是個怪人。」

  「在所有新訓單位中,海陸的膳食和福利說不定是名列前茅。我在裡面體驗了烤肉大會,看了十幾部電影。老實說,上鋪冷氣很涼,你能想像才十一月,我需要穿上自備的外套,裹著睡袋和棉被才能入睡嗎?」

  「大家無法忍受的原因,是制度的拘束和操課的無趣吧。」

  「確實,幹部的連坐處分和朝令夕改,讓我吃了不少苦頭。」

  蛇籠與高牆外的風景畢竟是遙遠了,甜美只是想像中的感覺,汗水、疼痛與斥罵才是擾亂秩序的真實。我有時覺得,軍籍上的編號與相似的制服,是幫助軍人適應軍旅歲月的關鍵所在,所謂去個性化,很大程度消除了個體的自我評價,轉而投向群體的均一目標。

  「這並不是件好事。」J皺眉。

  「卡謬說,幸福不是一切,人還有責任。」

  我拆開花見小路的包裝,這是僅限雙人對戰的遊戲。玩家扮演知名高級料亭的老闆,為了爭取七位藝妓到店裡服務,需蒐集茶具、三味線、油紙傘等道具來吸引佳人。

  「我還記得哪些人幹過什麼蠢事。比如說有人裸著身子在洗手台洗澡,或者躺在槍箱上打盹,都被士官長和連長叫去集合場全副武裝。」

  「每天都有熱鬧能看,但若被牽連可就不有趣了。」

  就像陳列在〈無怨〉所說,生活不可能永遠是一條潺潺的清流,而我也不是超絕或能夠隱遁的角色,面對別人攪起的波紋或混濁,往往不知所措,乾脆偶爾也向它投下幾顆石子。

  「無辜遭罪時,確實是滿腔怒氣無處發洩,懷疑起人我之間的交流和相識是否真的必要,反正四個月過去,彼此又將回歸陌生。」

  我瞇起眼回想:「但某次半夜值哨,上百顆沉默的光頭安分地酣睡,當我觀照著這些渾身龍虎黥墨的紛亂生命,守在無人打擾或盤問的夜裡,我忽然意識到,這便是平凡且真切的責任,人生環節中最細微簡單的定位於焉擺置。」

  服役期間,我的體能在這梯二兵中不是優異拔尖的,但鑑測與專長武器驗收都曾被班長誇讚。他們不會知道,我在營區外是如何渾渾噩噩地度日,依然肯定了眼前這個文弱書生樣的洞五勾。

  人與人之間的生疏是為了避免熟識後的全然無趣,我們往往在無意識中,選擇去認識他人的片面與零碎,卻自認為全盤理解彼此。

  「你在軍中寫了不少詩。」

  「我並不意外,軍中的時間割裂,對於詩而言倒是足夠了。」

  「它們看起來……不同了。我是指,看著你從前的詩,我能想像一個走在磅礡大雨中的憤懣青年,以濡濕且無奈的筆觸去寫。而現在,即便是淋著雨—— 」

  「也是釋然且有悟的。」我接續下文,儘管不那麼確信J是否想這麼說。

  我抓起一張粉色調為主的藝妓卡面,上頭畫著一位對鏡調整髮簪的女子。

  「我作詩的理念向來是忠實地記錄,沒有文以載道的期許,我只想對自己的感受忠實,亦對所見所聞忠實。如果看起來不同了,那說明我已走進人生的下一個狀態,而你也知道我的記性不管用,太久遠的事物很難再以其他面貌現身。」


3. 請容許我哭泣,並遲未等到樂曲完結

  「有件事我想向你告解,我並不喜歡這款桌遊。」

  「購買前的想像與實際遊玩畢竟不能相提並論。」

  「不,我很早便玩過了,而且不下數十次。」

  「讓我猜,倘若你不是有錢無處花,就是它對你來說有使用之外的其他意義。」J挑眉道。

  「嗯,我的前任很喜歡它。分手時,我沒有將舊的那份收回,而是莫名其妙地買了一組新的。」

  「很哀傷,也很浪漫。」

  這回我沒有點頭附和。我更希望J艱難地抿唇,然後對我說,你真自私。

  我大可以向她討要那份禮物,但那樣做,盒中便只會盛滿她的失落,以及我的悔恨。未經誰的同意,我便偷偷構築了相似的幻象,將所有美夢收藏其中——我們交臥於床笫,窗外攔不住的陽光攀上枕邊,探向她最後的笑顏。

  人與人相戀,是為了讓我們活著便體驗死亡。

  我沒對J吐露的是,就在去年初,我還是傷害了一些想幫助我的人。在開頭那個矇眼揮棒的譬喻中,我沒能負手待死,亦無法果敢地為存亡拚搏,於是消極而執拗地,埋頭鑽進角落的荒唐。我以為時候到了,命運自然能給出什麼能讓我咬牙領受的答案。

  我不想苟活,卻也沒有尋死的勇氣。

  「我在休學前,曾預約過校內的心理諮商。」

  「你在諮商過程中確立了往後的道路?」

  「不完全是。諮商讓我重新檢視當前的處境,但沒有讓我下定決心。進行了大約四、五次的訪談後,我得知下次會面要等至少三個月以上。在這所享譽學界的名校裡,竟有這麼多迷惘與掙扎的靈魂,為了免於溺亡而奮力游向水面,於是我感到虧欠。」

  「虧欠?」

  「我的負面情緒與心理危機,在任何人看來都不是那麼迫切而嚴重。我還能進食,雖然時常失眠但終歸能讓自己睡著;抑鬱襲來時,雖然狼狽不堪,但終歸有辦法使自己分心。」

  我將水一飲而盡。「我認識很多朋友,他們在與更大的怪獸戰鬥,走在更加荒涼的征途上。像我這樣的人,不過是偶然經過他們休息的火堆,提起野豬又啃壞自家甜菜的村民罷了。」

  就像我作的那些文章,寫的那些詩,永遠都是半調子的、急於求成又流於衝動的。我的苦悶與哀傷,也不必有人來聽取,當我將它們隨意吟唱在風中,短促的音調將會擇取適合的方向消逝。

  接下來會好嗎?如果要我直覺性地給一個答案,大概仍是俗套的那個形容——會是一齣希臘悲劇吧。徒勞無功且步履蹣跚地負重前行,註定要走至永恆,無論那代表世界的終結,抑或個體的凋亡。
  
  在這薛西弗斯式的劇本中,寫作可能是少數有效且經濟的手段,能讓我們這樣無可救藥的人,脫離荒謬虛無的軀殼,以較廣闊的角度俯視自身過去與當前行進的軌跡。

  所以我只能繼續寫下去。矛盾地活著,忠實地寫著。我可能還是會認真思考死亡,就像思考活著的理由一樣認真。

  也許在不遠的未來,命運的錘鍊將使我們以無可挽回之勢傾向其中一側,在那之前,請不要停止對生命的扣問、對世界的還擊。

  「我想我該走了。」J拾掇衣物,對著我說:「你願意寫出來嗎?我們今天聊的事。」

  「我願意。」

  不過,請先容許我哭泣,並遲未等到樂曲完結。

創作回應

蘇家立
看到陳列就先開心了起來......
2022-01-12 07:40:58
四弦
我覺得國軍內部發行的刊物選文,應該少放一些心靈雞湯,多考慮如陳列這樣的散文書寫。
2022-01-12 18:05:52
蘇家立
瑞蒙卡佛曾說:「對大多數人而言,人生不是冒險,而是莫可抵禦的洪流。」跟你分享
2022-01-12 07:41:47
蘇家立
.深有同感,不能寫愛,不能寫負向,不能寫歪斜,讓我很難下筆......
2022-01-12 18:08: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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