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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X】
暑假剩一個星期,楊婕邀我們大家到她親戚經營的民宿烤肉。因為烤肉要買的東西很多,楊婕的媽媽載我們到大賣場採購。
原本覺得和朋友的家長相處難免會緊張,不過第一次見到楊婕的媽媽就覺得她很眼熟,不知道在哪見過。想了很久,看到楊婕為了要多買幾罐可樂和她媽媽討價還價,我才發現楊婕和她媽媽不管是身高、站姿還是講話的模式都一模一樣。我看著楊婕的媽媽,想像著楊婕二十年後的樣子。想到一半,又覺得很不妥當,趕緊甩甩頭,把奇怪的想法趕出腦袋。我放下手中絕對吃不完的大份切片年糕,跟上她們的腳步。
在結帳的時候,楊婕偷偷在購物車裡塞了一隻生的小春雞。我驚訝地看著她,正想問她怎麼處理,就看見她右手食指伸直點上嘴唇。又想起那天她牽我的手,我一時之間忘了要說什麼。
回到民宿之後就是一陣打打鬧鬧的備料。雅婷指甲幾乎要長過指尖一個指節,串起雞肉串卻很俐落;阿民雖然對於處理食材沒什麼興趣,但她到庭院打開噴燈,三兩下便生好了火。楊婕最讓我感到驚訝。她等到她媽媽離開,便舔著嘴唇,對著她偷渡的小春雞,又是斷筋又是上醃料。她按摩雞肉的手法,看上去就像小學生在玩扮家家酒。可是不一會兒,小春雞就平躺在烤盤上,被楊婕送進預熱好的小烤箱。
我在一旁打雜,不太會用刀子,也不太會處理蔬菜,還覺得觸碰整塊的生肉有點可怕。做得最好的大概就是串香腸了吧?總有點羨慕她們這些什麼都會的人。好像她們早就做過這些有意思的事情千百次以上。他們散發著成熟的自信。跟我不一樣。我只是做個布朗尼,都需要媽媽同意才能進行。
「他們有電動耶,要來嗎?」
烤肉烤到一半,大家都有點飽,躺在交誼區的沙發上休息,正在討論要玩牌還是桌遊。楊婕擺弄電視櫃裡的機器,突然電視「嗶!」一聲開啟,並且發出神秘的開機音效。
雅婷說:「來呀,看一下他們有什麼。」
「喔!派對賽車!」楊婕驚呼一聲:「可是他們只有兩支手把耶。」
「我OK,妳先請。」阿民在沙發上躺的直直的,手機懸在面前。她盯著手機,也沒看過來就回答:「輸的記得輪。」
她們好像都知道「派對賽車」是什麼。我仔細盯著畫面,可是楊婕操作得太快,我什麼都看不明白。接著楊婕把一隻手把塞到我手上,要我選角色。不像爸爸還會跟我說選那個選項會比較有福氣,楊婕一股腦地要我選自己喜歡的。
感覺大家都在等我,慌亂之中,我選了看起來又點兇,又有點調皮——有點像楊婕——的角色,回合就開始了。
派對賽車顧名思義就是能在派對上讓大家快速上手的賽車遊戲,所以操作起來並不會很困難,我不習慣的是另外一件事。
「看招!」
「咦?」
楊婕的角色多跑我一圈,準備從我後頭超車。我在賽道上跑得好好的,就想讓道給楊婕過。哪裡知道楊婕不只路過,還把道具丟到我的角色身上。我的角色就這樣直直地噴出場外。
不是,朋友之間不是要互相禮讓、相互幫助嗎?
我轉頭看其他人,可是大家都沒什麼反應。在我震驚的時候,楊婕的拐子打到我的手臂上。
「快點啦!妳再不繼續,我就要超你兩圈了!」
楊婕的動作比起之前都還要親密,我這才發現,互相捉弄也很好玩。可惜輸家要換人,我沒有找到機會給她好看。
玩完電動,時間晚了,大家也都吃飽喝足,楊婕開始收拾剩下的肉和蔬菜,說可以當作之後幾天家裡的晚餐食材,不急著今天吃完。
接下來就是熄滅炭火、洗碗盤、垃圾分類⋯⋯事情看起來很多,不過四個人分配工作,很快就做完了。在等我媽媽來接我的空檔,楊婕拿出一包仙女棒。雅婷和阿民好像沒什麼興趣,只有我們兩個人跑到剛剛生火的中庭,蹲下來點這小時候常玩的煙火。
看著楊潔舔著嘴角專心地點火。我想起有一年過年回到爺爺家,一群孩子在我們家的貨車旁點水鴛鴦。我看著羨慕,可是媽媽拍了我的肩膀,要我去警告那些孩子,如果他們的煙火點燃了貨車,就要他們全賠,還得強調他們一個都跑不了。我還記得當我照著媽媽的話趕跑那些孩子之後,媽媽看著我的眼神非常自豪。
內心一陣寒顫。
不知道為什麼,明明是跟媽媽度過的、美好的童年回憶,現在回想起來,卻讓我不由自主地顫抖。我抱著雙臂,蜷縮在膝蓋上。我想向楊潔求救,卻不知如何開口。難道我要說,因為我曾經讓媽媽感到驕傲,所以現在感到很害怕嗎?想到這裡,我的心又開始撕裂般地刺痛。我咬著牙,想要忍住尖叫的衝動。突然,一隻柔軟的手掌按上我的肩膀。那隻手掌的手心溫度滲透進我的肌膚,軟化了我因為焦慮而蜷曲的筋骨。所有的痛苦都消失了。
我轉頭,楊潔笑著。她遞給我一隻點燃的仙女棒。仙女棒爆出的光火看似灼熱,打上皮膚卻不會痛。我接過仙女棒。仙女棒尖端的焰火金中帶點銀白。白炙的光在空中劃出明亮線條。線條印入視野、停留一段時間後逐漸淡去。
銀白的月光、深藍的天空、暈黃的路燈和橘紅的仙女棒餘燼,這些熟悉的元素結合在一起,構築出如夢似幻的場景。我看向楊婕。她盯著她手中還在燃燒的仙女棒,而我盯著她眼中的光芒,不能自已。
「幹嘛?」
「沒事。」
楊婕的仙女棒熄滅,她抬眼和我對上視線。我感到有些尷尬,趕緊低頭。她笑兩聲,手裡搓揉著仙女棒的握把。仙女棒前端因為高溫折彎的枝條笨重地左右搖擺。
「妳想好了嗎?」
「什麼?」
「開學的時候不是要交生涯規劃嗎?妳想好以後要做什麼了嗎?我是說,大學的科系之類的。」
「沒有,我沒有仔細看有哪些系。妳呢?」
「我覺得生物蠻好的,可是家人不太喜歡。說現在環境不好,讀了也沒有用。」
「生物,妳是說生命科學嗎?」
「妳聽過?」
「大概聽過。如果家人擔心出路,畜產、獸醫之類的怎麼樣?」
「那好像還是不太一樣。感覺妳知道的也蠻多的呀。沒有比較喜歡的?」
「我不知道。」
「一點方向都沒有嗎?經濟、會計,文史類,工科那些的也很好,還是⋯⋯生物呢?」
「我覺得現在想那些都是白費力氣。」
「怎麼會白費力氣?有了最初的想法之後慢慢了解,就算之後覺得不適合,那也是因為有一開始的想法才能知道適不適合呀。而且像修女說的,有個大概的目標,準備考試的時候也比較有動力。就算之後讀完全不一樣的科系,也不算沒有用吧?」
「我不是說定目標沒有用,是這件事本身沒有用。」
「什麼意思?」
「楊婕,我大學會出國,不會待在台灣。」
「什麼意思。」
「明年我媽媽會找一間國外的大學,然後她跟我⋯⋯」
「我是說妳現在是什麼意思。」
我感到氣氛不太對,轉頭看見楊婕表情緊繃,眼神中還帶著慍怒。我這才驚覺她的話語不是問句。
「嗯?」
「妳的意思是說。」楊婕的聲音很低,好像正在壓抑怒火。她說:「如果我沒有問妳,明年的這個時候,妳就會突然消失不見?」
「明年只是申請,真正要出去還要一年⋯⋯」
「誰在跟妳說時間!我在意的是,為什麼這麼重要的事妳不告訴我!」
楊婕站起來,丟掉手中的仙女棒。她深呼吸,想說什麼,卻又忿恨地「喝」一聲。她轉身,踱步,又轉回來,雙手用力地抓自己的頭皮。
「我真的不知道妳在想什麼。這個也不說,那個也不說,有時候我覺得我根本不認識妳。說真的,妳到底在想什麼?」
「我也沒有在想什麼。」
「那妳為什麼不說!我真的受不了了。」楊婕的語調從憤怒轉為無力。她說:「我很努力的想要了解妳、想要認識妳。可是一個學期過去了,我還是什麼都不知道!」
「我不明白。」我雙手握在胸前,不能動彈。我不知道楊婕到底想從我這個空洞的人生裡挖出什麼。我說:「我就是那樣而已啊,還有什麼妳不知道的?」
楊婕聽到我的回答,冷笑出聲:「我連妳的手機號碼都不知道。妳到底懂不懂這是什麼感覺?」
「為什麼要手機號碼?我們已經用社交軟體在傳訊息了。」
「隨便一個網路上的變態都可以跟妳傳訊息!」楊婕又激動起來,她縮起肩膀,雙掌向上在胸前揮舞。她說:「難道我在妳心中跟那些隨機出現的變態是一樣的嗎?」
「怎麼可能⋯⋯」
「那為什麼我沒有資格知道?妳為什麼不讓我知道?」楊婕撇開視線。她艱難地喘氣,聲音聽起來有些哽咽:「為什麼妳在看到喜歡的包包的時候不讓我知道;為什麼妳在看到想吃的年糕的時候不讓我知道;為什麼妳因為處理生的雞翅感到不知所措的時候不讓我知道?是因為我沒有資格知道嗎?」
楊婕舉出一個又一個,我根本沒有在意過的瑣事。我不知道為什麼她要為了這些事情這麼生氣。我遲疑地回應。
「那些事情⋯⋯又不是很重要。」
突然,我發現楊婕看我的眼神改變了。她緊抿嘴唇,眉頭微微皺起,眼角向下垂落,彷彿正在悲傷──而且悲傷地讓人心痛。過了一段彷彿永世的沉默,她轉身。離開之前,楊婕開口。她的聲音很低,卻穿透空氣,直直地鑽入我的內心。
「妳是不是,沒有被愛過?」
楊婕的話語讓我震驚。我有對我照顧得無微不至的媽媽,我有不吝嗇付出的爸爸。每天吃飽穿暖,不用擔心食衣住行。想要什麼從來不缺,我怎麼會沒有被愛過?
我因為楊婕的話語感到無比困惑。然而,我內心的那個洞卻自顧自地開始伸展、擴大,不留餘地地全部撕裂開來。接著一滴、兩滴淚珠滴上膝蓋,然後是止不住的淚水滑落臉頰。我蹲在地上無可自拔地抱頭痛哭。
我也不記得我是怎麼回到家的。
我只是一直哭。
她們的暑假會就這樣結束嗎?
下回,傳遞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