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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山(11)雙影

受刑人 | 2021-10-26 14:20:21 | 巴幣 8 | 人氣 253




矮人仰天而臥,失去生氣的瞳孔在闇紅的血泊中放大,彷彿生命也隨之流出。失血所帶來的寒意從末梢向上攀躋,凍結胸口那股椎心劇痛,海姆放開手,任由身體逐漸僵冷,現在他只想毫無痛苦地離去。隨後自意識邊緣傳來細碎而慌亂的對話:

母親,矮人的手腳末梢不僅變得冰冷,還不停地顫抖著,我該怎麼做?

快去香房拿兩隻續命香,在他頭腳各點一柱。

矮人,你就要死了。祖魂的意念聲如雷霆,卻也撩起矮人怒火。我向求妳助,卻反而對我痛下毒手!

是你殺了你自己。塔庫拉吐答覆冷硬如石。我女兒說過:「你不會在夢裡死去,除非你相信你會。」

你拿蓋倫的劍刺入我的心臟!海姆眼皮隨著情緒起伏顫動。

在夢境中被人謀殺,那是真的死了嗎?矮人。你的憤怒來自於對夢境的錯誤認知。

妳說話的方式跟愛瑪一樣。

正好相反,愛瑪是我一手培育出來,是她像我。你現在需要的是解開眼睛上的黑布,也就是看見,唯有看見,才能真正地解決問題。

那我該怎麼看見?

沒有「怎麼」看見,你這樣說只代表你沒有真正看見。看見就是看見,沒有「怎麼」。

突如其來的爆破聲中斷了意識交流,木門在兩股力量的擠壓下碎成無數破片,噴濺四方。一只覆滿鞋釘的深棕色裸靴踩進了房間,濃霧和揚起的煙塵仍遮掩不了將軍那雙燃著綠火的眼瞳,就像他身上穿著那件黑色天鵝絨鎖子鎧下的純金鉚釘,在迷霧間斷斷續續地閃爍著金芒。
 
「妳的力量著實令我訝異,自我甦醒後從未有人能與我正面抗衡。可惜妳沒有地利,這不是妳的夢。」
 
塔庫拉吐瞇起眼。「你就是夢者?」這是她首度開口,聲音如同冰層碎裂。
 
盧德維乾笑一聲,凝重的笑靨壓在削尖的下巴上,隆起兩團乾癟的肉丘。「這裡的所有被囚禁的靈魂都是,他們都是詛咒之王的魁儡,現實的箝制讓他被迫沉睡。但是封印已經開始裂解,遲早他將會以生者之軀重回王座,統領底下無以計數的臣民,屆時不論是現實與夢境的生靈都必須向他屈膝跪服。」
 
那雙燃燒的眼球轉向染血的屍體。「費迪南之子。你回來的消息早已傳遍整座城堡,我們正猜想你會在近期返回,今夜果不其然。」
 
「他已死了。」

將軍望向祖魂手上那柄染血的裝飾長劍,冷哼一聲,嘴角被浮突的肌肉扯出一條細線。「妳以為殺了他就能從夢中甦醒?女人,生與死在這裡都不復存在,妳的作為只是一場徒勞。如果死亡能脫離禁錮,我們也不會被困在這裡數百年。」他朝前踏進一步,身後的黑衛軍也跟著蠢蠢欲動。「妳們究竟是如何進來,又是如何離開?我想不僅是我,相信坎佩拉總管也會很感興趣。」
 
「我不會讓你帶走他。」

塔庫拉吐眉心上的天眼怒睜,霎時寒風驟起,低垂的濃霧將房內擺設悉數淹沒。
 
將軍孤身挺立在烈風中,黑色鎖子甲劇烈擺動,金屬環圈反覆在大腿上拍打,發出輕脆聲響。他緩緩拔出腰間上的巨劍,精鋼製的劍身被磨刀石打磨得像一面光滑的銅鏡,映出持有者枯瘦乾癟的五官,霎時氣氛變得劍拔弩張。
 
「我不僅要帶走他,還有妳。」盧德維聲音和他手上的鋼劍同樣冰冷。
 
說罷將軍凝神望像白霧,短暫的確認後,他挺劍向前,扭腰旋身朝前方一處揮劍,銳利的劍鋒在空中劃出一道圓弧,宛如一把利剪般割開厚重的白布。這一擊精準地預判了祖魂的走位,一聲低呼聲落在鋼鐵交擊之間,祖魂對於自己位置被捕捉感到驚愕。就在這時,一條矮壯的身影撲向他,將軍反應不及,被來者撞個滿懷,碰倒圓桌後仍蹌蹌踉踉,急退數步方穩身形。
 
當他下巴一抬,只見海姆渾身浴血地站在他身前,心窩有處血肉模糊的口子,鮮血仍不斷地從內湧出,他的臉色如石灰般慘白,嘴裡卻高喊著:「我看見了!就在那裡。由迷霧構成的白色漩渦!」
 
盧德維一個箭步上前,欲伸手阻攔,說時遲,那時快,蓋倫的長劍從迷霧中破空而至,直直射向面門。將軍被迫收勢回避,這步拖延使他晚了一步,只能眼睜睜看著兩人在床邊的迷霧中失去身影。
 
祖魂與矮人同時墜入漩渦,迷濛的濃霧在白光攪動下如同湍急的白色溪流,將他們洶湧吞噬,海姆緊握祖魂掛滿手環的手腕,生怕被洪流捲走。
 
別擔心,最糟的狀況已經過去了,矮人。

「他不會跟著我們進來嗎?」矮人心有餘悸。

你聽見了,他自己沒辦法離開身處的夢境。我比較好奇的是你,是什麼讓你看見?

「『生與死在這裡都不復存在。』」。海姆回想起剛才的經歷。「盧德維這一席話讓我知曉我不是真的死了,而是『相信』自己死了。」

盧德維?那是他的名字?

「我記得他身上那件黑天鵝絨鎖子甲,盧德維正是當年黑衛軍的統領,也是羅門首席劍士。在夜襲之日,他一人斬殺索林身旁四名貼身護衛,從禁軍手上生擒瘋王。」

幸好那句無心之言能幫助到你。

「此話何意?」海姆語帶不解地問道。祖魂的天眼不再像之前一樣閃耀著異彩,午夜般漆黑的眼珠外染上一圈棕色的虹膜,讓他想到巴根森林特有的黑壇木。
 
這時矮人才恍然大悟。「妳拔劍相向就是為了這?為了讓他說出真相,好讓我看清這一切?」

塔庫拉吐的嘴角似笑非笑地彎起。我只是替你賭了一把,矮人。是你贏回自己的性命。

「妳救了我兩次。」

那是我的職責。笑容在祖魂臉上轉瞬即逝。我們將重回夢道,別忘了那群被遺忘者。

他們於下墜之勢收止後步出迷霧渦流,夢者像是一群在甬道上夢遊的旅人,至於那些非人似獸的遺忘者則隨著白光褪去現身,矮人縮起身子,強忍牠們噁心的觸碰。道路在收窄後變成一條條分岔的小路,每過一道分岔夢者和遺忘者就少了一半,而每一條小路內還暗藏許多不為人知的足跡,吸引著步行者。走到後面僅剩幾個夢者仍搖搖晃晃地跟在他們腳後。迷霧和黑暗遮蔽周圍的景物,不過海姆還是察覺到了異常,他腳下踩得不再是濕濘的泥地,而是細軟而乾燥的沙地,清爽的涼風拂上臉龐,也捎來陣陣的海潮聲,這跟來時大相逕庭。
 
「我們在哪?這不是我來時的夢道。」
 
我們不會回去。

「為何?妳說他沒有能力進來。」

沒錯,但在你的夢境能連結外境的甬道可能不只一處,這風險我們承擔不起。
 
矮人疑惑地問道:「那我們還能去哪?」

我女兒的夢。

「愛瑪?她不是在外頭嗎?怎麼會在夢裡?」

你還不清楚嗎?我的出現就是答案。

她帶著一臉困惑的矮人走進綿延起伏的礁石群,這些高大、漆黑的礁岩在漫長歲月的侵蝕和風化下刻滿裂痕和數不清的孔洞。隆隆海潮聲在礁石群中此起彼落,聽起來是那麼逼真、如此的靠近,彷若驚濤拍岸,但他的鞋底沒有被灌進岩縫的海水浸濕,飛濺的海水沒有滴落在臉龐,一切如真似幻。

兩人在礁石群內迂迴而行,矮人在拐彎處用餘光掃視,身後已是空無一人,正當他寬心之於,一個形影在兩塊礁岩交疊的陰影中若隱若現,她的動作就像樹蟒爬樹,一頭黃褐色的長髮披散在軀體上,遮掩底下破碎而畸形的體態,她擺盪細長的四肢,藏在礁石的陰影下跛行。那行走時的側影,看起來分外的熟悉。海姆在不經意間放慢了腳步。

別盯著牠看。

矮人仍然看得目不轉睛。
 
遠方的遺忘者突然停下腳步,似乎是感應到了什麼,她伸出長度駭人的脖頸向四周張望,一頭蓬髮跟著搖得疙顫顫的,像是民間故事中某種頭首分離的恐怖怪物。海姆正感詫異之際,遺忘者驀然回首,可擋在面前的,是一道幽蔽濃霧。

我說:「別盯著牠看」!祖魂陡然的怒意在意識裡動盪,拋起摔落的失衡感讓矮人一時頭昏腦脹,他這才察覺自己走了神。

你再不聽我的指示,被遺忘者包圍時就別指望我會伸出援手。

我很抱歉。她的樣子讓我想起前弟媳蜜娜,那側影簡直一模一樣。

妳說的蜜娜還活著?

還活著,但不再是以前的她了。

說下去。

她在十多年前就失去了記憶,宣稱自己是另一個人,後來連面貌身材都發生形變,性格一直不斷更換,好像有好幾個人住在她的身體裡,治療師們都束手無策。

而你認為這個遺忘者就是她?

我知道這聽起來很瘋狂,但有種說不上來的篤定。

也許你的直覺正確。

什麼意思?

類似的例子時有所聞,一些夢者出於不明原因困在夢道,被遺忘者分食並此藉此佔有她的身體,你在現實所見並非她本人,而是吞噬她記憶的遺忘者們。那不斷變換的人格和記憶是其他同被啃食的夢者。
 
那剛才那個人豈不就是蜜娜?
 
也許吧,就算是,也是曾經。
 
妳這話什麼意思?
 
若她正如所述,那失去記憶的她不可能找回原路,因為記憶就是地圖,有它才能連結現實,她現在只是另一個徘徊於現實與夢境之間的遺忘者。

妳能確定?

這是有可能的。

那妳能將她找回嗎?
 
不是這個問題。
 
妳辦不到?
 
我辦得到,可摔碎的水罐就算將其拼湊完整,還能是原來的樣子嗎?最終你所得到的,只是一個看似親近的陌生人,靈魂依舊支離破碎。

妳失敗了。

祖魂偏下了頭,結滿髮髻的側臉依舊波瀾不興。終究覆水難收。別糾結了,你我對此都無能為力,將心力放在自己身上吧,這裡多待一分,就多添一分風險。
 
兩人在幽暗的礁石群間邁步前行,這回矮人謹慎地踩著祖魂的足印,偶爾他會望著身旁的濃霧,陷入思索,他們最後擺脫迷霧之境,走進下個夢境。
 
跨過通道,他們輾轉來到一座立於外海的島嶼,炙熱的艷陽在樹蔭外高照,放眼望去,水天一色,成群海鷗在沿著遠方的海岸線展翅飛翔。樹林外頭石垣林立,是由三層大小不一個鵝卵石相互堆疊而成,上頭長滿暗綠色的小毛蕨,有如一張綠網將其捆束。海姆在祖魂的帶領下步入石垣旁的石階,他們來到一幢由石塊與漂流木拼成的茅草棚,房屋半埋土下,支撐頂棚的梁柱上刻滿許多圖騰,下方的細繩用來垂掛魚乾和羊角,愛瑪正坐在屋簷下的前廊等候,她的穿著與現實相異,上身以四塊布幅並排縫合而成,每塊布均以白色麻布做底,再染上不同方向的藍褐織紋,拼成一件齊腰的無袖短衣。下身則圍上一件短裙,同樣是由三片布幅並排縫合而成,腰腹間繫上一條水藤做腰帶,手腕配戴著銀片串成的腕飾,她見到海姆時露出笑容。
 
「命運站在你這一邊,大人。你能離開實屬萬幸。」
 
海姆將裸靴脫下,安置於蓆墊外,與愛瑪對膝而坐。「祖魂說這是妳的夢。」
 
「沒錯,你進來所見之處是我們的故鄉,黑岩群島。」
 
海姆轉頭瞻顧,屋外長風呼嘯,在石桓的屏障下,餘下些許微風在屋樑上流竄,搖起懸在簷下的風鈴,清脆的鈴聲在屋內叮噹作響。「我曾聽聞過外島地下屋,這回可算是開了眼界。」他的目光很快被貫穿住屋的主樑吸引,相比其他屋樑,這根黑硬的木材整整大上三倍,擁有醒目的曲度和鮮明的雕紋。
 
「這根主樑有些格格不入。」
 
「它原本是船底的龍骨,我們族人會把老舊的漁船拆解,尚未腐朽的船板會被拿來造屋,而船底的龍骨則會被用來支撐屋頂的主樑。在我的族語裡,住屋意指陸地上的船。黑岩群島終年受到風暴侵襲,族人的部屋都建在地底,在周圍築起石桓以抵擋風雨,偶有晴日時便出海捕魚,這就是我族人的生活。」
 
矮人目光移了回來,表情嚴肅地問:「塔庫拉吐說這是妳的夢境,妳既然可以進來幫我,為何等到最後一刻?」
 
愛瑪手指清點胸前懸掛血絲玉。「在入夢前我曾告訴你輪迴石的功用,但我沒說道輪迴石的原理,唯有配戴者的靈魂進入玉石,才能解放一直被囚困於其中的先靈。」
 
「妳說的這些傳聞多少都有提及,但這有什麼關聯?」
 
解夢人雙眼與矮人平視。「你既然知道,就不難猜想祖魂是如何突破詛咒的限制來救你。」
 
海姆倒抽一口涼氣。「妳進入血絲玉?
 
「沒錯。」
 
「那妳豈不是……」
 
「以傳聞來說,我會永遠被困在這塊玉石裡,直到下一個配戴者死亡。不過在數千年前,我的祖先就找到一個規避詛咒的方法,那就是『血脈』。藉由親屬血脈的連結,離開玉石的亡魂得以重回玉石,這就是祭司會將此物代代相傳的原因。但進出玉石仍會耗盡配戴者所有精力,甚至危及性命,代價甚大。」

「既是如此,我們趕緊離開。」
 
「不,我們得先解譯先前的夢境。」
 
「為何要冒著風險留下?為何不回到現實再談?」
 
愛瑪臉上掛著耐心的微笑。「夢境是個封閉的環境,在夢境中你的心魔近在咫尺,難以迴避。一旦失去夢境的約束,多數人會故態復萌,逃回現實的陰影裡,在我手上見過太多。」
 
「我沒想到妳這麼在乎。」
 
解夢人笑容依舊。「這是我的工作,我必須在乎。」
 
老矮人深吸一口氣,聳聳肩膀。「我試圖回想發生的一切,但太多光怪陸離的現象,搞得我腦子一團亂。到現在我還是想不透,那些出現在切洛斯托堡中的族人,他們早就死了。」
 
「你在夢裡曾說到,五百年前有個梅圖拉的人設下了結界,將詛咒封印在墓林山。我猜結界的力量應不僅如此,它還將當年死在夜襲和詛咒的靈魂一同禁錮。這群亡靈構築一個龐大而堅實的集體夢境,藉此來逃避長年囚禁的苦痛,這也與祖魂當初的發現不謀而合,直到號角聲響起,還有那個人。」
 
「盧德維。」海姆板起面孔。
 
「沒錯,他到來將夢境中這些飽受磨難的亡靈拉回現實,所以你才會看到四周的景色和人們都發生異變,那些頹圮的城牆和綠眼喪屍才是現存的真相。」
 
「但為何是我?」
 
「會連結到不屬於自己的夢境,從來不是單向的,彼此必然有所牽連。」
 
「我聽不懂。」
 
「大人之所以能進入切洛斯托堡,意味著你心繫著夢境內的某個人,從而與之連結,而那個人我想就是你的父親。」
 
「我夢中的回憶就是他,可始終沒見著,只有日誌上頭那段語焉不詳的文句。」
 
「還有出現在日誌上,斗大的『』字。」
 
「那不是妳的示警?」
 
「我?我沒有能力改變外境,祖魂也尚未介入。」
 
「那是誰在暗中相助?」
 
「我沒有答案。」
 
「也許是我父親?」矮人雙眼瞪大,說話快得有如放連珠砲。
 
「或許。從常理推斷,他應該跟你氏族的親人一同被困於夢境之中。」
 
「那他為什麼不願與我相見?」
 
「我想這答案只有對方才能回答。就你所述,夢境已經多次出現,而這一次它在第一個夢境其後,這代表兩者存在著某些關聯,如果能夠解讀第一個夢境所隱藏的意涵,我們或許能推敲出背後可能的原因。」
 
「萬事皆有其因。」塔庫拉吐突然在背後發話。「我累了,先入室休息。」說完便繞過兩人,逕自穿過門簾,消失在走廊內。
 
矮人望著祖魂飄然的背影。「妳母親真是卓犖不羈。」
 
「別看我母親說話率直,她是刀子嘴豆腐心,適才號角聲一響,她就察覺到了異樣,並及時採取行動,才能在你危急之際趕到。」
 
「多虧她,我才能在幾番危機中順利脫身。」
 
「等會兒你當面對她說吧。提到風暴,當你在第一個夢境開始時,正拖著一輛載滿石像的板車離開風暴,並留下一批石像在風暴中,你是否記得?」
 
海姆頷首回應。
 
「之後在地下石室又再度相見,你正被鐐銬牢牢鎖住,一個巨大的石像走進房內,將你脖子上懸掛的石牙擰斷。石像貫穿夢境的開始和結尾,這使得它存在的意義不同一般。」
 
「妳曾說夢境只是問題的表象,那這段夢境傳達什麼含意?」
 
「先談談你身上的項鍊吧。」
 
矮人順著鍊身輕撫銀鍊下的石牙。「它是當年我叔叔豪頓傳承的信物,他是氏族族長,正值壯年,某次在狩獵時碰上性情兇猛的石牙野豬,拔下的長牙成為他的戰利品,後來他聘請雕刻家將長牙切割、雕琢,再分給親友配戴,我身上掛的就是其中之一。」
 
「五個石像在豪頓身故之處將你身上的項鍊奪下,並由一個巨石像親手折毀,這必然有所緣故。」
 
海姆回話前幾經思量,似是難以啟齒。「我曾下令流放六位族人,瑞克便是其中之一,他是豪頓之子,原本應該是由他繼承族長之位,但他沒有在叔叔死前接下信物,而是由我承接。」
 
「為何他不願承接信物?」
 
「叔叔當時身染鼠疫,他不想冒這個風險。」
 
「你又為何承擔?」
 
矮人閉眼長吁,在豪頓過世後一段時間裡,每當他闔起眼,眼底就會出現那張飽經疫癘折磨的臉,瞳孔內搖曳著一抹微弱的火光,還有他臨終前的那席話:「它是你的了,姪子,去領導他們。」
 
「根據矮人的傳統,倘族長若膝下無子、意外身故、信物遺失或是子嗣不願繼承其遺願。待遺體火化後,任何族人都可競逐族長之位。過去許多望族在歷經內部鬥爭後就再也不復往昔聲望。況且當下氏族人數不足半百,若因繼承而分裂,我們將毀於一旦。」
 
「所以你選擇挺身而出。」
 
「總得有人承擔。」海姆笑得苦澀。「叔叔一死,他的家人便將我關押,即便我是在眾目睽睽之下接下信物,瑞克仍慫恿一群族人試圖叛變。當時我們的氏族人口已經在詛咒的瘟疫下死傷過半,禁不起再一次的分裂,因此當瑞克的哥哥韓德爾打開門房時便苦勸他與我聯合,在他與長老的支持下我成了氏族之長,為了避免氏族進一步分裂,我下令將瑞克連同家人一起流放,」
 
「你流放了你叔叔的家人?」解夢人語氣難掩驚訝。
 
「對。」
 
「你說你接下族長是為了避免氏族分裂,但流放前任族長的家人不也是如此?」
 
「兩其相害取其輕。」海姆說得淡然。
 
愛瑪調整一下坐姿。「流放前任族長的家人,難道你族人沒有任何異議?」
 
「就算有,他們也不敢在我面前吭聲。」所以他們都恨透了我。他回想當年發布流放的命令後便引發族人們強烈反彈,韓德爾的妻子卡雯和艾妮可姑媽當眾表達不滿,連原本一向支持他的布爾溫也私下透過長老們施壓。可他不顧眾人反對,並表示其他族人若再有異議,自己將召開氏族會議進一步處置。言下之意便是以後再有人公開反對,將招致相同的下場,此等舉措讓反對者頓時噤若寒蟬,但也因此讓他被族人冠上「鐵心海姆」惡名。即使他後來想與長老修補關係,試圖迎合族人,但與奧莉爭執一事讓他認清現實,這些人從未忘記自己當年的作為,也從未選擇原諒。
 
此刻外頭海風呼號,一股寒意隨風吹進屋內。「那個巨石像最後企圖對你施襲。」
 
矮人噴出鼻息。「以我和瑞克的關係,他很樂意親手勒死我。」
 
「大人以為那個石像僅代表你堂哥嗎?不。它有著三張面孔:你的堂哥、你的叔叔、還有你。他們對你的表情隱喻你心底隱藏的情緒:控訴、失望還有恨。」
 
海姆皺了皺鼻子,顯不以為然。「妳的解釋毫無邏輯。我的表哥控訴我還能夠理解,我叔叔對我失望?我帶領氏族在艾拉克這座曾經被火焰與瘟疫肆虐的廢墟中站起,現在交由我親弟,政商關係良好,礦源迄今未見斷絕,事業版圖更擴展至船運與政界,我那死去的叔叔若看到此等光景,必能含笑九泉,至於妳對我的解讀就更加荒誕無稽,恨?」說到這矮人不禁冷哼一聲。
 
「你叔叔的遺願是什麼?」
 
「重回祖地。」
 
「祖地?是指切洛斯托堡?」
 
「沒錯。」
 
「為何要回去?你們不是才從那裡逃了出來。」
 
「也許人類很少聽見,可在詛咒侵襲薩菲德之前,說起矮人的姓氏就不得不提及祖居地,像是:「來自墓林山的韓德爾‧鐵拳」。對矮人來說,姓氏和祖居地兩者缺一不可。瘋王的詛咒改變了這一切,許多氏族被迫遷徙,遠離自己的出身地,漸漸地提起的人也少了。雖然事過境遷,落葉歸根仍是族內耆老們的企盼,也是前任族長的希冀,因為那是我們的家園,我們氏族的根。」
 
「那你回去了嗎?」
 
「那裡已成禁地。」海姆說來有些不情願。「自從梅圖拉在墓林山設下結界後就再也沒有活人涉足此地,沃爾也在此部下重兵,膽敢闖入的下場就是吊死在山路旁的木樁上。」
 
「那你當初為何承諾?」
 
「在我應承之時,瘟疫仍在大陸橫行,梅圖拉的結界和沃爾軍隊都是後話。」

「五百年間你都沒想回去嗎?」
 
老矮人音調陡然拉高。「當然想!這也是我一直配戴項鍊的原因,為了就是隨時提醒我自己,莫忘初衷,這是我身為長子,也是族長的責任。可墓林山早已不復往昔,如今有著詛咒和沃爾軍隊的阻礙,要進去根本不可能。」可即便沒了阻礙,又有誰願意回去?矮人心下暗忖。現在氏族已在艾拉克扎根,事業正蓬勃發展,弟弟接手後又將觸角伸進人類政治圈,雖然他不喜歡和稀泥,但不可否認此舉讓氏族的事業跨過種族的隔閡,獲得更多的合作和利益。對於往事,族人們已鮮少提及,即便是像韓德爾的耆老也認為回鄉一事言之過早
 
「抱著對未履行責任的虧欠,不論是你叔叔或是你父親,全都和切洛斯托堡有關,正因如此,你才會在夢中無意識地與它連接在一起。」
 
「若真如妳所述,那我早該夢到了,為何是最近才……」矮人剛說到一半,想起先前與狄瓦茲在宅邸那段對談,話鋒一轉。
 
「我弟曾提及一則傳聞,墓林山的結界遭人刻意損毀,也許這有所關連?」
 
「這消息我也略有耳聞,但聽起來更像是謠言。」
 
在意識另一頭,塔庫拉吐也做出了回答。「封印已經開始裂解,遲早他將會以生者之軀重回王座,統領底下無以計數的臣民,屆時不論是現實與夢境的生靈都必須向他屈膝跪服。」這就是盧德維說的。

妳為何不跟我一起詢問?

矮人畏懼我,人們總是畏懼未知,和擁有未知力量的人,我的存在只會阻礙妳的引導。
 
那將軍所說的「封印」是指結界嗎?

應該是,若傳言屬實,那麼矮人誤闖夢境也不算意外了。

愛瑪食指扣在唇角。「確有可能,境外夢極其罕見,單憑連結不足以達成。我們接著談,那些被你棄置在風暴中的石像,還有在地下石室奪走你項鍊的巨石像代表了流放的族人,和氏族繼承者瑞克。不過仍有一點值得探詢,在夢境過程中你提到一個被困在羊皮紙築成高塔的女子。」
 
「她就在我通往山莊的泥路旁,離我不遠。」
 
「但你卻說:「我永遠到不了那裡」。」
 
「不就是隨口一句。」
 
「無心之言最真確。」
 
「純屬臆測,我根本不認識她。」
 
「是嗎?」愛瑪瞇起眼。「當你說出了這句話,就已坐實兩人的關係。「我永遠到不了那裡」昭示著你們相識卻不能一起,可見當時你們雙方有一人已有婚約。」
 
海姆面色一沉。「妳暗指我在背後行苟且之事,這可是很嚴厲的指控,也損及她人名節。」
 
愛瑪彈響指節。「所以你的確認識她。」
 
矮人頓時察覺被套了話,他雙目圓睜,表情怏怏不樂。「這有必要耍手段嗎?」
 
「從剛才的反應可以看出你對她的重視,換做是其他人,必定會拍桌怒斥造謠,比起真相,他們更在己外在的名聲,你卻在乎她的名節,這份在乎讓你一直守口如瓶,卻也成了阻礙。」
 
「她一輩子循規蹈矩,不應蒙受不白之冤。」
 
「即便她早就不在人世。」
 
「妳怎麼會知道?」矮人抬眼問道。
 
「兩人隔著路,你卻說『我永遠也到不了那裡』,言外之意除了關係終結,也暗示你們天人永隔。羊皮紙疊成的高塔顯示你們關係的脆弱,也另有他意。」
 
隨後又是一陣默然,屋外呼呼價響,灌入涼台的冷風正不住地拍打著衣領,矮人毫無所覺,一個人沉浸在過往的回憶裡。
 
片刻之後,矮人說起了話,語氣一改之前的凌厲。「我和她的關係源於一個錯誤的決定,當我們意識到彼此過於親近時,我們早就愛上彼此……」
 
「羊皮紙呢?」
 
「那是……我們聯繫的方式,由我宅邸的總管負責傳遞。」
 
「彼此近在眼前,卻要私下書信?」
 
「她被隔離,只能用這種方式聯繫。」
 
「隔離?她犯了什麼罪?」
 
「不,她沒有罪,有罪的是我,只有我。如果當時我……」矮人話說到一半陡然一頓,把到嘴的話硬生生吞了回去,過了半晌矮人才開口:「都過去了。」
 
「事情的確已經過去,但她依舊活在你夢裡。」
 
「在我的夢裡?」
 
「那是一種比喻,大人。我們要處理不是早已逝去的人與事,而是你。」
 
「妳到底想說什麼?」
 
「一部份的你也跟著她的死埋入回憶裡,不是嗎?我已經在這裡聆聽過數以百計的人生,我所接觸的顧客大多是貴族與經營有成的富商,也曾幫助過那些倒臥在暗巷內的醉鬼與賭徒。雖然階級天差地別,但對他們面對傷痛卻是不可思議地相似。有的人全心投入工作以逃避那份失落;有的人深陷酒精和賭博的泥淖裡,不可自拔;有的人走入信仰,在人群中裡尋求慰藉。直到人生終點,他們才發現自己一直停留在那裡,寸步未離。」
 
愛瑪端詳矮人頸下的石牙,牙尖上刻有細緻的鏤空雕花。「你是否看見自己正身陷羅網?不論是掛鎖的男孩還是高塔女子、繼承的紛爭與未曾兌現的承諾,正是這些讓你困囿其中。」
 
「而這些成了我的噩夢。」矮人語氣夾雜濃濃的傷感。
 
「不,他們不過是過往的幽靈,是你讓他們變成惡夢。注視著你心中的夢靨,不逃避或是評斷,唯有如此,才能擺脫那懸而未決的過去,你的人生才得以前行。」
 
矮人緩緩搖著頭。「她不是造成我夜夜難眠的主因,切洛斯托堡才是。」
 
「她在夢裡的輪廓如此清晰,表示你時常夢見她,她或許會在切洛斯托堡的夢境後,與男孩成為你下個噩夢。」
 
「他離開了。」
 
「你只是暫時讓他退出夢境。若真要他離開,你得親自解開嘴上的鐵鎖。」
 
「所以他仍會出現在我夢裡?」
 
「如果你只想知道答案,沒錯,他會藏身於夢境的隱微處,直到你們再次相遇。」
 
「到時會發生什麼事?」
 
「會發生什麼事?」一直句句斟酌的愛瑪終於耐不住性子。「你知道會發生什麼,矮人。解鈴還須繫鈴人,屬於你的罪只能由你一人承擔。」
 
痛苦在矮人的眼眸上一閃而逝,海姆低頭錯開了眼,避開愛瑪目光內的譴責。此時塔庫拉吐的意念在解夢人意識中響起:
 
既然妳如此憤慨,那當初何不強迫他面對?

逼迫下的選擇不是選擇,母親。

這些人在現實都無法面對了,妳還期望他們在沒有外力的介入下幡然悔悟?

夢境本身就是一股外力。

也同時是夢者逃避所形成的幻境,女兒。他們之所以來到這裡,就是無法處理內心日漸滋長的心魔。既是如此,放任他們選擇又怎麼可能有所不同?信馬游韁無法成事。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

那麼他將一無所獲。

就算如此,也是他的選擇。

也是我們的選擇,女兒。

我們沒有替他做出任何選擇。

有,袖手旁觀就是我們的選擇。

難道就該像妳生前那樣,操控夢境的走向,幾度將旁人陷於危難之間?

沒需要再為此爭論,時間可不等人,我們必須做出改變。

為何我們要為了這名矮人改變?

因為剛才的境外夢,妳也看見了。

那位將軍真有那麼棘手?

棘手的不單是他,還有他口中尚未甦醒的詛咒之王,若矮人再次進到境外夢,沒有血與骨的連結,沒人可以救得了他。

愛瑪看著眼前一語不發的矮人。這我知道。可不論我怎麼問他始終堅不吐實。

原本有那機會,如果妳能耐得住性子。

「也許」有那機會。

妳怎麼說都行,矮人已築起心防。

愛瑪嘆了口氣。我該怎麼做?母親。

問題不在怎麼做,而是何時。
 
祖魂話語方歇,一聲雷鳴驀然乍響,直擊屋外石垣,瞬即屑石噴飛,如驟雨般落在屋頂上。幾枚碎石射入前廊,將放在牆邊的陶壺砸個粉碎。貝殼串成的簷鈴在烈風中糾纏成結,跟著風勢的起落迴旋擺盪。
 
「發生什麼事?」矮人轉過頭,只見到角落一地碎片。
 
愛瑪站起身,快步朝屋外走去,當解夢人踏出石桓時,外頭的景象讓她仰首佇足。頂上波詭雲譎,晦暗的雲底被四竄的電光照亮,隨著風勢增強,聚攏的雲牆開始盤旋繞行,一團巨大的黑色漩渦在蒼穹間隱然成形。
 
「這是什麼?」跟在身後的矮人看傻了眼。
 
盤蛇。」愛瑪頭也不回地說。
 
「盤蛇?」
 
「一種罕見的劇烈天象,只有近海的島嶼才可能出現,我們都這樣稱呼它。」
 
漩渦在天際逐步擴大,不停將周圍的雲層捲入,愛瑪的圍裙被風吹得啪啪作響,矮人後撤幾步才驚覺霧氣如潮水般淹過腳踝,在地表上流轉,底下的石屋完全被霧氣掩蓋。白霧和漩渦,一個想法浮上腦海:「通道開啟了?」
 
「還沒。」聲音來自底下石屋,此時白霧被撕開一道口子,塔庫拉吐正從前廊拾級而上,她的天眼微閉,不再閃耀異樣的光彩,看起來不像是隻眼睛,倒像是紋在額上的刺青。
 
「它就這樣出現,毫無預警。」
 
「有人試圖從外頭闖入。」

「這從未發生過,究竟是誰找上我們?」
 
「不是來找我們。」祖魂撇了矮人一眼。「是來找他。」

「這沒道理,即使他和外境有連結,通道也不可能說開就開。」
 
「他被上了『印記』。」

「什麼?」愛瑪扯開嗓子大喊。
 
「妳檢查他的右手,會在虎口那看到一個黑色指痕。當時盧德維欲伸手阻攔,幸好他沒有抓牢,讓我們僥倖遁入通道。但他卻也矮人身上留下印記,有了這個印記,矮人的夢境將隨時為那詛咒的城堡展開大門。」

「妳居然隻字未提!」
 
「我本來想晚點告訴妳,沒料到它會來得這麼快。」
 
隨著天頂上風雲變幻,肆虐地表的狂風宛如浪潮,一波接著一波打在三人身上,讓矮人舉步維艱。他跌跌絆絆地走了幾步,一股突如其來的勁風打在矮人下盤,雙腳頓時一空,他心知不妙,旋即抓緊身旁的石桓,身子像是綁在尾桿上的旗帆,在風中猛烈甩動,讓矮人驚呼連連。
 
愛瑪的身影在他眼角餘光中飄過,當她細瘦的手腕放在他的肩膀後,風勢驟然止息,海姆當場重摔倒地,隨即被人拉到牆後。
 
「抱歉沒注意到你。」愛瑪一臉歉然,朝他伸出手。海姆沒有領情,在沙地上左傾右轉,好不容易側過身子,氣極敗壞地站起身,拍掉膝蓋和袖口上的塵土,當矮人手擺向身後,想拍打沾附於腰帶上的泥屑時,側腹傳來一陣劇痛,疼得他俯身吹呼。
 
「該死!」矮人齜牙咧嘴地咒罵著,那一跤明顯摔傷肋骨,現在連呼吸都不能使勁,不然又會拉傷患部。
 
「你還好嗎?」
 
「好到不能再好!」海姆氣沖沖的說。強風此刻已經席捲整座島嶼,連來時的防風林也不倖免。樹圍較細的木麻黃和女貞被連根拔起,消失在風沙之中,剩餘的樹叢則東倒西歪,不是樹幹攔腰折斷就是根部裸露,而愛瑪這裡卻是風平波息。
 
「原來妳也有那股力量。」
 
「只存在我的夢裡,我母親能做得更多。」
 
「那為何會變成這樣?」
 
「這場風暴不是我夢境的造物,你也聽見我母親說的話了。」
 
停在地表上的白霧被風颳起,跟著氣旋攀升,最終與墜落的黑雲合流,成了一團急速旋轉的灰雲,朝著三人緩緩沉落。漩渦的中心點在下墜時向內塌陷,形成一個無底深淵,濃密的雲壁圍著深淵迴繞,混雜著吶喊與尖叫在其中不絕於耳,他們不斷複誦著:
 
「海姆‧鐵拳。」
 
一陣寒意從矮人椎骨透到顱頂,不禁打個冷顫。「妳不是說他們沒有能力離開那個鬼夢?」
 
塔庫拉吐回答異常沉穩,似乎早有預料。「他們沒有離開夢境,他們只是利用連結在夢境裡開啟一個通道,就像你剛進去時那樣。只是這回他們不是邀請,而是強奪。」

「留在牆後,千萬別出來。」解夢人說完話便拿起牆邊的尖石往石桓上一劃,在上頭留下一道刻文。母女倆在風暴中並肩而站,望著眼前的不斷逼近的渦雲,在風暴即將把她們吞噬之際,解夢人高舉雙手,十指齊張,氣旋下落之速霎時銳減,最後懸停在愛瑪掌心之間。

氣旋墜勢雖止,其勢更烈,狂風夾帶著沙塵,割面生痛,深淵裡的嚎叫也為之沸騰,愛瑪緊張地吸了口氣,一滴冷汗從下巴滑至後頸。
 
「穩住。」塔庫拉吐一改往常冰冷。「按照往常的步驟做。」
 
矮人從石桓後探出頭來,見解夢人屏氣凝神,紋在雙眉間的眼睛發出淡淡光暈,看起來就跟真的一樣。她的動作慢得有如靜止,緩緩挪動雙掌,將彼此靠近,上頭的氣旋也隨之變形,像是被某種不明的力量擠壓,一陣淒厲的哀號從風暴中傳出。
 
「做得好,現在將它推出去。」
 
愛瑪無聲地點著頭,此時的她早已滿頭大汗,雙臂發顫。解夢人吸口氣,鼓勁向上推舉,雙足深陷沙地。頂上的漩渦被一點一滴地推回天空,地面的風勢也趨於平緩,正當愛瑪欲將旋風逐出夢境時,深淵裡傳來一聲悶雷般的低鳴。
 
「退後,一群烏合之眾。」風暴內的喧囂瞬即陷入死寂,渦雲外層佈滿大片綠色光點,在昏暗中忽明忽滅,閃爍著詭異的螢光。

「把人帶來,現在。」
 
氣旋再次掙脫控制,暴漲的形體更加重漩渦墜落的速度,自天穹再次沉落。愛瑪詫異之餘仍試圖挽回頹勢,她雙唇緊閉,抹去從法令紋滑落的汗液,可每當兩臂相互靠攏,就會被一股力量彈開。她一連試了三次,仍舊無功而返。
 
「該死。」愛瑪低聲暗罵。盤蛇不停旋轉下探,沉重的風壓壓得矮人直不起身子。
 
「做點事情!」海姆對著兩人高喊。
 
很快的第四次接觸來臨,解夢人竭盡全力迎抗,下臂在退進之間來回抖動,這一回她終於將氣旋掌握,愛瑪表情露出一陣欣喜,她正想更進一步時,一隻掛著長袍的手拉住了她。
 
「我接手。」
 
「不需要,我可以獨自完成它。」
 
「光是掌控就費盡妳所有氣力,一旦將力量分散,它就會再度失控。」
 
「妳想要與他面對面。」愛瑪看出母親的意圖。
 
「我只想親自送走這位不速之客。」塔庫拉吐按下愛瑪力竭的胳臂,氣旋在她手裡顯得舉重若輕,她瞧著頭頂不停翻滾的氣旋,一字一句地說著,語調鏗鏘有力:「你說過,即便擁有力量,沒有地利也難以抗衡;如今主客易位,要離開的只會是你。」

說罷,一道明光從祖魂天眼迸出,光芒蔓延全身,最後聚焦在她掌上,閃耀奪目。只見她掌心向上一擺,雲球頓時止住墜勢。祖魂低聲沉吟,雙掌使力再推,一股無儔之力順勢而發,氣旋被推至穹頂之巔,形體被強大力量的擠成一個細長的圓盤,隨著四散的嚎叫聲,兩團陰邪的綠火在深淵中燃起,懾人心魄中帶著難以形容的恐怖。「妳只能阻我一時,女人。每當他一闔上眼,我們就會現前,他已是我的囊中物。」
 
「你永遠等不到那一天,將軍。」塔庫拉吐十指緊扣,於怒喝聲中振臂向外,渦雲像似被一股蠻力徹底撕裂,破碎的雲屑遍佈整個天空,空氣中瀰漫著白霧和震耳欲聾的尖嘯,隨著沙塵滾滾落下。
 
矮人聽見了聲音,他大步踏出石桓,在漫天塵雨中走向兩人。愛瑪蹲在地上不住地喘息,臉上覆滿煙塵與疲憊。
「盧德維最後那句話,妳有聽見嗎?」
 
解夢人本想回話,一滴汗順著眼尾流了進來,眼睛像是浸泡在鹽水似的。她皺起眉頭,不斷拭目。海姆視線越過愛瑪,望著祖魂的背影。塔庫拉吐正仰頭遙望,成堆的白色迷霧傾倒在天頂,下方是顆冉冉西沉的紅日,暈黃的光線遍布大地,柔和一地的殘破。遠方的海面恢復往昔的平靜,在夕陽下閃動粼粼波光。
 
「妳一定聽見了。」
 
祖魂轉過頭,夕陽餘暉照在她古銅色五官上,透出一抹油亮,就像上漆後的木製品。她的表情平淡如常,沒有半分倦意,天眼裡泛動的異彩,與身後的紅日交相輝映。

「他最後說了什麼?」
 
塔庫拉吐沒答腔。
 
「那是個陷阱,矮人。」愛瑪的聲音像是被掏空般虛弱。
「盧德維究竟說了什麼?」
 
祖魂的意識宛若空谷傳響。「你的父親正等著你。」
 
矮人直挺挺地站著,數百年來累積的歉疚和思念在眼角凝結成珠,他不敢闔眼,就如他正屏住胸口,強忍胸口將要潰堤的哀傷。要是眨了下眼,或是不小心喘了口氣,他將會在她們面前徹底崩潰。但是天啊,他在那裡面,一直都在,他也知道,當他看見桌上的書本時,長久以來的疑惑就已經得到證實。即便光陰飛逝,他依舊是當初將兄弟二人派去追尋王妃下落的父親,就為了將孩子推離一個萬劫不復的未來,為此他付出的代價就是永生永世地留在詛咒裡,直至今日。海姆低下頭,雙拳緊握,眼底的溼氣模糊了視線。
 
他不能讓她們看見自己脆弱的樣子,至少現在不能。
 
當矮人抬起臉時,表情冷如鐵鑄,唯獨雙眼赤紅如血。
 
 
 
 
 
亞瑟在門外瞪著吉賽兒的木雕發楞,他在襯裙巷溜轉個一圈後就返回,本想藉機跟心儀的女孩搭訕,沒想到她也進了房,而這一等就直到現在。期間房內傳出不少聲響,女僕們神色匆匆地拿著乘滿的香缽、水盆和乾燥的亞麻布進入內房,他上前詢問,卻被守門的女僕們勸離,只能眼巴巴地乾坐著。最後房門終於被拉開,只見矮人呆坐在床上,面色慘白,渾身透濕,一名女僕正用沾濕的亞麻布替他擦臉。
 
亞瑟在解夢人的示意下進房,小心翼翼地靠近矮人,他身上那股刺鼻的汗味忍不住讓人皺起鼻子。「你看起來糟透了。」海姆循聲抬頭,眼神茫然地望著對方。
 
「他還沒回過神。」愛瑪憔悴的臉透著些許蒼白,她接過亞莉安手上那杯氣味刺鼻的濃茶。「我們差一個儀式就能完成。」
 
亞瑟頭歪向一邊。「我以為事情已經完成了。」
 
喝了辛茶的愛瑪,笑容總算恢復了點血色。「還沒,請你進來是為了讓矮人與現實重新連結,有個熟人在旁總是比較好,畢竟他在夢境裡停留很長一段時間。」
 
「亞瑟……」矮人終於認清眼前的人,他撐起身子想要坐起身,一陣暈眩又讓他倒了回去。亞莉安正要遞上茶水,被亞瑟從中攔下,對方瞪了一眼後,才將茶杯轉到亞瑟手上。
 
「暈眩會持續一段時間,等狀況好轉我會著手封印夢穴。」
 
亞莉安突然將臉轉向愛瑪,但沒說什麼。
 
矮人偏著頭,話說得有氣無力。「妳一開始可不是這樣建議。」
 
「別忘了,你手腕有他的印記。」
 
海姆從發昏中睜起雙眼,右掌正逐漸消融在不斷旋轉的背景裡。他嘗試對準焦距,努力抓取當中的細節。
 
「你在現實中是看不到的,它只存在夢裡。」
 
「妳能拿掉印記嗎?或是她?
 
「如果可以,我們早就做了。」愛瑪說完舉杯將剩餘的茶水飲盡。
 
「所以,這是我僅剩的選擇。」矮人的尾音帶著些許無奈。
 
「很遺憾。」解夢人將空杯放回托盤,亞莉安起身收拾床尾的石板和香木,照顧矮人的女僕跟在後頭幫忙整理,隨後兩人一同離房。亞瑟馬上鳩佔鵲巢,坐上女僕原先的位置,目光始終在亞莉安身上打轉,沒留意到海姆正抓緊床沿,吃力地調整臥姿,一番掙扎後,他在床上找到了一個舒適的角度,滿足地嘆了一聲。
 
「我一直想問,妳還記得我的……呃……紙片的主人,他後來發生了什麼?」
 
「你知道我不能說。」
 
「一丁點也不能?我付了兩百枚金幣,也許妳能讓我多掏點錢。」
 
「別白費唇舌了,矮人。問你該問的人或許會快一點。」
 
「他不會說的。」
 
「紙片代表一種信任,它揭露了介紹者部份的隱私。他和你既是同族,彼此又相互信任,我相信他應該不會拒絕才對。」
 
「有些事,越親近的人越是無法分享。」海姆話意中藏著萬千感慨。在搖擺的視線中他似乎看到愛瑪轉過臉,目光灼灼地看著自己。
 
「或許吧。」解夢人聲音悄然,不帶任何情緒。「這個儀式要額外支付費用。」
 
海姆輕拍腰帶。「囊袋裡的鑽石是我全身家當,我現在身無分文。」
 
「可以用你的項鍊抵押。」
 
矮人聞言睜眼,眼神明確而清晰,顯然是從暈眩中恢復過來。「這項鍊沒有任何價值。」
 
「這無關金錢,而是它對你的重要性。」
 
海姆低頭望著胸前,在頸間一陣摸索後,他從襯衣裡掏出了項鍊。銀鍊下的石牙在燭光映襯下吐露出溫潤的色澤,矮人輕撫牙尖上的浮雕,感受它銳利的邊緣和細緻的浮雕,片刻後他在眾目睽睽下解開項鍊,交給身旁的亞瑟。
 
「別弄丟它。」矮人嗓音暗啞難辨,不曉得是說給誰聽。
 
儀式完成後,亞瑟攙扶著矮人走下樓梯,在樓梯出口他們遇上男孩,他盤著腿,坐在角落的板凳上。海姆見狀張手推離亞瑟,搖搖晃晃地前走了幾步,感覺仍有些頭重腳輕,小腿麻木無力。他跺了跺腳根,用力伸直膝蓋,試著找回平衡。
 
「戴在你脖子上的項鍊呢?」男孩無視前面的尷尬,魔眼滴溜溜地打量著矮人。
 
「在你主人手裡。」
 
男孩在他們身前自顧自地折起手指。「你還是別拿回來的好。」
 
「那是我的項鍊。」
 
男孩說話連臉都不抬。「是你的又如何?這種不上不下的生活你已經過了太久,既然不能前進,為何不放棄?」
 
海姆看著男孩的眼神變了。「我不能。」
 
「選擇是有時限的,只要過了,命運不會給你任何機會反駁,它很靠近了。」
 
亞瑟在一旁聽不下去,脫口打岔。「看你們說話沒頭沒尾的,是在說些什麼?」
 
男孩一臉悲憫地看著矮人,隨後打個呵欠,兩頰的蛇紋刺青跟著肌肉起伏,栩栩如生。他抓了抓後腦勺,一個人倚著牆角躺下,膝蓋頂著額頭,像野貓一樣捲曲身子,鼻子發出細微的鼾聲。
 
「他居然就這樣睡著了,真是個怪人。」亞瑟不可置信地搖了搖頭。矮人站在身後,思索這番意味深長的對話。他想叫醒男孩,好好問清楚,但距離票據上的的時間已經所剩無幾。在矮人催促下,兩人穿過門口兩幅聖母畫,混入擁擠的人潮中。愛瑪與亞莉安在房內,隔著紗簾眺望,女孩再也按奈不下滿腹苦水。
 
「我們之前不是說好了,解夢以外的事由我接手。」
 
「他的狀況很棘手,妳現在還沒有足夠的能力去處理。」
 
「妳可以在旁提點啊。」女孩抗議道。
 
愛瑪疲倦地揉了揉眼,辛茶的確提振了精神,不過效果有限,持續的時間也不長,一場好眠才是她真正需要的。「噢,亞莉安,他的夢境涉及到瘋王的詛咒,妳應該聽到不少,沒人知道接下來事情會如何發展,受影響的不只他一人。我不希望妳沾上邊,那怕是一丁點。」
 
「妳在我這年紀早就獨當一面,我卻連一次機會都等不到!」
 
「那是妳祖母沒耐心,直接拉拔上位,揠苗助長,讓我嘗盡苦頭,妳不會想經歷那一切的。」愛瑪望著兩人漸行漸遠的身影,心裡掂量著。「我需要妳的眼睛,女兒。」
 
「看誰?是老矮人還是那個自作多情的土包子?」亞莉安沒好氣地問。
 
「都要,特別是那個孩子。」
 
「為何?」
 
「妳不覺得不尋常嗎?會來我們這裡的人,大多是一個人前來,矮人是一個保守的族群,他卻在這種場合帶著一個人類。」
 
「矮人說他是摯友之子。」
 
「而妳真的相信?」
 
亞莉安本想要爭辯,見母親板起面孔,只得識趣地閉上嘴。她肩膀緊倚著外牆,青色的刺青在暈紅光線中舒展開來,視線穿過了紗簾,宛如午後的烈陽般照在他們身上。
 
「那個矮人的背後有個巨大的風暴,它正在後方捲土重來,步步進逼,而另一個……噢……天啊……」女孩驚訝地張大了嘴。
 
「妳看到什麼?」
 
「那個男人,他有兩個影子!兩個影子相互重疊,一個是他自己,另一個……」
 
「像小孩?」
 
「看起來是很像。等等……妳見過?」亞莉安身體猛然一顫,額頭上的刺青跟著恢復原狀,取而代之是兩隻圓睜的大眼。
 
「在夢裡見過。」
 
「那妳肯定也看過他們了?告訴我!」亞莉安臉頰興奮地脹紅。
  
愛瑪見狀不由得嘆氣。「我看到一片沼澤。」
 
「什麼?」
 
「矮人前方是片一望無際的沼澤,他眼前有許多不同的小路,但每一條路都通往那裡,無一例外。」
 
「沼澤後頭有路或是腳印嗎?」
 
解夢人緩緩搖頭。
 
「妳該在矮人贖回項鍊時告訴他。」
 
「不需要。早從他接下信物那刻開始,就註定了自己的未來。」
 
她話說到一半,反手掀開紗簾,自窗內向下眺望。一個鬼祟的人影站在對街的涼棚下,頭戴一頂寬大的黑色禮帽,他打從矮人上樓後就一直守在那裡,對於自己突如其來的舉動,黑帽人只有拉低帽緣。她知道,對方正在帽緣的陰影中注視著自己。
 
「而且,這夢境透漏了許多訊息,也引起某些關注。」解夢人轉身放下紗簾,揮手招來女僕。
 
「歇業了。叫尼弗魯撤下畫像,我需要靜一靜。」
 
長髮蓋住女孩一臉的掃興,卻攔不住話語間的埋怨。「妳肯定又去夢裡找祖母問事,而我從頭至尾都被蒙在鼓裡,就像個局外人。」她憤慨地撇起嘴。
 
「別彆扭了,女兒。總有一天妳會獨當一面的,現在的妳需要學習和更多耐心。」
 
亞莉安表情明顯不以為然。「那個土包子呢?妳又從他身上看到了什麼?」
 
愛瑪思緒隨著雙眼一路飄向窗外,黑帽客在對街失去了蹤影,舉目所及盡是潮水般的人流,尋找他比在教堂的許願池內找尋丟入的銅幣還難。解夢人並不憂慮,心知對方的目標並不是自己。但她一直有個感覺,覺得矮人的夢境只是個引子,背後真相深如重潭。
 
「我看到一個無冕王。」她語調凝重地說道。
 
 
 
 
 
馬車在深夜風塵僕僕地駛回宅邸,波格特披著一件厚重的大衣站在門口,接下一臉疲倦的亞瑟和海姆。
 
「艾梅琳沒等我吧?」矮人雙眼惺忪地問道,看來他在顛簸的馬車上睡了一覺。下車的亞瑟累得連跟波格特招呼都懶得打,轉頭便進了大門,海姆沒攔住他。
 
「這孩子累壞了。」
 
波格特沒放在心上。「夫人有在大廳等一會兒,後來也回房了,明天一早她還要去都城。」
 
矮人聽完點了點頭,他仰頭凝望夜空上的星月今晚正值滿月,一輪明月高高掛在天頂,他還有地方要去。
 
「你去睡吧,留個傭人看門就好,我想去萊爾湖畔走走。」
 
寒風蕭蕭,波格特往回走時聳著肩膀,灰色帽兜瑟縮在大衣內。海姆一個人走上蜿蜒的小徑,穿過森林的邊界,沿著萊爾湖畔來到丘陵上的墓園。墓園入口的門,是三道交錯的石牆,從正面看像是一體的,靠近後就能輕易發現其中的玄虛。他們不像人類那樣用鏈條將青銅柵欄捆鎖,雖然這樣是最簡單又有效方法,但氏族石匠塔斯堅決不這樣做,墓園做為逝者長眠之所,不該用柵欄將其圍起並反鎖。
 
「裡面住的不是牲畜或是犯人,是我們的族人。」海姆喃喃說著,他最終接納塔斯的建議,在完工數年後他也進了自己建造的墓園裡,這是他生前最後的作品。
 
矮人一人在墓園裡漫步,來到墓園一處角落,這裡長滿與人齊高的芒草,相比於墓園內的陵墓,這裡顯然欠缺整理,就像是被人刻意遺忘一樣。
 
海姆動手拔除石碑旁的芒草,這舉動其實是一種禁忌,葬在這裡的人不應該見光,這些芒草就是為了遮掩他們而存在。經過一番整理,他終於將石碑旁的芒草拔除大半,螢亮的月光毫無阻礙地照在石碑上,上頭映出一個孰悉的人名:
 
亞瑟‧鐵拳。
 
矮人孤身站在石碑旁,他想著夢裡那個男孩,想著他下巴的鐵鎖,想著他那迷霧般的瞳孔,回憶在腦海中翻攪,在嘴裡幾乎能嘗到回憶的味道。他所知道的秘密永遠也說不出來,而痛苦也將永遠與他相伴。
 
「這非我能選擇,卻是我唯一的選擇。」
 
矮人輕聲說道。
 
 
 

創作回應

寒月
嗨,看到大聲說來支持了,一起為創作加油
2021-11-25 09:23:42
受刑人
謝謝
2021-11-25 13:59: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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