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個人也是中文系畢業,而在大學前便開始想做作家了。難得見到有同系所的人發文,當然就有些雀躍,但這文章主題實在有些殘酷,卻覺得還是該好好正視一下,於是便寫了這篇談談我所以為的中文系跟當作家之間的關係。
我想首先需要說明的是,如另一篇文章樓主所說,在社會顯而易見重理輕文的風氣之下,中文系注定就不是「實用」科系;換而言之,若非走學術或教師以及其他公務員路線,薪資會比理組甚至大部分文組還低,這點心理準備早在填寫志願時就該明白。
基於這種氛圍對人們的暗示,即便你只是在言談裡表露自己想讀中文系,周遭勢必會拋來關切的探問,許多人就在這些關切裡放棄了選填中文系的念頭;縱然你是緘默不言,可人們在做事時必然會考慮到身旁的觀感,從而不敢輕易選擇中文系,這就讓非功利取向的科系被進一步邊緣化,以此看來,中文系的處境跟一些文組系所如歷史、哲學系是相同的。
至於若想成為作家是否非中文系不可,答案當然是否定的。中文系並非創作系,中國近現代文人裡有許多都非中國文學體系出身。不過,倘使以這理由否定了他人或自己的意志,邏輯上固然說得過去,卻也有些過於草率了。
相同邏輯來看,這就同「沒讀書也能做老闆」、「沒讀資工也能做工程師」一樣,忽略了環境對人的影響。這裡並非表示「當作家果然還是要讀中文系更好」,而是我們不能排除環境對個人發展的作用。
即便只是為了應付考試而做最低限度的學習,你經常接觸的事物容易成為你心之所向的一部分,這也是何以培養習慣如此重要的緣故;而中文系則是經由系統化的學習來對你發揮影響。
可假若你足夠自律又能按部就班地進行學習,同時能堅定自己的選擇,那麼我的說法便不那麼受用了。只是問題在於人們多半是怠惰的,並且容易被周遭給牽動,一不留神就會置身在別的環境裡。
而中文系所學之中國哲學、文學史,以及對文學經典、文學理論的閱讀,兼而各種文類的實作與美學素養的培育,對有志於創作(這裡通常指的是純文學領域)的學生來說,確實具有一定程度的效益和人格上的陶冶,因而中文系是不錯的環境。
值得一提的是,雖然都是中文系(師院體系稱為「國文系」,或某些科大的「應用中文系」),可實際教授內容跟校內風氣有一定關聯,就我所知的是,師院體系會傾向於中國古典的課程,而某些些則偏於現代文學,除了這些,部分學校還從台灣文學這領域裡出發,開創出台灣文學系這條路線來;另外,文化大學有再將中文系細分成中國文學組和文藝創作組,南華大學則有特別開設以「文學」為主軸的文學系。
但是,中文系雖有助於作家的志業,可仍然不能迴避它並非創作系於是帶有的其他訓練,這些部分對創作本身沒有直接關聯,也很消磨人的熱誠,好比通常作為中文系必修的文字、聲韻、訓詁學或其他的古文類,對只熟悉民初至現代文學的人而言,負擔會是很鮮明的。還有,如果你的創作志趣是輕小說這類以娛樂性至上,對文字不必這樣錙銖必較的內容,那中文本科的訓練其實不很必要。
同時,雖說不能否認在體制下能夠培養對文本理解及分析的能力,且這些也使你對文字的敏感度優於一般大眾,可是會理解跟舞文弄墨未必代表你能當好作家的角色。
藝術創作是很講天賦的一門領域,作家又是上下限差異很大的職業,我們曉得世上沒有任何一種努力可以保證成功,在這裡尤其如此。為了文學而讀中文系正如走獨木橋似的隨時憂慮著跌落,不僅是旁人的難以理解與接納,環境隨時都在暗示你趕緊變換跑道否則後悔莫及,甚至你自己都要抵禦內心不時湧上的自我懷疑、指責與否定。
尤其走純文學路線的創作者,即便得了文學獎,你跟別人提起獎項或知名作家,一般人幾乎都不曾聽過,何況由於純文學的特性使然,導致你即使拿首獎作品給人看,他們多半很難清楚它想表達什麼。
就算是最無腦的爽文,或者打開Youtube看紙片人的影片都比讀純文學更好,因為它至少有趣。很少人讀純文學是可以發笑的,它帶給人們的多半是沉重以及破壞原有價值觀導致的不適。你說你在魯迅《狂人日記》裡讀到仁義道德的歷史其實就是吃人的歷史時,你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可這在多數人眼中還不如一幅煽情的插畫。
在這基礎上想謀求認可是頗為艱難的,失去與他人的共同語言注定了你與同溫層外的旁人會有層隔膜。在你真正介意的話題領域裡,他人卻總是興趣缺缺,就算你丟的是名篇《孔乙己》,普通人拿來做梗還勉強能充作談資,你要他們綜合時代背景和人物形象背後的深意來看文章還是別鬧了吧。
中文系的成果不如其他科系這樣直觀、具實際效益,而作家的成就未必是一般人能夠衡估,所以容易遭受輕視是事實,但我以為不必過多檢討環境,尤其你是以作家的角度出發的話,從純文學所具備的要素與背後乘載的內容來看,就必然知道它只是被少數人所需要(這一事實可能比低薪更令我們心寒),也必須認清這種精神探索的領域並非人人想要置身的烏托邦。
這時你看著同輩到大企業實習,畢業預計要有一份起薪三萬或四、五萬的工作,父母說著某某人到哪家公司上班為什麼你不試試,伴侶問你能否轉系並露出擔憂的神色,你的遠方能不因此變得模糊嗎?
這些是我們所要面對的嚴峻現實。得先有不被認可、時常焦慮、生活清貧的心理建設,雖然只要有份正職工作就會讓你處境不這樣艱困,但相較於踏上一條多有人走的逐利之路,你勢必得獨自面對更多。我以為唯有明白這些,再來談為文學讀中文系或作家夢較為適宜。
在我這裡的個人經驗——雖然有些魯莽——早年讀電機系卻未報考統測轉攻學測,升上大學選填志願時,志願欄位全填中文系,意思是非中文系不讀。我不喜歡再填一個什麼理組科系來留後路,因為我確信自己人生目標並非為著錢,若能有足夠時間寫點東西,靠做文章投稿或在文組領域的工作賺到兩萬多塊維持生活,縱然為此交不到女友而孤獨終老,也比無法寫作但月入五、六萬的工程師更令我感到充實。
人畢竟是要吃飯的。雖說如此,倘若你對理想或者說是感性世界有更高程度的追求,相比之下較為務實的生活(譬如社會地位、金錢甚至社會認同)可能都是次要的。
若要我說得清楚一點,中文系不是務實的人讀的,作家也不是太務實的人去做的。在我過去的投稿經歷裡,那些副刊的發表或刊物或新書座談會,實際賺到的金錢與背後付出的心血衡量一下根本不值一提。
如果並非對中文系真心有愛,又或想受中文體系的專業指導來培養自身實力,或者把寫作當畢生使命,否則我是很贊同投向理組求一個更好的出路,將創作排在第二順位。
即便我是中文系畢業也依然認為,在未做出足夠覺悟或理解的情況下,對中文系或作家有過度浪漫的想像或許是有害自身的,尤其不要將自己的人生完全投射到名利雙收的極少數例外上,因為這很可能導致自己在自我陶醉的情境中走向截然相反的道路。
而即使是這些極少數的特例,你作為旁觀者也難以看清他是否真如表面上那樣風光,難以得知他為了維持這種成就消磨掉多少精力,背地裡又為此付出什麼旁人難以想像的代價。在某些特別的時刻裡,我們會因旁人的鼓舞或自我認定的超越,進一步以為自己將會是與眾不同的例外,但問題是很少有人是例外,就連我也不例外。這段話在我所談的主題是如此,在這之外也依然是通則。
我們該做的不是某個榜樣或例外,而是在權衡利弊得失的前提下做我們自己。如果只是為著虛榮而在身上貼個中文系、作家的標籤,內心實際上是虛的,並沒有別的什麼做支撐,沉悶與接連不斷的挫折絕對足以把你打回原形;如果對文學的熱誠僅止於摘錄作家名句,或偶爾發些看來文藝風十足的短文,實際卻既無讀書亦無創作,只想藉此裝潢自己的臉面,還刻意讀中文系或自稱作家,這類純粹給自己添人設的表面行為其實大可不必,而我也是挺反對的。所以這篇文章的副標題寫著的是:「貪慕虛榮莫讀此系,升官發財請走別路」。
其實這樣看下來,中文系與作家之間固然有所關聯,實際的連結卻未必如大眾所想像得這般緊密,不過人們對騷人墨客的想像往往是源於中國古典文學及作家這一職業,何況它們各自在社會意義上的定位都有著被邊緣化、浪漫化的傾向,於是這兩者會被人進行掛勾並不意外;但這不要緊,畢竟關聯與價值都是人為定義的。
至此,主題大抵都談得差不多了,我上述的言論固然是不全盤贊同捨棄一切投奔中文系或作家之職,還稍微有想破除被人們對它們給浪漫化的意圖存在,可假若這些都無法動搖你的志向,那麼是很值得讚許,甚至是感佩的。
毛姆在《月亮與六便士》寫到:「做自己最想做的事,生活在自己喜愛的環境裡,淡薄寧靜、與世無爭,這難道是糟蹋自己嗎?與此相反,做一個著名的外科醫生,年薪一萬鎊,娶一位美麗的妻子,就是成功嗎?我想,這一切都取決於一個人如何看待生活的意義,取決於他認為對社會應盡什麼義務,對自己有什麼要求。」
能毅然決然走在自己審慎評估後的道路,這樣的人其實要令周遭感到汗顏,因為不是這麼多人有足夠勇氣在一定程度上忽視旁人的目光。當你在別人的注視之下生活,你實在很難不屈從,何況人們替你指引的往往是他們主觀認為最保險、安穩或最有發展性的路線,而人在面臨壓力時的抵抗能力會隨之降低,結果便是認為隨順社會風氣或外界引導做決策最為輕鬆。
無論你懷抱怎樣的夢,選擇的自由致使你要為將來所導向的局面全權負責。對自己志向模糊不清的人自然隨著大流,但志向清晰的人能體驗到自由所帶有的恐懼,在這令人窒息的壓迫下人們會產生逃避的傾向,通常的辦法便是躲進群體,調用所謂普世價值觀來套用進自己的人生作為準則;與此同時,人們卻又會對自我的退縮覺得羞愧,原因是他們明知什麼是真正想要的,但是沒能得到的理由並非是出於自己的無能為力,而是可以這麼做但自己選擇不這麼做。雖然因此逃離了自我,卻是以扼殺掉自己的可能性作為代價,令人悲傷的幸運之處在於,每次扼殺掉自己一點總會習慣的——「大家」都是這麼做的。
對於那些依然把個人志向擺在第一位的人,好比這篇文章主題之一的作家或是創作者來說,有的人可以做出如詹姆斯‧傅瑞《超棒小說再進化》這樣的覺悟:
「如果身邊都是扯後腿的,你不可能成為作家。你的配偶,同居人或室友如果不支持你,你要嘛改變他們的心意,要嘛改換你的生活伴侶。倘若一艘船拖著錨航行,它是跑不遠的。
我在寫作時不接電話,即使是我的經紀人打來報佳音,我也一律讓答錄機接聽。有人按門鈴我不理,如果是傳教士想要拯救我不朽的靈魂,他們得改天再來,此刻我在寫作。
兄弟姊妹父母兒女,必要時你都得跟他們說:『現在我不能跟你講話,我在寫作。』如果他們聽了不爽,嘿,那是他們的事。你得讓家人完全明瞭,你閉關寫作時就是斷了線消失了,根本不在這個地球上,誰也找不到你。
你說你不想得罪人?你說你不能冒犯人家?你說當家人朋友需要你的時候你得在他們身旁?你說你的姊姊婚姻出了狀況,想要對你哭訴?你最好的朋友需要你幫他計算所得稅?你的小孩要你教他們怎麼綁魚餌,怎麼烤餅乾,怎麼錄電視節目?浪費你寶貴的時間混在嘎嘎鵝群之間,你不可能飛上天空與老鷹並肩翱翔。你到底想不想當作家?想當作家,唯有超棒小說家才值得當;而要當超棒小說家的唯一方法,老天明鑑,就是破釜沉舟,全力以赴……
要是你有孩子或其他不可推卸的責任怎麼辦?我承認,你可能需要一份工作,這會是你的第二事業,但不能成為你生活的中心。寫作才是你生活的中心。
有人曾引述福克納的話說:『為了把書寫好,榮譽、自尊、高尚......皆可抛。一個作家若是非得搶劫老母不可,他就絕不猶豫。為了寫成《希臘甕之頌歌》多少老太太皆可犧牲。』」
而一般來說,多半的創作者其實都在扼殺與解放自我的縫隙間掙扎,如以前我所撰的文章提到過:
「創作的影響既能激起對現狀的不安,卻又能使人得到撫慰,消除那不時襲來的獨戰的悲哀。我認識許多性情敏感但又難以跟現實妥協的人,他們時常迸發出我望塵莫及的洞察力,同時也因而感到痛苦;這樣的我們之間有的人選擇徹底投身集體來將自己給忘卻,有的則是因各種理由自殺了,有的還像我這般活著,有著對於將來充滿著可預期的疼痛與失去自我或失去性命的膽怯,可即便如此,他們的目光依舊如此炙熱,縱然憂鬱時常淹沒了鬥志,看似下一瞬間就要將一切熄滅,但還是在這情況下支撐了下來。
我深切以他們為傲。即便他們在現實生活中一窮二白或被眾人小瞧,即便彼此素昧平生,我依舊將他們視為我的同夥。我要用創作給予他們安撫,供他們可以生存的氣力。
當你又費了一天或一週,產出了又一篇無人聞問的作品,你沒辦法在當下便知道它能帶給人們什麼;而遙望著相隔不遠的其他好友、同齡人,他們走到比你更加遙遠的去處,得到了肉眼可見的收穫,你當然是要懷疑自己的。
可像我這類的創作者,不能只將目光著眼於個人。這份可能在無意間影響某人的滿足感,即便終此一生都無法確定是否有人因你得到安慰,也依舊值得去做;只因我從來確信自己走在正途。」
或者是受中文系影響的緣故,至今我還是很堅信曹丕《典論‧論文》的:「蓋文章,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
文人將精神寄託在文章裡,把思想通過文字傳遞給他人,進而更廣泛地影響社會。這雖然有自我浪漫化的部分,卻也是像我這樣以寫作作為生活重要環節的人所支撐下去的氣力。即便自己還很不成才,談經國大業或不朽那更是遠遠不及,自己多半也有著畢生都不會成才的心理準備,可這是我想做的,僅僅是這一理由便已足夠。
勉強稱得上安慰的地方是,純文學作品固然受眾狹小,但它總有人讀。當各式產品以及產業不斷更新之際,紅極一時的產品或熱門領域都成為歷史塵埃之後,總有點什麼不易腐化的東西被留存下來。
不過,雖然中文系是根植於悠久歷史之上而成的,並且還有些如我這般認為中文系有不可汰除理由的人們在,可事態的變化確實很難說清,除了前頭說過重理輕文的風氣外,受少子化影響而讓人群集中在熱門科系的結果,將進一步導致如中文系這樣難以帶給人們直觀用處的科系逐漸沒落。某個東西要從歷史舞台中淡化或退出,背後的緣故其實還是複雜的。那些無法理解中文系存在意義,或是認為文史哲這類科系無用的人,多半也不願意理解溢出自己價值之外的事物,對於這點,縱使像此刻這樣寫再多文章,文字畢竟還是有其侷限,某些聲音傳遞不出去實在令我憂傷,可這也沒辦法。意義或價值是人為定義的,有將之視為寶物的人,也自然有將之棄如敝履的人存在,人與人的悲歡的確不如一般人以為地那樣相通;假若時局真變得將中文系掃入歷史,或者是環境讓我這樣對做文章懷有熱愛的人更難有發揮的餘地,任由我們在歷史中被人們遺忘,我所寫下的文字不只沒能帶來實質利益,還連餘溫也不剩下,我想也怪不得別人吧。將來有什麼樣的變改,其實誰都說不清楚。
以前有好友說我寫文章無非是想替人「指路」,我現在即便寫下這些,還是覺得這是高看了,說實在,連我也不曉得往後將來,不過我依舊想在這主題上多說點話,因為那些能憑藉自己的意志走在人煙罕至道路上的人終究是很難能可貴的。
記得數年以前,也正好是在大多數人對我拋來疑慮的目光階段,某學校的系主任因著我參與大學面試而讀到過我幾篇作品,事後還用自己的手機打給我,只為了說無論有無讀中文系,請我一定要寫下去——那個時候的經驗,讓我真心以為自己在社會上將會是例外。
可我還是要對那些以為自己是例外而之後發現並不是的人說,也許世人都將以你為妄,但你腳下的每一步都要有自己的確信。
若我的好友有作家夢,我會把上述所言的都告訴他。然而我知道自己永遠無法替對方做決定,因為是走務實或精神,對我說的是認同或不認同,他都該獨自進行判斷;他人的意見可以參考,但不過是那個人自己的經驗而已。
即便他在自己想鑽研的領域並非頂尖,即便我已看出他的玩票心態,即便他在我們眾人眼裡注定碌碌無為度過一生,但我也只會告訴他我自身的經驗。而我們這僅僅一回的人生,由於我們永遠無法有第二次機會可以對同一個人生做檢視,所以不能指出哪條路是非走不可,而哪條路又是必然錯誤的,這不只是因為我們除了意見以外,沒有權力阻止他人在旅途上走往哪個方向,還因為那是他的人生,唯有他能決定自己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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