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61年2月18日，晚上十點，黑教堂
默默跟在「小舅舅」身後，檸檬環視四周。黑教堂的名字讓它被小看，除了教主一家，還有許多的神職人員擔任行政職。這些人從基層的神父做起，因為表現優秀而被重用，家人也能搬進黑教堂，與教主一家享受同樣的生活起居。
所以，黑教堂其實是一棟三百多人、涵蓋工作與居住場所的超大規模建築，分為北棟與南棟。南棟是行政單位，北棟是大家生活的地方。剛剛賴霜原迎接檸檬的大門位於南棟，北棟則是後門，也是賴梓柔與李晴煬碰面的地點。
此刻，賴冰河與檸檬走的，是從南棟前往北棟最快的一條路，儘管如此，路途依舊十分遙遠，檸檬走了十五分鐘還沒抵達，沿路遇到好多穿黑色教服的人，大家都投以好奇的眼光，但一看到賴冰河，立刻收回視線、低頭走自己的路。
可想而知，這位小舅舅不只長相兇，在薩拉凱爾也是令人畏懼的存在。賴冰河沒有賴霜原的好個性，地位僅次於教主，大家會怕也不奇怪。檸檬真是籤王，黑教堂三百多人，偏偏抽到最恐怖的一個。
「到了。」
北棟總共十六層，教主一家的房間在高樓層。賴冰河拿出一串有著雕花、看起來很像十四世紀出土的鑰匙，打開了房間。
「這是妳母親生前的房間，現在換妳使用。」
賴冰河把鑰匙交給檸檬，「明天八點半我會過來，不准賴床。」
說完，賴冰河就走掉了。檸檬不知道賴冰河對每個人都這樣，還是對她特別不友善，至少自己不怕他──跟尼可拉斯相比，賴冰河不算什麼。
走進房間，打開燈，一個約半個籃球場大的房間映入眼中。這裡被打掃得很乾淨，引起檸檬注意的，是房間裡的東西。
「……。」
這不是空房間，而是充滿生活氣息的地方。沒有用完的化妝品、衣櫃裡的女性服飾、一疊燒肉店的折價券、被翻過很多次的漫畫……檸檬想起賴冰河所說，這是賴雪檸生前的房間。過了四年，她的東西都在原位，彷彿在等待主人回來。
檸檬沒有見過媽媽，但看著這些，心中湧起奇妙的感覺──覺得自己離母親近了一些，知道她喜歡雪紡紗的衣服、是超級肉食主義者，還有桌子上的玻璃罐，裡面裝著大大小小、各種顏色的石頭，是去各地旅行時，帶回來的小收藏。
里奧那句「她會一直在妳身邊」，檸檬似乎明白了意思。
「……打擾了。」
說完，檸檬打開行李箱，開始整理行李。她盡可能不移動雪檸的東西，將自己的物品放在剩餘的空間，同時，檸檬也發現壓在玻璃桌下的照片──怪不得大家說自己像媽媽，雪檸的五官真的很她很像。
明天八點半要起床，比平常在神與畜的起床時間晚，檸檬不用這麼早睡，她的身體不需要太多睡眠。她決定慢慢洗澡，什麼也不想，讓自己的腦袋休息。
「呼……」
洗完澡，檸檬換上平常在神與畜會穿的睡衣，打算開電視、看她最愛的古裝劇，殊不知，一抹陌生的身影出現在房間的窗台，她嚇得繃緊神經、後退三步，但她沒有尖叫，依舊保持冷靜。
那個人帶著武士刀，坐在窗台、閉著眼睛，頭和背靠著窗戶左側，雙手抱在胸前，修長的雙腳放在窗戶右側，一隻伸直，一隻彎曲，呈現一種違背人體工學的V字型。此人筋骨柔軟，能適應各式各樣的姿勢。
檸檬琉璃色的眼睛瞪著他。奇怪，這人的五官，怎麼跟派翠克一模一樣？是粉紅色版的派翠克。
「你是誰？」
檸檬開口，那個人張開眼睛、看向這裡。莫名的熟悉感在檸檬心中湧起，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有這種感覺，明明是第一次見面。
「我們終於見面了。」
窗台上的人收起雙腳，從V字型變回一般姿勢，坐在窗台上。
「我的名字是羅笙。」他開口：「也可以叫我紅鶴。」
「……！」
聽到名字的瞬間，檸檬提起三百倍的戒心──敵人！這是敵人！她決定先發制人，羅笙卻伸出右手的食指，下令：「乖一點，去床上坐好。」
「唔！」
奇怪的事情發生了──檸檬竟然違背意願、身體自己動起來。她的雙腳不聽使喚地走到床邊，如羅笙所願坐到床上。四肢動彈不得，像被石化一樣。
「我不會對妳做什麼。要殺妳的話，我早就殺了。」
羅笙看著檸檬震驚又迷茫的臉，再環視整個房間。他不敢相信自己來到賴雪檸的房間，還在跟她的女兒說話。
「你為什麼在這？目的是什麼？」檸檬壓低聲音：「還有，你對我的身體做了什麼？為什麼我會照你的意思行動？」
「妳很會問問題，四個問題的答案是同一個。」
說完，羅笙從窗台上下來，走到檸檬面前、俯視她。他挺喜歡檸檬介於疑惑和緊張之間的表情，羅笙竟然笑了，原來掌控一個人這麼有趣。
「妳是我的『眷屬』，我一直想跟妳見面。」
羅笙講了一個檸檬聽不懂的單字。她正想問，羅笙彎下腰，把臉湊到檸檬耳邊。
「妳體內有我的蜘蛛糖，妳是蜘蛛的一份子。」
「……！？」
兩句話毀掉檸檬的三觀，「不可能！」她猛烈搖頭，「我是懷特，我繼承的是水果塔！」
「妳還是嬰兒時，我將微量的蜘蛛糖送到妳體內。」羅笙說：「妳哥哥尼可拉斯也在場，不信妳可以問他。」
尼可拉斯？尼可拉斯讓她注射蜘蛛糖？為什麼？哥哥這麼做的動機是什麼？
「蜘蛛可以操控自己的眷屬。」羅笙說：「我叫妳來床上坐好，妳也乖乖照做了──這就是證據。」
「……。」
「妳可以告訴里奧，但妳要有心理準備。」羅笙的聲音很溫和，話語卻令人心寒：「瘋帽知道妳是蜘蛛，他絕對會殺了妳，不管妳是誰的女兒。」
這一切終於得到解釋──為什麼她比同齡的小孩聰明早熟、為什麼她能承受尼可拉斯的訓練、為什麼她無法和白兔共鳴──因為檸檬體內沒有水果塔，而是與之對立的蜘蛛糖。這項事實毀了檸檬的自我認知，也毀了她對未來的想像。
她不是神與畜。
她沒有資格當神與畜。
她必須隱瞞，不能讓高宇維知道──否則自己死路一條。
「……。」
然而，不知道是里奧的基因導致，還是體內的蜘蛛糖大方承認──檸檬很冷靜、非常冷靜。一開始很震驚，但她冷靜下來的速度，比自己預期得要快得多。她的腦子快速運轉、思考，釐清自己現在的處境。
「所以，」檸檬變回平時的表情，問羅笙：「你現在出現，因為我不在仙境大樓？」
「江云格的耳朵令人厭惡。」
檸檬無法解讀羅笙的表情，但羅笙可以──他很訝異檸檬用這麼短的時間鎮靜下來。憑這點，羅笙認定自己的決定非常正確，檸檬一定能成為出色的蜘蛛。
「你為什麼這麼做？」檸檬再問。
「妳指哪個部分？」
「給我注射蜘蛛糖、把我變成你的眷屬。」檸檬說：「我知道你的長期目標，是消滅艾莉絲體系；但短期來說，你想利用我做什麼？」
羅笙不是話多的人，但如果多說一點，能拉近自己和檸檬的距離──哪怕一奈米也好，這一切都很值得。
「妳能幫我拖住高宇維，爭取時間。」羅笙停頓，「雖然嚴格來說，這不是我的目的。」
「什麼意思？」
「之後再聊吧，小天使（Little Angel）。」
這是繼李晴煬的「小檸檬」後，檸檬又一個新綽號。被羅笙取綽號的感覺，沒有李晴煬稱呼自己時那麼糟，可見李門小少爺做人多失敗。
「我們應該，把重心放在妳的任務。」
「『我們』？」檸檬對羅笙的主詞感到困惑。
「沒錯，『我們』，我會協助妳。」羅笙說：「憑妳現在的實力，在薩拉凱爾確保自身安全不是問題，但拿到違抗艾莉絲體系的證據，妳想都別想。」
「為什麼？」對方的話讓檸檬生氣，「你認為我做不到？」
「首先，這裡到處都有攝影機。」羅笙說明：「妳來自神與畜，絕對是被監視的首要目標，妳無法自由活動。」
「我可以避開攝影機。」檸檬反駁：「這點事情我還是會。」
「等妳找出黑教堂的所有攝影機，就準備過聖誕節了。」
羅笙講得毫不留情，檸檬聽得很不高興。
「第二，黑教堂非常大、人非常多，高層的口風都很緊，情報蒐集非常困難，這裡沒有妳能信任的人──」羅笙停頓一秒，「除了我。」
「你？」檸檬尾音上揚，夾帶幾分含糊的怒意，「殺死我媽媽的兇手、擅自給我注射蜘蛛糖的──你？」
「小天使，妳沒聽懂我剛才的話：我要利用妳拖住高宇維，我現在不會殺妳，也不會讓妳死在這座腐敗的教堂。」
羅笙伸手，指尖滑過檸檬的眼角──那雙和里奧一模一樣的眼睛，光看就令人火大。
「我們站在同一陣線。」羅笙告訴檸檬：「只要妳善用蜘蛛糖、善用我們之間的連結，完成任務一點也不難。再說一遍：我會協助妳，不是妳的敵人。」
檸檬陷入很長的沉默。羅笙的話很有道理，但檸檬真的、真的，很難接受自己是一隻蜘蛛。用蜘蛛糖的能力完成神與畜的任務，這讓她感到荒謬、羞辱，卻無法否認──羅笙很強，他能讓檸檬變得更強。有他在，不用擔心任務能否完成，但羅笙想拉攏她，讓她加入蜘蛛的陣營。
「……你先放開我。」
無論如何，此時此刻該做什麼、要怎麼做，女孩再清楚不過。檸檬看著羅笙，「你想合作，給我基本的人身自由，不過分吧？」
「只要妳乖乖的，我不會做妳討厭的事。」
說完，檸檬的四肢被解放。她摸了摸自己僵硬的手腕，「你要怎麼協助我？」
「我會跟在妳旁邊，不是物理上的那種。」
檸檬有聽沒有懂。下一秒，羅笙伸手，將手掌放在檸檬的頭頂──也是一瞬間，檸檬耳邊閃過一堆雜音，彷彿一道電流從羅笙的手流到她腦中，檸檬嚇得「啊！」一聲，將羅笙的手推開，整個人倒在床上。
「哦──」
羅笙歪頭，表情和聲音都非常得意，「妳也會發出這種聲音？」
「……！」
檸檬想揍人，但她發現，羅笙剛才說那句話時，嘴巴並沒有打開。
「這麼生氣？看來是聽得見。」
羅笙依然沒開口，但他的聲音，就這麼出現在檸檬腦中。
「這是蜘蛛的『頻道』。」
檸檬腦中的聲音告訴她：「我們可以透過頻道溝通，不需要文字。」
「……。」
檸檬眨了眨眼。震驚歸震驚，但聰明的女孩抓到訣竅，微微瞇起眼睛。
「我不喜歡這樣。」
檸檬的聲音也在羅笙腦中響起。她也沒有張開嘴巴，卻能明確地傳達給羅笙：「我不想和你有這種連結，一點也不想。」
「這非常方便，妳不得不承認。」
羅笙轉身，再一次坐回窗台。
「不論我們距離多遠，我們都可以交談。」羅笙用頻道告訴檸檬：「我不會一直在妳旁邊，但只要妳透過頻道呼喚，不管我人在哪，都能立刻找到妳。」
「我也會這樣嗎？」檸檬反問。
「是的，這是蜘蛛的特性──放心，我不會隨便找妳。憑妳現在的本事，呼喚妳幫不了我什麼。」
檸檬露出超級不開心的表情，羅笙直接忽略。
「還有，為了表達我的善意，這個給妳。」
說完，檸檬的腦中又閃過一個聲音──這次不是羅笙，而是一個沒有起伏、猶如機器人般的女人聲線：
「報告：是否接受來自母體『羅笙』的資料？」
檸檬眨了眨眼，眼前彷彿出現投影視窗、出現綠色的英文字，但其實不然，這些文字只有她能看見，好像浮在她的眼球上。
「這是……？」
「我們的『系統』，作出判斷和給予建議。」
「好像機器人。」
「相信我，小天使，比起擁有水果塔的怪物，機器人好多了。」
羅笙非常厭惡水果塔，檸檬從他的許多語句都感覺得出，但為什麼？他以前是Knight、是里奧的好朋友，為什麼最後要當大家的敵人？
雖然好奇，但現在不是聊天的時機。檸檬抱著懷疑的心情選了「是」，下一秒，排山倒海的資訊灌入檸檬腦中。她睜大眼睛，眼前出現一張平面地圖，詳細到連家具擺設都寫了出來，攝影機的位置也用紅色標記。
「黑教堂各樓層的地圖，還有──」
羅笙邊說，檸檬眼前又閃過三百多條人事檔案。薩拉凱爾教所有人的名字、出生年月日、職階、親屬關係、過去曾做過什麼……每個細項快閃而過，檸檬全部記了下來──羅笙傳來的資料，變成她知識的一部份。
「黑教堂362人的基本資料。如何？我還挺有用的吧？」
羅笙用理所當然的口氣說著。檸檬問他：「你是怎麼……？」
「輕而易舉喔。」羅笙說：「蜘蛛糖能做到的事，比妳想像中還多。」
檸檬停頓，「這裡的攝影機……」
「還沒破壞，不過，保全系統被我入侵了。」羅笙閉上眼睛，「透過攝影機，我能看見黑教堂的每個角落，再透過攝影機的影像數據，繪出剛剛給妳的平面地圖。」
「你花了多少時間？」
「三秒。」
三秒……檸檬非常震驚，也明白艾莉絲體系為何如此忌憚蜘蛛糖。它不像水果塔分成好幾種，蜘蛛糖沒有種類，單一一個就能做到很多事。一個羅笙就這麼難纏，要是哪天蜘蛛的勢力壯大，別說神與畜，第一代水果塔都難以對付。
然而，伴隨畏懼而來的，是難以言喻的興奮。羅笙可以，檸檬也辦得到，只是她還不知道怎麼做。如果有一天像羅笙一樣、掌握蜘蛛糖的所有力量……檸檬無法想像，那時候的自己會達到什麼境界？
「如前面所說，我不會一直在妳身邊，但因為是眷屬，妳的所有行為和想法，都在我的監視範圍內。妳可以呼喚我，或當我覺得必要時，我會出現，指導妳發揮蜘蛛糖的力量；相對地，如果妳做出不利於我的舉動，我也會毫不猶豫把妳殺死，妳最好謹記在心。」
羅笙的頭往後一靠，露出那漂亮的下巴和頸部線條，同時，檸檬發現羅笙戴著一對粉紅色的耳環、垂掛在兩側，樣式雖然偏女性，卻意外適合。
「我明白了。」檸檬把視線從耳環移開，「現階段，我會按照薩拉凱爾的安排，讓他們適應我的存在，降低他們對我的警戒。」
「那妳該睡覺了。」
羅笙這話不是透過頻道，而是張開嘴巴。
「妳不是八點半要起床？」羅笙表示：「我不是妳的保姆，別奢望我叫妳。」
「不需要。」檸檬也開口：「你在這裡，我睡不著。」
「我每天晚上都會在這。」羅笙表示：「妳必須適應我的存在。」
「我不……唔……」
眼前一片天旋地轉，檸檬的頭突然好暈、眼皮好重。她扶著頭，模糊的視線隱約看見──羅笙又對她伸出食指。
「睡、覺。」
羅笙故意放慢語速。檸檬在心裡罵了聲該死，無法反抗地閉上眼睛、倒到床上，陷入毫無防備的熟睡狀態。
「小孩子真麻煩。」
羅笙碎念著，從窗台上下來、走到床邊。確認檸檬真的睡著，他的身影化為一團綠色數據，從賴雪檸的房裡消失。
達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