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在那個地方第一個送走的親人
我不是跟他很熟，南北將近兩百多公里的距離，將原本應該是血濃於水的我們拉得太過疏遠
但我知道，每次回到鄉下的時候
我都要叫他一聲阿公
他沒有不好
在我很模糊的記憶裡他是一個爽朗、說話很中氣十足的老人家
他總是拿出一副古銅色的茶具，用雄厚的嗓音跟三五好友抬槓，同時從茶罐裡捻起茶葉放進茶壺，小心翼翼地提起水壺將水由上而下倒進茶壺中，蓋上蓋子靜待一陣子後，再提起煮好的茶壺為在坐的客人倒上一杯熱騰的茶
所以我的記憶裡，一直留有對阿公喜歡泡茶的印象
可是我不是很喜歡他，甚至說有點害怕
他那雄厚的聲音跟總是一板一眼的嚴肅臉孔，讓小時候的我不是很敢靠近他
記得有一次我爸把我抱著，看到阿公要我過去時，只是怕得撇開頭緊抱住我爸
或許時間再長一點，我再長大懂事一點
也許就能不那麼畏懼他了
當我還來不及這樣想時，還在讀幼稚園的我就抱著娃娃，一臉茫然地跟著跪爬進靈堂的爸媽走進去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死亡是什麼
還小的我似乎也了解到，那個自己害怕的阿公已經陷入長眠
而那一睡，便是永恆
我永遠也忘不了阿嬤因阿公的逝世，跪坐在房間門口，那淒厲的哭聲
送殯那一天，我牽著阿姨的手，看著前方隨側在阿公棺木兩旁的爸媽跟大伯、伯母
悲傷的情緒湧上喉頭，我哭得不成人樣，還被旁邊的堂哥笑話
愣愣地看著棺木被大型機具吊進墳墓裡
我才懵懵懂懂的意識到
原來人死了之後就只能被掩埋進厚重的土裡
阿公死後的幾年，阿嬤的身體也每況愈下
以往過年回家，只要早上起床爬下樓梯，就會看到阿嬤坐在小板凳上，俐落地剝好剛採收下來的新鮮蔬菜，聽到聲響轉頭看到我起床後，就會趕緊說
「起床囉？來呷早等喔！」
那一聲中氣十足的來呷早等喔，漸漸化成因痛楚而發出的陣陣呻吟，被刺鼻的消毒水跟藥劑侵蝕殆盡
他的後半餘生，幾乎是在醫院跟家裡來回度過，飽受洗腎的痛楚
不同於阿公，阿嬤留在我回憶裡更加清晰深刻
清晰到我甚至還記得自己跟著爸媽走進醫院的簾間，臥躺在病床上的他給我一抹親切和藹的笑容，用台語叫著我的名字，說你來啦！
我總是羞赧地用一口破台語回他
以前他總是抱怨我和我弟都聽不懂他說的台語，直到自己長大了，聽懂得更多的時候
阿嬤也老了
老的他終於也懶得喘氣
那年我剛考完二基，在等待分發學校的酷熱暑假中
我跟在爸媽身後跪爬進靈堂
這是我，在那個地方
送走的第二個親人
十五歲的我已經明瞭死亡所代表的涵義
我們沒日沒夜燒著冥紙，甚至無聊到開始將冥紙擺成螺旋、叉叉、愛心形狀......等等來燒
入睡時也總會聽到佛經伴在耳畔邊
披麻帶孝念誦經文，跟著師傅作法事，將阿嬤留下的遺物燒至陰間地府
「火來了！緊造喔！」
這一句話，是我與阿嬤辭別的最後一句話
那個地方
那個鄉村
乘載了我所有童年的回憶
一到過年，我們全家就會提著大包小包的行李，加上轉車必須坐將近三、四個小時的車，才能抵達的偏僻所在
和長輩圍爐吃年夜飯，跟堂表姊弟開開心心地玩仙女棒、拿紅包，乘著風騎在鄉間田野的道路
那些回憶，彷彿歷歷在目
因為太多美好的回憶，所以當如今我再次回去那個地方時
不再有人居住的空房間逐漸鏽爛，破敗的牆壁也無人去理會修補
跟曾經的風光相比，破敗毀爛的樣貌讓我的心底只餘無盡的感慨
居住在那個地方的人，也逐漸變少
這一次
是我在那個地方送走的第三個親人
從住院到過世，那短短不到一個月的時間，那個地方又再次有人離去
我跪著爬進靈堂，眼淚模糊眼前的視線
這一次的死亡太過猝不及防
猶記夏日尾端時我回來此地，尚看著我大伯在店裡走來走去，偶爾會用詼諧的口吻和我們聊天
但更多的時候，他是沉默寡言的
而他也是我送走的親人之中，陪伴最久，也擁有最多回憶的人
我記得那一年的春天，我坐在他的機車後座，我們穿越田野鄉間，到各個田尾收走秧苗的盤子，跑到別人厝外用鐮刀割下絲瓜
最記得的，是在經過翠綠的田野時，他大笑說著一個笑話
「有個都市人來到鄉下看到這些田，說哇這些韓國草長得真漂亮！韓國草哈哈哈哈！」
告別式上，我噙著淚水抱住我堂哥
他跟我說
我七歲時送走了阿公，十七歲時送走了阿嬤，現在二十七歲時送走了你大伯
我說
我跟你也差不多年紀啊
五歲時送走阿公，十五歲時送走阿嬤，這次二十五歲我送走了大伯
你的爸爸......
下一個十年
我又會再送走誰了呢？
很感謝看到最後這裡的大家，記得去年11月底時，我堂姊和堂哥他們來台中順便去家樂福買東西
那一天，我才知道我大伯生病住院
後一個禮拜回家聽我爸說，才知道我大伯已經是肝癌末期
原本再下一個禮拜，我爸跟姑姑們要回去鄉下看我大伯，但連一個禮拜都還沒過完，在那個禮拜的周五，我還在上班的時候就接到我媽傳來的訊息
我大伯過世了
看到訊息時只有不敢置信，從知道住院到過世，真的只有短短三個禮拜的時間，那樣的倉促讓我絲毫沒有任何心理準備，一時之間無法接受
隔天放假搭了兩個小時的車回到鄉下，看到靈堂才真正意識到
啊，他是真的走了
後來在房間裡，聽著我堂姊敘述大伯這段時間從身體惡化到住院，再到最後放棄急救的過程
只能說，平常一定要注意保養身體，運動並均衡飲食，該做的健檢都不要少
因為大伯發現的太晚，惡化到癌細胞早就已經擴散到各個器官，除了敗血症、水腫、血糖更飆到1000多酮酸中毒，最後引發多重器官衰竭，搶救回來也只能截肢
比起因為當時年紀太小，經歷阿公過世時沒什麼特別感覺；阿嬤當初也有心理準備，年長加上身體不好，走也只是早晚的問題
但這一次送走的大伯，是讓我真真實實感受到人生的無常，只能說這次提醒我要好好珍惜身邊的人，尤其看向逐漸年邁的爸媽，更深深體會到陪伴他們的時間已經不長了
前天星期日放假，我和我爸媽剛好到上次我和我堂姊堂哥一起逛的家樂福
才只不過經歷一個月，不過跨到2022年
很多事情卻都變了
在難過大伯過世的同時，也很感慨那個曾經充滿孩子大人歡笑的地方，已經逐漸破敗衰老，曾住在那的人不是一個個離開人世，就是搬到外縣市
那裡的環境周遭變化很緩慢，小時候看過的稻田、鄉間小道、古厝，到二十年後長大了還是一樣
景物依舊
只是物事人非
抱歉啊我覺得寫到最後我還是要破壞一下氣氛，轉換成輕鬆的情緒讓大家緩緩（有偷偷流淚的來先給你們一包衛生紙
還是想紀念一下元旦放假時，我和我爸媽繞了台中一小圈（騎腳踏車＋走路＋坐公車＋坐火車）
真是又解鎖一個新成就呢～～（不過以前我就和我朋友繞過台中一大圈了～～繞去大甲清水那X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