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上個週末，我帶著家人回老家一趟。我們家的人習慣每隔一陣子回家一次，除了和其他親戚們聚在一塊聊聊。陪陪老人家是我們無聲的共識。
前些年，我長期居住在國外，鮮少返台。現在我回到家鄉，有時對這裡的一切感到陌生，似乎不再是以前那個地方。
我們這家三代是個大家庭，有三十幾個人，新店的別墅夠大，在這裡，我們都有足夠的房間和床舖睡覺。
我的家庭人算少了，只有四個，像我姐他們家就有六個人，四男兩女。每個人都在相當年輕的歲數結婚生子，關於這點，我也是一樣。
如今大家的孩子都成年了，到了出社會工作的年紀。
真要說的話，我算是比較特別，娶外國妻子，生兩個混血的女兒，其他人見到我，總是稱羨我有漂亮的妻子和可愛的女兒。他們也常說，以我的資產早就可以退休了，為什麼還要一周工作超過七十小時以上？
我可以每天在家炒股，定期旅遊，點餐不必看菜單的價格。（但我老婆還是告訴我不能毫無節制亂花）
我也不明白，於是只好說：「我這是工作狂的本性了，改不了的。」
大概直到老死為止，都要一直工作下去，維持那種忙碌的充實感，才會真正感受到活著的意義。
當一個人的生活中，只能從工作中找到意義和存在感，這豈不可悲？
不過我還是默默接受了自己的老毛病和不完美。
大多數的人，對我的公司也有極大的誤解。
「Google聽說福利和設施都超好的不是嗎？」
「聽說能上班的時候去健身。」
其實健身的時間還是要上班補回來。
「員工餐廳超猛的！我上次看過人家介紹……」
員工餐廳是真的不錯，不過常常忙到沒空吃。
「外商都是休養身心的好地方吧？工作生活均衡。」
其實外商的壓力比起本土企業要大上很多，對能力的要求、產出的量和其他要求等等都高上很多。
我想大多數人都對我任職的公司抱有不切實際、美好的幻想，只可惜不是那麼回事，工時長、壓力大、工作量大、競爭激烈。每個人都把彼此視作競爭對手，不惜踩著對方屍體也要往上爬，這才是現實。
身為一名年近半百的中年人，要維持競爭力同樣不是容易的事情。無論是體力、學習能力還是對於新事物的接受力，我都沒有年輕時那樣好，當然，這不是我給自己找藉口說，我不比年輕人好的原因。
但是，今天要講的不是我自己，而是我一位姪子的想法。
這是我二哥的三兒子，他畢業於台大資工所，任職於聯發科的內湖分部。本來，他也強烈的想進Google工作，我哥便告訴我，希望我能提拔他兒子一把，但是我跟他說，即使我幫他內推，他還是得通過層層關卡的考核，經歷半年以上的時間才能進入公司，這還是假使前面的面試都相當順利才行。
有時候，一個流程原先只要一次面試，也有可能變成要面試兩到三次。（原因很多，內部的討論意見分歧、對於面試者的看法不同、招募委員會對於面試者的某個部分能力抱有懷疑等等）
因為我也不過是一名台灣分部的中階主管，僅有一次面試會碰到我，他還要跟其他分部的主管以及總部的主管，還有未來可能會一起共事的同事接觸。
我是很有意願幫助他的，前提是，他能夠通過難關。
最後這位姪子沒能進來。據說聯發科也是以長工時聞名的（但科技業不都是如此嗎？），不過相對的，收入相當高，根據我姪子的說法，目前他一年的收入有三百萬以上。
當然，這也是犧牲生活品質，全心全意投入才能有的。
我們都是軟體工程師，加上個性很接近，大概是因為這樣，所以特別聊得來。
我們有碰面的話，經常性的討論跟工作上有關的。
關於家庭方面的，倒是不常聊到。
然而，這一次他卻提起了我意想不到的。
「伯父，我真好累。」
我看著他的側臉。
他的長相俊秀，頭髮是特別修剪過的，相當時髦，哪像我都找一百元剪髮。
衣服穿著名牌，而我都是老婆買的中等品。
平時會噴香水，把自己打理的完美無比，相信有不少女生喜歡的，他的身高超過一百八十公分，身材修長，平時有在運動維持身材。
像我這樣的中年人，也不禁羨慕他擁有這樣帥氣的外表、細緻的皮膚，那種韓國男星都是這樣的。女人都愛這樣的男人愛的要死。
何況他還是交大加上台大資工畢業的高材生。
誰不想成為這樣的人？
我二哥跟老爸一樣是台商，在中國經商多年，我的收入跟他相比，簡直是小巫見大巫。
我的學歷比他好很多，付出的心力相信也一點都沒少，可是最終他的收入卻高我那麼多，我也感到忌妒，但我只能跟自己說，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總是會有比你還要厲害、出色的人。
「工作嗎？畢竟就是那樣嘛。」
我也聽慣了人們對於工作上的抱怨。
以前我也常常跟老婆訴苦，不過工作這麼多年，好像都麻木了，可能是習慣了，或人終究是會在痛苦和壓力中成長，現在只是免疫罷了。
「不是工作，伯父。你會不會覺得，一直主動跟別人來往，很累。」
我常聽老一輩的人說，現代很多年輕人都是草莓族。要不不能吃苦，要不不肯屈就一些低階的行業（不是每個人都能當光鮮亮麗的白領和科技新貴，總得有人做些基礎勞動，他們是這個意思），總而言之，這些年輕人在他們眼中都是一群玻璃心，好像這些老人才是最厲害的。
總認為自己吃過很多苦，別人吃不了苦就是他們很弱。這樣的心態我也曾經有，但那不是具備同理的心態，更不健康。難道每個人都得有過那樣悲慘的經歷、惡劣的工作環境中，出淤泥而不染，努力往上爬，才算得上獨當一面，具備抗壓和耐苦的能力嗎？
或許，人就是會有這種隔閡。在不同的時代背景，不同的生長環境，不同的待遇。
這位姪子鮮少的展現自己脆弱、無助的一面，這時我絕對不能給他潑冷水。
他需要的是一種同理心。
「主動跟別人來往？還好阿，不管工作、家庭還是社交，都要阿，雖然我有時候也很懶，我在人際關係上不是一名成功者。」
原本我是打算以輕鬆的態度帶過去，但是這件事態的嚴重程度卻超乎我的想像。
他的神情嚴肅，其實他可以像其他富二代一樣整天玩樂不工作，以後有朝一日繼承家業，那樣就好。
可是他選擇了一條辛苦的道路，他可以不必這麼做的。
你知道，不是每個人都有選擇。大家都有自由可以選擇要做什麼，可是實在太多的外在阻力、環境要素和個人能力的強弱，之類的原因。
說到底，並不是擁有真正的自由。
這也是為何我欣賞他，他絕對不是那些老人口中說的草莓族，或抗壓性不好的年輕人。
再怎麼堅強的人，還是會有脆弱的那一面存在。
因為大家都是人類，是血肉之軀。
「從小到大，老師和父母都告訴我們要做個主動的人，主動幫忙、跟別人往來、關心身邊的人，我聽了他們的話，照做了。可是我現在覺得很累，而且開始懷疑這麼做的意義。」
「有些事情做久了，總會開始懷疑的……主動是好事，這點無庸置疑，儘管要看情況和場合。」
「主動寫好作業、主動完成本分、主動做家事、主動關心朋友、主動教導同學或幫助同事、主動追求喜歡的女生、主動學習新知，要主動做好的事情很多。」
「就是阿，活著還真累呢。」我苦笑道。「有些事情沒有主動做，也能活得好好的，全看你的選擇罷了，不是嗎？你不也是這麼想，才這麼做的嗎？」
據說現在很多年輕人都「躺平」了。
但他們仍舊努力工作，養活自己和父母，他們只是少了對一些事情的動力和熱情。
生活久了，總會對一些事情感到灰心喪志，喪失對某種事物的熱情。
要保有熱情，這種簡單細微的小動作，曾幾何時成了最難維持下去的？
在這些漫長的時日中，很多人迷失了自我，他們活得像行屍走肉，好像是為了活著才做著這些例行公事。
而不是想做某些事情而活著。
我也曾是他們的一份子，正因為如此，才更有共鳴。
「我以前是因為大家都告訴我這麼做是好的，我才那麼做。的確，主動讓我學到很多，得到很多。但我也失去很多，伯父。」
「有得有失，一旦做出選擇都會這樣。大家都是，你不可能擁有全部，得到全部。這都是有機會成本的，你選擇資工，意味著失去其他台大科系的可能，但那又怎麼樣？你有後悔嗎？」
「我不後悔，我喜歡寫程式，享受每天腦力激盪，和其他頂尖人才交流討論。但是我非常討厭每次我要跟朋友互動，想要認識另一半，那我就得主動。」
「你是說你朋友都不會主動找你？不會吧！你人緣那麼好，主動找朋友是我這種邊緣人在幹的！不做，就要繼續邊緣。」
不過有一點我認同的是，男人在感情的地位上似乎就是那個樣子。
你不主動認識、找女人，不用肖想人家會來找你，除非你很帥，或很有錢，還是有甚麼特別的外在條件和光芒，足以讓女人心動到找你。
像我這樣的男人就是得認命，幸好當初結識老婆的時候，那時我們倆都沒有一方特別主動，就是很自然的相處，今天你找我，明天我找你。上次你請我，下次我請你，沒有誰特別卑微。
更沒有想那麼多，感情的建立是互相的。沒有任何一方該多做什麼，這是要有共識的。
不過我聽不少年輕的同事他們說，認識不少女人都是那種高傲的調調，也許是因為行情很好吧！不過市場法則是這樣，供給少於需求，物以稀為貴。有需求、急迫的，總是處於劣勢的一方。
或許等到某一天，全部的男人都放棄結婚生子和與女人交往。
那一天，想要結婚生子和與男人交往的女人才會傾巢而出。從那漫漫人海中現身。
否則在那之前，都要努力尋尋覓覓。
「我很想放下這一切，除了工作以外，什麼朋友、女友還是家人，隨便！我真的很累了。」
「我不會反對你這麼做，我們都是成人，要為自己的選擇和人生負責，你決定這麼做，意味著你要承擔風險和下場。」
「伯父，你以前是怎麼想的？活了大半輩子，很多時候，也不得不妥協吧？」
「主動是一定要的，像你說的那些，當然，不是全部都要，端看你的需求，你想要過什麼樣的生活？假設你覺得追求女生都要主動，一直付出很累，也可以不要那麼主動。找個會主動找你的女生，或者乾脆別追了！等人家主動上門，怎麼樣？」
「那是不可能的！這種女生不存在。」姪子大笑。
「不好說嘛！至於主動找朋友這點，你試著調適一下心態吧，我相信絕對不是所有人都那樣。假設你現在認識的朋友都被動到不行，那你就認識一些主動的朋友阿。你不喜歡太被動的人，自己也不能太被動。」
「你說的對。」
「你想來我這找心靈雞湯還是甚麼人生大道理……還是免了吧！我也給不了甚麼好建議，你看我有多少朋友？」
我的姪子嘴角上揚，再次大笑出來。
「不會啦！你的臉書很多外國好友呢。台灣的好友也多到不行，伯父，其實你是社交高手吧？」
「沒那回事，直到上大學前，我都是你們這群年輕人眼中的魯蛇、邊緣人。」
「如果您是魯蛇，那台灣有兩千萬人以上都是了。快別這麼說！」
「成功和失敗的定義是什麼呢？你是怎麼想的？世俗中的成功，就是你眼中的成功嗎？」
我期盼中，那種犀利的眼神終於回來了。
這名姪子是我一直看好的，儘管在我們這群親戚底下，他的表現不算特別優秀，學歷也不是最好的。
但他擁有的自主思考和學習能力都是一流的。
我見過每一位國際級的優秀人才，都具備著獨特的思維、前衛的考量以及強大的學習能力。
他如釋重負地鬆口氣，肩膀不再緊繃、垮了下來。
抬起頭，望著無垠的藍天，這個天空是多麼的寬廣，我們卻為了這種世俗小事在煩惱。
「我想通了，伯父。累了，就去休息，等到體力恢復，繼續出發就好。」
最後他這樣告訴我，手機突然響起，他對我使了個充滿歉意的眼神，立刻接通電話，走向安靜的房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