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
大廳
小說

【MHW】道標與口哨

光士 | 2021-07-06 20:18:21 | 巴幣 2 | 人氣 184

※ 建議先行體驗過遊戲再閱讀
※ 部分設定為自行腦補,非官方設定
1.
  這是第幾具遺體了呢?阿爾覺得他已經數不出來,也不想數了。
  他還記得,獵人時代第一次看到屍體的時候,他才看一眼就立刻跑去吐了。雖然那具屍體還勉強保有人的形狀,但身體各部位都已經腐爛不堪,臭氣沖天。負責搜救的前輩獵人還拍拍他的肩膀說:「不用擔心,你以後就會慢慢習慣。」
  當時他只想著:這種事情怎麼可能習慣!雖然他早就有處理過各種魔物屍體的經驗,腐爛的魔物也遇過不少次──畢竟素材很重要,不可能隨便放棄。但他總覺得人和魔物的屍體有個無法跨越的界線在,他無法明說是為什麼。
  但現在阿爾覺得那條界線已經變得模糊,他甚至已經可以理性客觀判斷現況。
  首先要確認死者的身分。
  他脫下死者的面罩,男性、很年輕,大概只有二十歲出頭吧!近期參與新大陸拓荒而喪命的獵人大多是這個年紀,但那張臉他沒印象,也沒有明顯辨識的特徵。身上的鎧甲沾滿了泥濘,但外觀似乎完好無損,沒有被魔物攻擊導致割裂破損的痕跡。
  他抹去汙泥,從觸感判斷應該是以皮革為基底的防具,頭部、肩膀以及下肢則佈滿了大面積的羽毛狀裝飾,羽毛是墨綠色的,只有尾端呈現顯眼的黃色漸層。不會錯的,這是毒妖鳥的裝備。
  他臉色一沉:大概又是一具無名屍了。
  任務接待員會記錄接下任務的獵人其名字、特徵、防具等情報,阿爾手上也有那份失蹤者名單,理論上只要比對一下就有結果。但在這裡的獵人,幾乎都年紀相仿,而且九成都穿著毒妖鳥的裝備啊!只要身上沒有明顯刺青或是疤痕,就無法確認身分。
  他茫然想,這會是誰呢?伊森、麥克、米雷?但這些失蹤者對阿爾來說都只是陌生的名字,冷冰冰的。因為他成天待在研究室內,和新大陸的獵人幾乎完全沒有打過照面,若不是名單上有註記性別,他可能還得用名字給人的氣質去猜。
  他忽然有些後悔:為什麼不試著多認識一些人呢?他們都是活生生的夥伴啊!
  他替遺體闔上雙眼,想默哀一分鐘再開始進行更詳細的檢查,但後腦杓忽然被揮了一拳。搜救隊隊長赫克惡狠狠地罵:「拖什麼?還不趕快檢查!」
  他頓時覺得那份虔誠敬重消失無蹤,遺體看起來好像又跟死掉的魔物沒兩樣了。
  從其他隊員都毫無反應的情況來看,他們應該也不認識死者,但阿爾還是姑且問:「你們認識他嗎?」見眾人接連搖頭,他這才開始動作。
  處理面容姣好的遺體比散落的屍塊簡單,陌生人的遺體又比熟人簡單,因為死者若是隊員認識的人,阿爾光是替他脫下防具就會受到「給我輕一點啊!你這傢伙!」之類的叫罵。他實在很想抗議:既然如此你們就自己來做啊!他從來就不是法醫,而是獵人,是研究班成員,研究的還是魔物而不是人體構造!
  要他進行屍檢完全是強人所難,但眼下沒別人可以依靠了,他也只能透過常識以及臨時抱佛腳的專業知識進行粗淺的判斷。
  遺體完好無損,還沒開始腐爛,應該是剛過世不久。身上連一處紅腫擦傷都沒有見到,四肢完好,角度也相當正常。整具遺體整潔端莊地像是在睡夢中離世一樣。要不是實際觸摸,確認皮膚蒼白冰冷,阿爾甚至會下意識提防他突然睜眼起身。
  那死因又是什麼呢?既然表情還算安詳,就可以排除麻痺、中毒、窒息等慢性痛苦死亡。是來不及感受到痛楚就瞬間死亡?還是病死?但患病還能夠出任務嗎?
  阿爾猛然搖頭。他不是醫學專業,這樣瞎猜根本沒有答案,就算解剖也一樣。既然沒有外傷也不是中毒身亡,他能確認的就只有一種死法──
  他把遺體的上半身攙扶起來,但下一秒,頭顱便失去支撐向後倒去,其角度詭異到後腦杓幾乎都要貼到後背,頸部被硬生生折成銳角,轉折處甚至可以看見抵著皮膚的骨頭輪廓。隊員立刻嚇得跳開,阿爾也猛然一放,脖子斷了──就和之前的所有遺體一樣。
  是那傢伙幹的!
  全場立刻湧起一股詭譎的氣氛,唯獨隊長冷冷嘲諷:「幹嘛怕成這樣,大偵探?這不是本來就在你預料當中嗎?你倒是告訴我這裡哪來的魔物蹤跡?」
  隊長說的沒錯,如果和阿爾的猜測一樣,這附近應該會留下魔物的蹤跡啊!但附近卻是乾淨一片,甚至連新長的嫩草都還沒被踩踏。死者才過世沒多久,這幾天也沒有下雨,蹤跡不可能消失得這麼快。
  難不成是他判斷錯了,但是……
  阿爾勉強擠出藉口:「搞不好……是被丟進來的。」如果是從遠方被拋過來,這附近就未必會有大型魔物的痕跡。
  隊長忍不住大笑:「丟進來?虧你還能說出這種鬼話。」又說:「照你這樣講,拋擲的力道應該很大吧,但這附近甚至連樹枝被折斷的痕跡都沒有!況且遺體有骨折嗎?有內傷嗎?你甚至連解剖都沒有做!」
  阿爾簡直怒不可遏,那本來就不是他的工作!他吼:「既然如此,隊長你又要怎麼解釋?你不是一直很堅持這是哪個魔物幹的嗎?既然沒有魔物的蹤跡,你又要怎麼反駁?」
  但隊長甚至連正面對決都不肯:「反駁?我為什麼要反駁?搞清楚兇手是你們研究班的責任,不是我的,我只是提出假設而已,那是你們的問題。」
  阿爾頓時啞口無言。隊長一把抓起他的衣領:「聽好了,這些獵人就是你殺的,你們殺的。因為研究班進度一拖再拖,現在連兇手的線索都完全沒有,才會導致這些新手獵人喪命,都是你們的錯。」
  阿爾很想反駁,但隊長說得沒錯。出發前都已經有四具屍體了,卻連個兇手的線索都沒有。
  過去被魔物襲擊的傷口,要判斷凶器明明就非常簡單──有齒痕就是被某個帶有利牙的傢伙傷的,被砍傷就意味著魔物帶有利爪。就算是離奇的死法也有個方向可推。
  但沒有外傷又要怎麼解釋?頸骨斷裂又是什麼原因?魔物不可能會有這麼纖細,顧慮遺體狀況的攻擊方式吧!
  「你最好趕快找到有用的情報。」
  最後隊長將他摔在地上,朝隊員指示:「喂,你們去把遺體埋了。」
  隊員立刻開始動作,以刀刃切開藤蔓,以盾牌掘土。起初他們還會抱怨「武器可不是用來做這種事的」,但在出現越來越多死者的情況下,他們也開始害怕死亡,變得唯唯諾諾。在這場與死亡相伴的搜救行動中,隊長毫不畏懼的態度就好像是定心丸,好像只要跟著指示做,就能夠活著離開。
  襲擊獵人的兇手,到底是什麼?
  連阿爾也開始懷疑:他們真的能夠活著離開嗎?
  他還清楚記得,第一具遺體是在三週前發現的。
2.
  
  獵人生涯總是伴隨著死亡。
  這也是當然的。開拓新區域、調查新魔物的生態本來就有風險,如果沒有人踩進流沙被吞噬消失,沒有人被雌火龍的毒棘劃傷中毒身亡,就不會有人知道這些事物所代表的危險性。所謂的拓荒,從來就是以人命傷亡做報償的。
  但實際上,獵人親眼見到屍體的機會可說是少之又少,大多都只有在村子才有可能。理由很簡單:大自然不會好心幫你收屍。
  如果是被流沙吞噬、落海失蹤,遺體幾乎不可能找得回來。若是被魔物襲擊,遇上性情溫柔的運氣還還能留個全屍,但如果被電龍、恐暴龍等性格暴躁的傢伙追趕,搜救隊甚至連現場死過人都不會察覺。雖然前輩獵人說遲早會習慣,但那不過是他參與的搜救隊都運氣好罷了。在阿爾不算長的獵人生涯中,見過的遺體也就只有那麼一具。
  大家之所以能把死亡輕易掛在嘴邊,是因為他們從來沒想過會輪到自己。只有真正親眼見過屍體,只有身邊的人過世才會意識到,死亡從來就不是那麼遙不可及的東西。
  開拓新大陸當然也會伴隨著死亡,只是沒人想過會這麼快,突如其來的噩耗導致那陣子前線總是壟罩在一股陰鬱的氣息當中,物資、建設班更是沉重:基礎建設與系統都還沒步上軌道,第一件完成的工作竟是張羅葬禮與準備花束。
  因為前線基地還沒建造完成,調查團只能選在臨時搭建的架高木造平台進行悼念儀式,參與者手上都拿著一束回復露草,輪流獻花之後,決定將死者葬在基地後的海岬。
  因為古代樹森林都還未排除危險,研究班初期的工作都只能仰賴獵人帶回來的二手資料,整體還算清閒。因此葬禮的善後就交到他們手上。那是阿爾第一次看見研究班的蕾克爾班長流淚。她平常總是一副熱血沸騰的女強人模樣,但填完土後卻望著海岸線良久,說:「真不想替這麼年輕的人收屍啊。」
  發現屍體的人就是班長。
  而她發現屍體的地方──就在於離調查據點不到兩百公尺的空地上。
  當晚,調查團立刻召開緊急會議。
  表面上這與例會沒什麼兩樣──畢竟各班班長本來就得定期輪流向總司令報告進度,因此司令所在的會議船每晚都燈火通明也不會有人起疑。但仔細觀察登船板就會發現幾乎所有高層都一次被召集了,物資班、研究班、調查班……甚至就連料理長都收到邀請。
  阿爾本來還打算去山貓亭吃個消夜,頓時感到事件非同小可。
  表面上,這只是一起新手獵人身亡的意外,是新大陸開拓本就預期的犧牲,但實際上牽扯的問題卻不容忽視,阿爾很清楚他們在討論什麼──獵人是被什麼東西殺死的?
  阿爾沒有親眼看到屍體,不清楚狀況如何。但如果遺體所受的傷和現存的魔物都不符合,那就代表有未確認的魔物侵入到距離基地兩百公尺以內,卻完全沒有收到警告。
  這可是重大的安全問題,因為調查據點甚至連個大門都沒有啊!現階段的措施只是簡單派駐觀察員在據點與森林間的通道監視,一有魔物靠近就隨時回報。
  但觀察員堅決表示:並沒有大型魔物的蹤跡,那一天甚至連小型魔物都沒有看到。
  是觀察員失職嗎?還是新大陸的魔物像霞龍一樣有隱身能力?阿爾忍不住胡思亂想,擔心得整夜都睡不著,彷彿只要閉上眼睛,就能感受到掠過肩頸的異樣氣息。尋思至此,他忽然整個人從椅子上彈起來──是真的!有東西在碰他的後頸!
  他驚恐地環顧四周,昏暗的研究室內只有幾搓綠色懸空的燈火。阿爾鬆了一口氣──是導蟲。
  所謂的導蟲,是總司令在新大陸發現的新型物種,就像是螢火蟲一樣,能發出綠色的螢光。牠們有記住人或魔物所留下氣味、痕跡、殘留物,並且聚集、附著在痕跡上的特性,宛如道標一樣。對於新大陸的探索是一大助力。阿爾清楚明白光是能先一步鎖定大型魔物位置,就能夠降低多少死亡率。
  不過這只是理想情況,利用導蟲搜尋痕跡的技術前幾天才實際開始測試,能有多少成效還得看測試結果。
  當然,撇開狩獵用途。這種特性還有許多延伸用法──只要在容器內擺放牠們喜愛的食物,或是不帶氣味的魔物痕跡,就能利用自然聚集的特性作為照明。蕾克爾班長因為個人喜好放了很多盞在研究室,但阿爾實在無法接受──對他而言,那根本是會發光的蟑螂!怎麼會有人把牠裝進罐子裡隨身攜帶?他只好嫌惡地把導蟲燈推到角落,點起油燈。
  時間已經逼近深夜,但會議船依舊沒有熄燈的跡象。
  阿爾決定熬夜,反正被導蟲那樣一搞,想睡也睡不著。他幾乎整晚守在研究室的窗邊盯著會議船在遠方載浮載沉。
  破曉時,他總算看到有人魚貫下船。班長一踏進研究室就說:「不用太擔心,幾名獵人勘查了現場之後的確沒有發現魔物的蹤跡,所以這附近還是安全的。」
  「這樣啊。」阿爾鬆了口氣。
  一安下心,睡意就一口氣湧了上來。他慢悠悠地爬上床打算補眠,結果班長一把拎起後領把他拖了下來:「睡什麼睡,我還有其他事情要交代。」
  「咦?可是還沒到上班時間……」阿爾望向窗外,放在廣場中央的大型報時沙漏還剩下最後一點,大概還需要一個小時才會重新計時。
  但班長笑著說:「這不是上班開會啊,只是下班後的閒聊罷了。你要上床也可以,就當作聽床邊故事。」
  這時阿爾才總算聽懂她的意思。他忍不住抱怨:「好過分!這樣我根本睡不著吧!」
  因為,研究室及寢室是共用空間啊!
  畢竟研究室不需要特殊設備,只要桌子以及收納空間,順位當然就排在重要建設後面。因此研究班目前都是借用船上的二等小屋兼作研究室及寢室。
  環顧一下就能發現,木造床架後早已堆滿了各式書籍以及存放各種物資的木桶。穿透天花板的巨大梁柱底部附有環繞的圓形小桌,他們有會議要討論通常都擠在這裡進行。
  「有這麼緊急嗎?既然安全沒問題,就沒什麼好擔心了吧?」
  「很難說,事情可能沒想像中這麼簡單。要說是安全問題,應該勉強也算吧。」
  這下阿爾更是一頭霧水:「可是料理長不也被叫去了,牠和安全問題有什麼關聯?總不可能是負責提供會議餐點吧。」料理長目前只負責菜單開發,平時的例會甚至都不會特別出席,食材都是物資班負責張羅。
  「當然不是,找料理長是有其他理由。」
  阿爾忽然覺得焦躁。
  若是平時的班長,鐵定會把該說的和不該說的都一股腦地講出來,現在語帶保留的樣子絕對不對勁。他只好放棄:「所以出了什麼事,屍體有什麼問題嗎?」
  班長沉吟了一陣才下定決心似地說:「我接下來要說的話先不要外傳。」
  那我還是先不要知道好了。
  但班長沒等他開口就說:「遺體看起來很完整,沒有外傷或是殘留毒液。只是根據法醫的說法,屍體的頭整個斷了,八成是死因。」
  「咦……你說的頭斷了,該不會是指頭整個掉、掉下來──」
  「不是。我剛才不是說沒有外傷嗎?是內傷,頸骨整個斷了,可能是頸部受到強烈的撞擊或是被什麼外力給扭斷的。」
  「等一下,但……觀察員說沒有魔物的蹤跡不是嗎?那他到底是被什麼攻擊?」
  班長聳了聳肩:「誰知道?未必是被攻擊吧,也可能是意外。大概是從岩石上掉下來摔斷頭之類的,那塊空地附近正好有塊大石。」
  班長的態度讓阿爾立刻察覺到:他們並不在乎屍體的確切死因。那他們在意的到底是什麼?
  「這些……應該都不是花太多時間就能做出的結論吧?問題到底出在哪裡?」
  班長說:「會議的重點在於,為什麼沒有及時發現屍體?獵人受重傷的時候不都會馬上被艾露貓運送回營地或據點治療嗎?那地方可是據點外頭,為什麼牠們會放任屍體在野外曝曬一整天?」
  「啊!」
  這時阿爾才感受到事情的嚴重性──貓車系統失靈。
  所謂的貓車,是獵人對艾露貓工作業務內容之一的俗稱。當獵人受到無法繼續戰鬥的重傷時,會由艾露貓組成的救援隊將其送回營地治療。由於運送裝置主要是透過木製的板車,因此又稱為貓車。
  救援隊通常會派駐在魔物出沒的野外,劃分區域巡邏,一旦發現獵人受到重傷就會前去營救。
  或許會有人懷疑:既然是巡邏,沒有及時發現屍體應該很正常吧?
  但在貓車系統那悠長的歷史中,完全沒有出現過營救失敗的紀錄──至今也是如此,那真是毛骨悚然的救援成功率。
  阿爾曾因好奇詢問過料理長。雖然牠退役前不是負責救援,而是隨從戰鬥。但這種幾乎能馬上找到獵人的能力似乎無關學習,而是一種天賦、一種本能:
  「附近有獵人受傷的時候,就會反射性地知道『那裡有人需要幫助』,我也不懂背後的原理,只能說我們就是可以感覺到。」
  阿爾想,那或許就是和人類共存許久的艾露貓,長期演化篩選留下來的本能吧。或許人在受傷的同時會散發出某種費洛蒙或是訊號,讓擁有對應感測器官的艾露貓察覺到。
  他忽然覺得很悲哀。為了幫助人類而留下來的本能……就好像是奴隸一樣。唯一值得慶幸的是料理長的存在,讓他知道艾露貓本身並沒有這麼想……啊!
  阿爾這時才反應過來:「所以傳喚料理長開會也是因為……」
  「沒錯,要知道救援隊為什麼沒能及時發現屍體,就得靠牠來翻譯了吧。」只要直接詢問當天負責巡邏那區塊的艾露貓,就能夠知道真相。
  「所以呢,結果如何?」
  但班長無奈地說:「沒有結果。就連艾露貓也搞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只知道當天牠們並沒有感受到獵人受傷的氣息。」
  「會不會是身體不舒服,導致感官失靈之類的?」
  「有可能,但就結論而言,這些都是沒辦法證實的猜測吧!畢竟事實就是沒感受到,總不能特地請人受傷來做實驗。也有艾露貓說那和身體狀況無關,就像是被人用針戳刺皮膚的危險警示一樣。」
  最後班長補充:「目前調查團的結論認為是少數特例,也可能是巡邏區域劃分有漏洞,正好在艾露貓的感測區域外,畢竟現在連個古代樹森林的詳細地圖都沒有劃分出來啊!艾露貓的巡邏範圍,都是由口頭敘述配合某些地標來辨認的。」
  於是第一起意外就這樣草草收尾。但阿爾心中還是不免泛起不安的疑問:貓車系統歷史悠久卻從不失誤,真的能這麼簡單歸咎於特例嗎?
  事實證明,他的不安是正確的。
  古代樹森林迎來了一週的大雨。為顧及獵人的安全,這段時間都沒有派發調查任務,雖然有試著派遣獵人乘著翼龍吹響號角,發布撤退通告。但最後依舊有將近十幾位獵人沒有回到據點──這些人最後都上了阿爾手上那份失蹤者名單。
  雨停後,調查團立刻派遣獵人前去確認,但第一小隊帶回來的根本不算消息,而是噩耗。他們拖著三個大型布袋回到調查據點,從大小形狀以及漫天惡臭來看,不難猜出裡面裝的是什麼。
  那是獵人的屍體。
  小隊長愧疚地說:「對不起,我們只能帶回這些了。」
  眾人一瞬間領悟他的話中含意,意思是──還有更多。在一陣低迷的氣氛中,只有總司令站出來拍了拍他的肩膀:「辛苦了,你們都先去休息吧。」
  隨後,調查團立刻召開緊急會議。為了能更快獲得各種情報,也允許各基層人員列席──在恐慌已經蔓延開來的情況下,情報管制也失去意義。
  根據法醫的驗屍結果,三具屍體已經有兩具嚴重腐爛,幾乎無法驗屍,無法判斷死因。但其中一具屍體的頸部損壞特別嚴重,肌腱、血管、骨頭全都斷了。
  調查班班長問:「這代表什麼意思?」
  法醫推了推眼鏡說:「我無法給出確切的答案。可能是生前受的傷,也可能是死後因為某些原因遭到破壞。但我個人傾向前者,因為保存完好的屍體……」他頓了一陣才說:「致命傷是頸部嚴重骨折。」
  周圍立刻爆出驚呼。頸部骨折──那就和第一具屍體的死因一樣。阿爾感到頭皮發麻,若是腐爛的那具屍體,其頸骨斷裂也是真正的死因的話,那就等於短時間內有三個人因為頸部受傷死亡,這已經不是能簡單以「意外」帶過的情況了。
  能來到新大陸拓荒的獵人,大多都有一定經驗。就算是新人也不完全是初出茅廬,多半是其他領域的佼佼者,因為某些原因轉職成為獵人。若是一次失誤還能接受,但他們絕不是一個個都會因為失誤喪命的傢伙。
  現場隱隱蠢動的氣氛似乎得出了一個共識:古代樹森林有能夠扭斷獵人頸部的某物存在。
  總司令打破沉默問:「確定沒有搞錯嗎?」
  法醫忙點頭:「是的,雖然屍體上有很多傷痕,但幾乎都是死後才留下的,死因是頸部受的傷害沒錯。」
  根據目前的調查結果,棲息在古代樹森林的大型魔物只有三種:大凶豺龍、毒妖鳥以及搔鳥。雖然這些都是新大陸才發現紀錄的新型物種,但在生態鏈的層級上幾乎都屬於底層,阿爾很懷疑他們是否具有殺死獵人的力量──而且,是透過「扭斷脖子」這種幾乎很難聯想到是魔物所為的手段。
  兇手是他們其中之一嗎,還是──
  「哼,想這麼複雜幹嘛!」忽然有人喝道:「既然是都沒見過的離奇死法,那一定就是新魔物幹的吧!最近不是發現未確認魔物的蹤跡了?」
  發聲的人是阿爾也認識的面孔,記得名字叫赫克吧!在參與新大陸調查團的獵人中又算是特別資深的一個。
  這點從他的穿著就能看出來,大部分的獵人都已經換上新防具。但他自始至終都穿著舊大陸的製品,雖然可以看到金屬滿布傷痕,但保養得很好。
  資深獵人通常都有這樣的傾向,大概是穿慣了的鎧甲才方便狩獵。硬是要他們換裝反而綁手綁腳。雖然多半有些炫示意味,但不會引起太大反感。
  不過個性又是另一回事了。
  阿爾對赫克的印象,一言以蔽之就是衝動、憑氣勢,且對於獵人及非獵人有差別待遇,他會對新手獵人細心指導,但對非獵人不屑一顧。
  在他眼中,大概非獵人都是在獵人的庇蔭下才得以存活吧!他們在外鋌而走險狩獵,卻和待在調查據點內的人享有同等待遇,這點讓他非常不滿。他一直想透過狩獵新魔物來提升聲望。就好像是為獵人抱屈,替他們報仇一樣。
  但與赫克的信誓旦旦相比,調查班班長卻是一臉愁容:「兇手是未確認魔物……嗎……」
  因為古代樹森林錯綜複雜,生態調查遇上不少瓶頸。若兇手真的是未確認魔物,那等於是調查班的進度延宕導致獵人喪命。
  不過蕾克爾班長持反對意見:「這樣判斷太草率了。我認為目前發現的未確認魔物都不符合兇手的條件,把他們設為目標只會徒增調查隊的風險。」
  赫克冷笑一聲:「哦?你又有什麼根據?」
  「先撇開其他問題,假設頸部受傷的人都是被同一個魔物所殺。我認為兇手應該符合幾個條件:第一、體型應該不會太大,否則屍體的保存狀態不會這麼完整。第二,手法舉動相當纖細,理論上要扭斷脖子應該至少要固定住獵人的頭部吧,但臉上甚至沒有擦傷。那些未確認的魔物做不到這種事。」
  未確認的魔物有哪些呢?根據生態研究所的報告,目前新發現的魔物痕跡總共有三種:
  一、根據足跡間隔判斷,是四足步行的魔物,腳掌長約五十公分。足跡時常伴隨銀白色的細毛,在草食龍遭啃食的屍體旁也曾發現掉落的體毛。
  二、是二足步行,腳掌長約一公尺。從足跡泥土凹陷程度以及腳掌大小分析,體型應該不小,體重至少有一公噸、高度五公尺以上。但因為足跡本身斷斷續續,無法確定是否為飛龍種。
  三、痕跡附著在樹幹上,成黃綠色的黏液。偶爾也會殘留在凶豺龍的屍體上。從黏液與上述二足步行魔物的足跡分布幾乎重合這點來看,兩者很有可能是同一種魔物留下來的。
  「我認為第二種魔物的體型太大,力道跟舉止都不可能這麼輕柔,可以直接排除。至於四足步行的魔物就更不可能了,要做到那麼纖細的舉止,至少也得擁有手才行吧。當然你或許會認為尾部也可以,但如果是那樣應該會留下證據。」
  既然平時在足跡旁都能發現掉落的細毛,那就代表毛髮和身體的連接並不牢固,容易脫落。若是牠以尾部纏住獵人的頭,銀白細毛一定會嵌在防具的縫隙,不可能找不到任何證據。
  但赫克嗤之以鼻:「這說穿了都只是推測罷了,就算可信度很高,你又怎麼能保證魔物沒有其他可用的器官?比如說舌頭呢?四足步行魔物的舌頭,就符合屍體的狀況了吧?」
  沒有人回答。阿爾這才知道赫克雖然衝動莽撞,但同時也很理性。他的質疑正確且刺中要點。就算集齊再多證據,也未必就能正確還原魔物的全貌,生物機制遠比人類想像的更複雜且多樣。
  「再說了,就算採納你的意見,不把未確認魔物當成調查目標,那我們現在該做什麼?這不是完全沒有目標了嗎?難不成你打算讓還在森林裡的那些人等死?」
  「不……」蕾克爾班長本來還想說什麼,但赫克先一步做出總結:「除非你們能夠提出更有說服力的嫌疑犯,否則未確認魔物就是現階段最有可能的兇手。」
  真是鏗鏘有力的結論。獵人們情緒激昂,反倒是研究班與調查班的成員一臉苦澀。阿爾隱約能感受到獵人群體隱約傳來的責難視線。
  總司令沒有被情緒帶動,中立地表示:「還有其他人有意見嗎?」若現場再無反對聲浪,行動方針應該會就此確定下來。
  但阿爾湧起一陣焦躁──這樣真的沒問題嗎?
  雖然他也感到不甘心,但更多的是不祥的預感。彷彿自己漏看了什麼關鍵情報,卻連具體方向輪廓都毫無頭緒。
  就在這時,卸下裝備的搜救小隊隊長也匆匆趕來會議,總司令歉疚地說:「辛苦了,不好意思還特地麻煩你跑一趟。」
  「不會,這是我們應該做的。」仔細一看,隊長雙眼浮腫,大概是剛哭過,在場的人都很識相地沒指出這點。他問:「還有什麼問題嗎?」
  「你們在發現遺體現場還有找到什麼有用的線索?魔物蹤跡呢?」
  但隊長歉疚地搖頭:「沒有……什麼都沒有找到。可能是因為前陣子的大雨把所有痕跡都沖掉了。」
  「所有的遺體都是同樣情況?我記得你們找到的不只三具。」
  「這個嗎……」隊長沉吟了一陣:「對了……有些遺體是在樹幹通道或是岩洞裡發現的,理論上痕跡沒被破壞。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地質比較堅硬,什麼腳印都找不到。雖然想帶更多遺體回來,但因為離據點太過遙遠,再加上有些已經被啃食的不成人形,只好選擇就地掩埋了。」
  聽到「啃食」,眾人也沒有太大的反應。畢竟就算兇手殺人後什麼都不做,屍體也未必能保全完整,很多時候都會被循聲而來的小型魔物分食乾淨。
  ……殺人後什麼都不做?
  那一刻,阿爾找到那塊缺漏的拼圖了。一嵌上這關鍵之處,零散、毫無意義的情報就開始四處歸位,展現出拼圖的全貌。他甚至都還來不及一一檢查眼下的所有線索是否都符合這個推測,回過神來就已經脫口而出:「未確認魔物不是兇手。」
  他知道兇手是誰了。
  赫克馬上從勝利的喜悅中回過神來,怒瞪著他。但總司令先一步開口:「為什麼你這麼認為?」是自己的錯覺嗎?阿爾忽然覺得總司令在笑。
  他繃緊神經說:「因為那兩種未確認魔物都是肉食性。」當然,這種說法並不完全正確,也可能是雜食性,但現在先不管那麼多:「如果是肉食性的魔物,狩獵完多半會將獵物吃掉。如果牠們是兇手,不會留那麼多屍體的。」
  「你的意思是,搜救隊之所以找得到那麼多屍體,是因為兇手不吃肉?」
  阿爾點頭:「至少殺人的理由不是為了覓食。可能是領地遭到侵入或是其他理由,所以才沒有對屍體動手腳,殺害之後就離開現場。」
  調查班班長立刻興奮補充:「現在棲息在古代樹森林中,草食性的大型魔物是……」但下一秒,他的表情又黯淡下來:「只有毒妖鳥……可是,牠有可能是兇手嗎?我實在想不到牠哪裡有可以把脖子扭斷的方法。毒妖鳥的尾巴嗎,但……」
  阿爾可以理解他的疑慮。毒妖鳥的尾巴極具彈性,或許也強而有力吧!但那彈性大多體現在伸縮性,而非彎曲、綑綁的力量。更何況,牠都有毒液這麼方便的手段了,何必選擇其他方式?
  「也可能是搔鳥。」蕾克爾班長插嘴道:「不必把範圍限縮得那麼窄,搔鳥不吃肉,只以蛋為食,或許人有什麼部位符合牠的食性。」
  阿爾也附和:「我覺得應該是搔鳥。」
  但赫克立刻爆出一陣大笑:「所以說你們這些待在溫室裡的研究員,還真的得出去看看世面。搔鳥能夠殺死獵人?真是荒唐到極點的結論,我敢肯定就算是初出茅蘆的新人,也不可能被搔鳥殺掉。牠能夠殺的人,充其量就是你們這些沒上過戰場的傢伙吧!」
  「可是,這是最符合現況的推論了。」
  搔鳥的體型不大,比較小的個體,或許連三公尺都不到。若是體重較輕,也能夠解釋為何屍體周圍幾乎都沒有留下足跡──印痕實在太淺了,很容易遭到破壞。其次,能夠熟練捧起石塊等就證明其雙手非常靈活,奔跑時甚至還能避免龍蛋碎裂,代表力道控制相當得宜。
  「人的頭顱跟龍蛋大小差不多,如果他將戴著頭盔或兜帽的獵人,誤認為石塊或是龍蛋的話……」
  會不會試圖將其扭下來呢?那想像一口氣具體了起來,阿爾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赫克悶哼一聲:「既然如此,那羽毛呢?你應該沒有追蹤過搔鳥的經驗吧?搔鳥的飾羽非常容易脫落,兇手是牠的話,不可能什麼線索都沒有留下。」
  「我倒不這麼認為。」阿爾發誓蕾克爾班長絕對笑了。她說:「沒找到證據,不代表不可能吧?」
  眼見爭論結束,總司令立刻下令,派遣資歷較深的獵人組建搜救小隊,前去尋找失蹤者,同時抓捕搔鳥。他以宏亮的聲音宣布:「不要大意了!如果牠已經嘗過人類的味道,或許會變得非常暴躁,甚至主動攻擊,就像是吃過人的熊一樣。」
  阿爾對搔鳥的印象並不深,幾乎都來自於獵人帶回來的描述:陸行鳥龍種的基底,就像一隻拔去羽毛、削去翅膀的瘦長公雞,身上滿布土黃色的鱗片。手臂與頭冠長有鮮艷的紅黃羽毛,眼睛瞪的老大,鳥喙堅硬且長,就像巨嘴鳥一樣。在阿爾的想像中,那或許不算討喜,但絕對算是逗趣,因此他也不明白搔鳥如何能有威脅性。
  但總司令的警告讓那形象一口氣鮮明恐怖了起來──嗜人的搔鳥。平時的搔鳥是如何進食的呢?很簡單,用那堅硬的喙,敲破龍蛋的外殼,吸食蛋液。那如果以人為食,又該怎麼做?
  阿爾立刻在腦中描繪出畫面,牠捧起人類的頭顱,用堅硬的喙敲破頭骨,刨出眼睛,吸食四溢的腦漿……
  那是他第一次慶幸,自己已經暫時退居二線了。
  *
  會議結束後,蕾克爾班長把阿爾叫回研究室,往他懷裡塞了一堆東西。
  狩獵小刀、存放物品的長方形腰包、回收痕跡的容器……阿爾呆愣著沒反應,等到裝備都堆得比人還高,他才回過神來:「等一下,這些東西是怎麼回事?」
  「要跟著搜救隊狩獵,不帶上這些裝備怎麼夠?你想要赤手空拳的話我倒是不反對。」
  阿爾驚慌回絕:「我可都還沒答應要去啊!」
  「不用擔心,會有獵人保護你的。」
  「才不是那個問題!更何況──現在都已經死那麼多人了。獵人連自己的性命都保不住,哪有餘力來保護我們這些研究員?」
  「也未必需要保護,你也算是現役獵人不是嗎?」
  「我已經離開第一線很久了。」
  「可是你還想著要回去吧?」蕾克爾班著指了指阿爾脖子上那條墜鍊:「所以你才會帶著那種東西不是嗎?我好歹也在前線待久了,新的技術多少都會聽到一些風聲。」
  「這……」
  阿爾反射性握住項墜。那其實不是項墜,而是以龍骨與金屬精心製作的小型狩獵笛。外觀與陶笛類似,有吹嘴以及數個小孔。
  當然,在獵人的印象中,狩獵笛是扛在肩上,宛如棍棒般砸向敵人的打擊武器。但仔細探究其本質,就是利用揮舞時造成的空氣流動進行演奏的樂器。換句話說,只要能夠確實演奏出旋律、產生特殊效果,或許就能稱之為廣義的狩獵笛。最初阿爾的確是抱持著回歸前線的想法,向工匠訂下了訂單。
  「但我已經很久沒用了,現在它對我而言就只是身兼口哨的裝飾品,派不上用場的。」
  「我們本來就不期待你派上用場。」這斬釘截鐵的語氣讓阿爾受到不小打擊,但班長連忙解釋:「啊,抱歉,我不是在說你算不上戰力,你本來就是以研究員的身分加入搜救的,沒必要參加戰鬥。」
  「但為什麼還需要研究員陪同?會議上不是都已經作出結論了嗎?只要他們確實狩獵搔鳥,把負傷的獵人帶回據點任務就宣告結束,我實在搞不懂我還需要做什麼。」
  「因為搔鳥充其量也只是被推上來當擋箭牌的頭號嫌疑犯。」班長說:「雖然很不想承認,但赫克說得沒錯,那麼多具屍體卻完全沒有發現搔鳥飾羽太詭異了。」
  「可是就算詭異,也還是有可能發生不是嗎?」
  「但是機率實在太低了,至少我的學者經驗告訴我不要太相信巧合,沒找到羽毛可能有其他原因。別忘了,搔鳥和未確認魔物都有可能是兇手,只是前者的危險性較低、可能性較大,所以總司令才決定先從搔鳥開始調查,不代表後者絕不是兇手。」
  說完,班長嚴肅的神情收斂了幾分:「所以為了確定真兇,需要有研究員在現場調查,隨時修正方向。」
  「不能拜託其他研究員嗎?有很多人比我資深得多吧……」
  「確實如此……但他們都沒有獵人身份,就算宣稱會派遣最資深的獵人負責護送,也沒人答應。」阿爾可以理解他們的心情,也不好出言責備。
  「那……對了,原野大師呢?她不是有獨自調查的實力嗎?」
  「一期團最資深的幾名成員都已經進入更深處進行調查了,只有總司令留在據點。當然,他們早就概略調查過古代樹森林,確認沒有危險性極高的魔物才離開。會發生這種事也是始料未及,恐怕總司令也沒想到吧!」
  阿爾想:如果大團長在就好了。他不只一次聽說過大團長能赤手空拳和金獅子搏鬥,有那樣的實力擔任護衛,一定不會遇上危險吧!還有龍人族獵人與劍術大師,雖然阿爾沒聽過相關具體事蹟,但看過他們平時隱隱顯露出的那份沉著冷靜,就足以讓人安心。
  當然,這種想法對其他資深獵人很失禮,好像在貶低他們的實力。但立場一調換,成了需要被保護的對象,那比較的心態他實在是忍不住。
  「對了──」阿爾怯怯地問:「如果我加入搜救隊,負責的隊長會是誰?」
  蕾克爾班長的視線一瞬間逃開了。阿爾忽然有不好的預感:「該不會……」
  「你猜得沒錯,是赫克。」
  「為什麼!」
  「我也沒辦法啊!其他資歷比較深的,早就進入森林進行長期調查了,目前待在據點內有能力擔任護衛的就只剩他了。」班長說:「而且就算你表達換隊的意願,大概也不會被接受。現在這個情況下,總司令應該想極力避免再出現傷亡,讓最強的獵人保護非戰鬥人員已經是最大的讓步了,本來他甚至不希望研究人員離開據點。」
  「但他還是決定派遣研究人員。」
  「這就代表事態已經嚴重到這種程度了。」
  他想,蕾克爾班長大概也已經盡全力交涉,畢竟只要見過赫克那毫不掩飾的排外氣場,誰都可以輕易想像這種編隊會有什麼後果,會如此安排肯定是不得已的選擇。比起死,只是忍受赫克的冷嘲熱諷要好多了。但阿爾還有最後一個疑問──
  「既然如此,班長你自己去不就好了?你不也是現役獵人嗎?」研究室的牆上,永遠都掛著一柄巨獸操蟲棍,班長的手上也時不時停著人臉大小的白色飛蛾。那是蕾克爾班長的獵蟲。
  但她搔了搔飛蛾毛絨的頭說:「好過分,你要讓這麼可愛的孩子參加戰鬥嗎?」
  「牠本來就是戰鬥用的獵蟲吧!狩獵經驗搞不好還比我多。而且你自己才說研究人員不需要參加戰鬥,不是嗎?我不過是資歷最淺的底層研究員,沒什麼經驗,當然也沒替人類做過屍檢。關於魔物的研究,都是靠以前的狩獵經驗蒙混到現在,我想不到派我去而不是班長去的理由。」
  兩人對視了好一陣子,最後是蕾克爾先行放棄。她舉手投降:「好吧,我承認是我推薦你的。」
  「為什麼!」
  「因為我覺得對你而言,這應該是一次非常有意義的經驗。」蕾克爾兩手一攤:「我本來是不想說這麼明白,但既然你都提出來,我就直接問了──你應該還沒決定要回歸獵人身份還是定下來作研究員吧?」
  阿爾堅定的態度萎靡了下來:「就算是……又有什麼問題嗎?」
  「兩邊都想顧全的話,什麼都做不好的。」
  阿爾覺得一把火燒了上來:「那班長你自己又要怎麼解釋?你不也是獵人身兼研究員嗎?」
  「那是因為我知道我自己在做什麼。我的本業是研究員,但成天待在室內研究那些獵人帶回來的死物不符合我的個性,我更傾向實地考察,觀察魔物的生態。當然,區區研究員不可能獨自外出,所以我才選擇成為獵人。但你呢?」蕾克爾的話說得很重:「你只是在逃避而已。」
  「我在逃避?」
  「難道不是嗎?」
  「你又懂我什麼了!」一說出口,好像以往那些人與人之間的修飾顧慮都變得不值一提。阿爾冷靜得連自己都害怕:「你又不是我,怎麼可能懂我的苦衷!那不過是你自私傲慢的判斷,擅自認為這可以讓我面對現實。如果你是那些等待救援的人,發現來的是一個菜鳥,你會怎麼想?更何況他們可能在那之前就死了!就因為這種無聊的理由,你就要犧牲其他還留在森林裡的獵人嗎?」
  下一秒,蕾克爾的表情變得愕然。阿爾立刻察覺到自己說錯話了,他頭也不回逃出研究室。
  他知道蕾克爾班長肯定是經過深思熟慮才推薦他。總司令會同意推薦,肯定也是認同自己的能力。但阿爾也是真心認為比起他,派遣班長找出真相、搜救成功的機率大得多。
  他很不安。一想到因為自己的判斷失誤導致救援不及,就怕得好想逃離這一切。他只是個底層的小小研究員啊!把人命寄託在他身上的行為,對阿爾而言只是種負擔。
  沒錯,他是在逃避。
  但他不能逃避嗎?逃避真的是罪大惡極的行為嗎?
  獵人對他而言曾是生命的全部,但在他負傷退居二線之後,為了餬口只能選擇研究員這種不需勞力的兼差打工。他需要時間調適。難道這也是不被允許的嗎?
  他不明白。
  那一刻,他忽然覺得,自己一直以來掛在脖子上的項墜,已經不知不覺成為某種負擔。那已經不是能夠參與戰鬥的狩獵笛,而是求救用的口哨。阿爾緊握著它,呆愣了好久好久。
3.
  就算一期團的資深獵人已經進行過初步探勘,新大陸的調查也開展了一段時間,古代樹森林的調查進度仍然屬於初期階段。原因無他,地形實在是太複雜了。
  光是用肉眼觀察就足夠震撼,樹頂的高度粗估應該有海拔幾百公尺吧!巨大的莖緯盤根錯節,向天空收束,宛如一棵穿雲而出的高聳樹木。地貌更是崎嶇不平,毫無邏輯可言。雖然經過實地勘查,大致能將古代樹森林分為上、中、下三層,但每一層的地勢差異還是頗大。
  森林生態系不像其他地區,不需要穩固的地基結構。
  光是交錯的幹葉以及蔓枝,就足以相互纏繞、創造出無數個小型平台。而這樣的懸空平台幾乎遍布整個生態系,可以說是獵人的生命線──如果平台本身夠穩固,甚至能夠紮營,成為安全藏身地帶,避免大型魔物的襲擊。
  但也因為過於複雜,至今仍舊無法畫出足夠精細的地圖。目前使用的地圖,幾乎都是由獵人口述幾個關鍵地標,依照相對位置標記大致地點,循著這些醒目地標前進。但兩個地標之間甚至連具體路線都沒有,還得靠獵人臨場發揮,自行開闢道路。
  搜救行動因此遇上瓶頸。
  經過一週大雨,留下的氣味已經不足以讓導蟲辨認。只能依照傳統方法,以肉眼尋找人為蹤跡,但就連開路時砍斷植物的切口、踩在泥地上的腳印,都已被雨水沖刷乾淨。他們只能自行猜測方向摸索前進。
  但就算用這種方式,一路上還是遇上不少屍體。阿爾已經可以感受到當初小隊長的驚駭:隨處都能找到屍體,那沒找到的豈不是更多?
  一連幾天,隊員都已疲憊不堪。出發時要立下大功的滿腔熱血,現在都已成為可笑的理想。
  他們原先的計畫是先走遍各地標間的聯絡道路,確認沒有生還者之後,再將任務目標轉為狩獵搔鳥。但沿路上他們生還者也沒遇到,一個搔鳥的蹤跡都沒有!
  根據研究,搔鳥並不具備掩藏行蹤的本能,也沒有那樣的智力。若牠真的是兇手,遺體現場不可能會那麼乾淨,這世上不可能有那麼多「剛好沒留下證據」的偶然。
  就連阿爾也開始懷疑:他們是否找錯兇手了?
  爆發點在找到「哲也」的時候,他就倒在樹幹凹陷處積水而成的沼邊。
  他們是循著好不容易找到的搔鳥羽毛才找到這裡,結果一看見遺體便難掩失望之情──他身上穿著搔鳥的防具。魔物製成的防具多少都有展現其本質的裝飾,那些散落的羽毛八成都來自於帽子。
  隊員嫻熟確保周遭的安全以及檢查魔物蹤跡,阿爾也開始確認遺體狀況。但他碰到遺體時,卻彷彿被燙到般一瞬間縮回了手。
  赫克不悅地問:「你在搞什麼?」
  阿爾愣了好幾秒鐘──還是溫的!他立刻脫下遺體的上半身防具,按壓胸口進行急救。然而,當他準備進行人工呼吸,將頭部向上仰確保呼吸道暢通時,他馬上就明白已經來不及了。
  頸骨已經斷了。
  這時巡邏的隊員也回來了,他們一看到這副景象就發出淒厲的慘叫。但不是因為遺體狀態──比這悽慘的遺體,這幾天他們早就看多了。他們驚訝的是長相,輕弩手萊特神情顫抖地說:「是……哲也嗎?」
  只有身邊的人過世才會意識到,死亡從來就不是那麼遙不可及的東西。
  雙劍使布萊德立刻情緒崩潰,把阿爾摁在牆上:「都是你的錯!如果你們早點做出結論的話,哲也就不會死了!」
    他用力揮拳,將阿爾打倒在地,緊接著就是一陣拳打腳踢的洩憤。阿爾根本無力反駁,被這樣指責,他的內心也瀕臨崩潰。前面幾具屍體他或許還能勉強說服自己那不是他的錯,但哲也殘留的餘溫,讓他被迫認知到那份罪惡感。
  他忽然懂了。蕾克爾班長不願參與搜救,是不是因為害怕見證太多熟識的人死亡?畢竟班長和他不同,對於據點內的大大小小事情都很上心。
  但下一秒阿爾又開始怨恨了起來──難道我就沒關係嗎?他也是活生生的人啊!
  但這時,後方的草叢忽然傳來摩擦聲,那一刻爭吵瞬間停止,進入備戰狀態。幾人屏氣凝神,緊盯聲源處。那很明顯不是單純的風吹草動,而是有活物經過的聲音。從那茂密的綠葉中隱約可以窺見土黃色的外皮──是搔鳥。
  那一瞬間,阿爾還以為會有幾個人想衝上去為同伴報仇,但他們不愧是職業的,儘管強忍著情緒但卻很克制。
  赫克問:「牠是兇手嗎?」儘管赫克平時總是露骨表現對非獵人的鄙夷,但公事與私事卻分得很開。
  阿爾沒辦法給出肯定的答案:「……遺體旁沒有搔鳥的腳印。」
  「是嗎?」他頭也不回地下令:「好,暫時先繼續跟蹤,小心不要驚動到牠,腳步給我放輕點。」
  搔鳥有將偷到的蛋帶回安全區域,或是等回巢才食用的習性。
  因此他們打算先行跟蹤搔鳥回巢,觀察巢中有沒有獵人的屍體──在他們找到的幾具遺體中,有些已經沒了頭顱。
  當然,就算發現屍體也不能證明什麼。頂多只能確認搔鳥動過遺體,無法證明牠就是殺害一連串獵人的兇手。但假如有「食用頭顱」的痕跡就不一定了:既然以人類的頭顱為食,就有可能將人視為獵物。
  然而,跟蹤了一個小時,搔鳥卻沒有任何可疑的舉動。
  就在赫克猶豫是否要直接進行抓捕時,長槍手藍琪小聲驚呼:「隊長!」
  阿爾跟著循聲望過去,馬上明白她指的是什麼──在搔鳥前進方向的不遠處,有個人靠在腐朽的樹幹底下,毫無動靜。那是倖存者,還是遺體?
  但赫克沒有猶豫,說了聲:「上!」隊員立刻衝上前去,阿爾也慢半拍起身。但赫克卻壓住他的肩膀說:「我們會吸引搔鳥的注意,你最好給我趁這段時間去確認那個人的狀態。」
  正合我意──阿爾點頭。他已經好久沒有參與戰鬥了,完全不打算拿嗜人的搔鳥做為練習對象。他躲在樹幹後,一面觀察戰鬥情勢,一面策畫路線時機。心裡竟也佩服了起來。
  ……好厲害。
  搜救隊的四名成員並不是長期合作的夥伴,而是臨時編隊,但默契十足,就算不特意出聲溝通,也對自己的定位職責聊若指掌。拿著充能斧的赫克與長槍手蘭琪暫居正面,而輕弩手萊特與雙劍布萊德使則趁前兩者以盾牌挺過攻擊的短暫空檔伺機攻擊,接著立刻退開。
  一般而言,魔物選擇攻擊目標時並沒有仇恨值的概念──不會因為覺得誰的攻擊特別麻煩、誰的攻擊較具威脅就鎖定對方,而是不斷轉換攻擊目標。因此正確的戰術是趁魔物鎖定一個人的時候,其餘的三人從安全地帶攻擊,如此往復來回,消耗魔物體力。
  然而,為了吸引搔鳥的注意,掩護阿爾前進,這次幾乎所有人都站在同一方向,只有布萊德伺機而動──畢竟考量到武器的長度,他必須欺近魔物才得以造成傷害。但不管如何,絕不會站到搔鳥的後方讓牠轉頭,發現阿爾的存在。
  必須要快。
  阿爾深知這點。不須費心追趕目標,就意味著魔物的攻勢會更加猛烈。在一連幾天的搜索消耗不少體力的情況下,他們撐不了太久。
  但當他迅速穿過崎嶇不平的地表障礙物,準備跨過最後一朵大型蕈類時,一顆大石忽然不偏不倚的砸中他的側腹,將他整個人撞飛出去。阿爾一瞬間做出判斷,那是搔鳥的投石攻擊!
  他陷入短暫的昏厥,勉強爬起來茫然四望──只見布萊德痛苦地倒在地上,搔鳥已經完全轉了過來。為什麼?是他站位失誤嗎?但阿爾隨即發現不是,戰場側面不知何時出現幾個艾露貓外型的獸人族,穿戴宛如祭祀用的圖騰面具大肆搗亂。阿爾沒親眼見過,但他知道那是什麼。
  是奇面族!
  他們手上拿著吹箭筒,對戰場進行無差別攻擊,布萊德中了那箭上的麻痺毒,倒在地上痙攣,搔鳥已經盯上他了。
  阿爾幾乎在一瞬間做出決斷,他拿出素材球,抓起一旁的光蟲塞入球中的空洞,做成簡易閃光彈,接著奮力投擲出去。
  「閉上眼睛!」
  但下一秒,眼皮底下一片仍是漆黑。赫克大罵:「混帳!你到底在搞什麼!不是叫你滾遠一點嗎!」阿爾這才想到:閃光彈必須用投射器發射光蟲才有效果啊!
  他立刻蹲下想逃,但搔鳥已經先一步跳了過來,狠狠將他踩在地上。堅硬的喙不斷啄起阿爾的頭,他慌忙用手遮擋。那一刻,頭骨被啄穿,腦漿四溢的畫面又鮮明浮現。
  但阿爾也清楚明白,不會有人來救他的。現在他就好像是搔鳥的人質,隊友會因為害怕傷到他而讓攻擊變得綁手綁腳。他必須靠自己脫身。
  阿爾奮力掙扎,但搔鳥的爪子將他扣得死死的,宛如一座綁死囚犯的的刑台,他一切的狼狽舉動都是徒勞無功,只在泥地上留下一道道軌跡。他意識到只靠蠻力是不行的,必須採用其他方法。但還未想出解法,赫克已先一步做出指示:「不用猶豫,開槍!」
  阿爾陷入慌亂──不會吧!那一瞬間他心裡還有一絲天真,認為赫克就算了,隊員多少還是常識人,不會將他作為犧牲品。
  但在關乎生死的選擇中,所有人都會把自己放在第一位。
  槍口立刻爆出火花,小腿隨即傳來溫熱的衝擊。他本來還能藉著不斷挪抬身體,分散搔鳥施加的壓力。但那劇痛將他最後一點掙扎的力氣都奪走了,現在的阿爾簡直就是赤裸裸地承受搔鳥的重量,他很清楚再過幾秒胸骨就會被啪嚓壓碎。
  他感到窒息,但四周忽然揚起了螢黃色的粉塵,宛如沙塵暴。他以為那是子彈揚起的沙塵,但顏色不對,那更像是警示危險的鮮豔色彩。搔鳥發現情況有異,想要抽身,卻彷彿被某種怪力制住,猛然將身體弓成僵硬緊繃的姿勢,阿爾也陷入痙攣。
  是麻痺瓦斯!他才知道隊友沒打算將他一起射殺,只是為了觸發麻痺瓦斯蛙的自衛機制。下一秒,他瞥見赫克衝了過來,朝著搔鳥揮下武器。
  
  戰鬥結束得很快,但依舊不能放心,他們還無法確定搔鳥是否就是兇手。
  赫克不給他休息的時間,替他的腳傷簡單包紮後便一把將他跩起,扔在遺體前:「別拖拖拉拉的,快給我檢查。」
  他的手腳都還酥麻麻的,無法自由移動,但阿爾也迫不及待想知道結果:遺體狀況不差,死亡時間不超過一天。他熟練地檢查外傷,確認死因同樣是頸部骨折,接著觀察起周圍的痕跡。
  這片泥地因為長期照不到陽光,處於陰濕地帶,泥土都還濕漉漉的。再加上這幾天沒下過雨,幾乎是最完美的情況。若有任何生物經過,一定會留下清晰的足跡拓印。
  但是沒有,那裡沒有搔鳥的足跡。遺體前只有三排腳印,那是屬於他自己、死者以及將他扔過來的赫克所有。
  那一刻阿爾迅速做出結論──搔鳥並不是兇手。
  這是最危險的情況。
  *
  出發前,蕾克爾班長曾經找過他一次。
  因為會議後的那場爭論,阿爾實在不想赴約,覺得很尷尬。他不認為自己有錯,但也不想繼續爭論下去了。既然命令已經下達無法更改,再說什麼也沒有意義。
  然而蕾克爾主動找上了他。阿爾猜想過很多可能性,道歉?懺悔?不管哪個他都不想聽,他可不想在上戰場前,還得接受道歉順道安慰個幾句,以此減輕蕾克爾的罪惡感。他下定決心,如果蕾克爾提類似話題,他就馬上轉身走人。
  但她一開口,那些彆扭的煩惱好像都變得不值一提。
  「我覺得搔鳥不是兇手。」
  阿爾忍不住大叫:「你說什麼?」
  蕾克爾連忙制止他:「笨蛋!安靜點,這件事不要大聲張揚。」
  「總……總司令知道這件事嗎?」
  「不知道,這只是我自己的推測,沒有證據,也沒多少把握。但如果有人問我這和搔鳥哪個是兇手,我會選前者。」
  這聽起來已經是不容忽視的可能性了。
  「那……那你為什麼不早點提出來?既然搔鳥不是兇手,任務還有什麼意義?」說完阿爾就馬上後悔了。當時的他心裡還抱有一絲任務會取消的期待。但此行的主要目的不是為了抓捕搔鳥,而是為了救人啊!他搖頭問:「到底還有什麼問題?我覺得會議上做出來的結論就已經夠有說服力了,難不成又有什麼新線索嗎?」
  「不,與其說是新線索,不如說是沒解決的問題吧!關於貓車系統失靈的原因,我們到現在還是毫無頭緒。」
  貓車系統?但事到如今提這個還有什麼意義?
  「高層會議不是早就認為這是個案?況且你也說了,就算這結論是錯的,也沒辦法請人故意受傷進行驗證。只有一個案例根本不能推理什麼,只能視為例外了。」
  「但現在不是有四個案例了嗎?」
  「四個案例?」阿爾恍然大悟:「你是說加上隊長帶回來的三具遺體……」
  「沒錯,既然他們能帶回來,就代表遺體離據點不會太遠,考慮到搜救時間與搬運所需的體力,最遠大概也只落在森林近郊吧!那一週的大雨,雖然緊急召回各個人員,但艾露貓可沒罷工,總司令請他們在森林入口處巡邏,營救重傷的獵人。」
  然而,沒有人被送回來。那三具遺體都是由隊長找到的。
  「這代表貓車系統已經完全癱瘓了嗎……他們不再有能夠感應獵人受傷的能力?」
  「不過在更早期的階段,貓車系統都正常運作吧?當然你說的全面癱瘓也是一種可能,但那是最糟的情況。我認為應該先考慮其他可能。」
  「其他可能?」
  「你應該知道貓車的救援率高得離譜吧,幾乎是百分之百了。」
  阿爾點頭。就是因為這樣,這次沒發現獵人喪命才會是個重大問題。
  「既然如此,為什麼大家還會說獵人是與死相伴的職業?既然艾露貓一定能及時救回來治療,不就誰都不會死了嗎?」
  阿爾簡直是當頭棒喝:「這是怎麼回事?」
  「不用想得那麼複雜,只要把所謂的救援成功率想成是『技術很好』展現就行了。意思是『只要艾露貓感應到獵人受傷的氣息,就一定救得回來』,分子是救援成功的人數沒錯,但分母不是所有受傷的獵人,而是『受傷且被感應到的獵人』,換句話說……」
  「只要受傷但沒被艾露貓感應到,就會成為罹難者?」
  「沒錯,我認為貓車系統其實存在盲區,在特定的條件下,本來就會有感應失靈的情況。」
  「可、可是……這系統都已經實行幾十年了,怎麼可能從來都沒人發現。」
  「如果大家都把那些例外情況歸類在『本來就預期的傷亡』上,自然就不會認為是什麼嚴重問題了。」
  「請用白話文說明。」
  「簡單來說,貓車系統的進駐本來就是漸進式的,並不是獵人調查到哪裡,救援隊就跟到哪裡,而是等獵人調查完某個區域,貓車系統才會進駐。」
  蕾克爾在紙上隨便描繪出一個區域的輪廓,並且以邊界上的調查據點為原點,由近而遠劃分出一、二、三區。
  「獵人會先獨自調查區域一,畢竟算是前線,再加上沒有救援隊的幫助,因此傷亡率非常高。等確定區域一大致安全之後,就會開始進入區域二,這時候貓車系統才進駐區域一,保證獵人的安全。但這套系統有一個瑕疵,因為地圖還不夠精細,因此區域一與區域二的邊界劃分非常模糊。
  阿爾好像漸漸理解蕾克爾想說什麼了。
  「你的意思是,理論上在區域一受傷,一定能夠得到艾露貓的救治。但若是正好碰上感測系統失靈,遇難位置又很接近區域二的話,就會認為該獵人是在區域二探索時死亡,而非貓車系統出錯?」
  「沒錯。」
  「但如果都已經調查到區域三了,區域一又突然失靈該怎麼辦?」
  「都調查到區域三了,區域一的各個系統應該都發展得很完善了吧!地圖精細,營地設置密集,哪個部分會出現什麼魔物、需要注意的地形都已經詳細標記,傷亡率自然降低很多。等人口密集起來,就算偶爾出現失靈也會有經過的獵人及時救助。」
  蕾克爾補充:「這次獵人死亡的地點就在大門前廣場,相對於已經調查完畢的區域一,又相當靠近據點,自然不會誤認為在前線死亡。於是盲區的問題就一口氣爆發出來。」
  「既然你都說得這麼肯定了,那就代表失靈的原因你應該也有個底了?」
  既然都已經有四具遺體發生同樣狀況,自然不會認為是巧合,而是有特殊情況。
  「算是吧!」蕾克爾班長沉吟了一陣說:「你覺得『受傷』具體來說是什麼意思?」
  「什麼?」話題跳得太快,阿爾完全沒反應過來,更何況她的問題實在太過匪夷所思:「受傷就是受傷啊……哪有什麼意思?」
  「那我換個問法,你覺得被魔物砍傷出血算是受傷嗎?骨折又算是受傷嗎?胃潰瘍呢?」
  「我覺得……應該都算吧。」
  「那你分別會怎麼治療?」
  「都已經被魔物砍傷,當然是回復藥了。」
  回復藥是獵人狩獵必帶的特效藥,可以幫助止血、補充失去的鐵質等,效用繁多,只要傷到的不是大動脈,幾乎都能穩定生命徵象。至於後兩者……阿爾思索了一下說:「骨折應該是用木板固定,等患部自行恢復。至於胃潰瘍就只能請醫生開藥了吧?但如果你想問的是藥的成分,我就回答不出來了。」
  「不用,我已經大概知道了。」
  「你到底想說什麼?」
  「我只是很好奇,為什麼不全都用回復藥治療?
  「你在說什麼,那當然是因為──」那一刻阿爾愣住了,對啊,為什麼呢?他沒有思考過這個問題,好像那是與生俱來的本能一樣,是每個人都有的常識。但他還是試著擠出一套解釋:「那是因為……被魔物砍傷是外傷,才能用回復藥治療。胃潰瘍是內傷……」
  「可是,中毒也算內傷不是嗎?但卻能將回復藥作為應急使用。」
  的確,雖然解毒藥才能中和毒素,但回復藥可以大大延緩毒素擴散發作。若是較輕微的毒素,甚至可以藉著回復藥拖延時間,撐到毒素被身體自然分解。
  「那骨折呢?骨折情況就不一樣了吧?」阿爾很難具體解釋哪裡不同,但直覺認為那和外傷與疾病又是不同類型的傷害:「而且我不覺得有什麼好質疑的。或許前人都已經實驗過了,回復藥對治療骨折沒用,久而久之就成了常識,自然不會有人去懷疑。」
  「很合理的說法,但你不覺得奇怪嗎?獵人和魔物戰鬥的過程中,受到重傷骨折的案例不少吧?但我怎麼都沒看過有獵人用你說的古典療法治療。」
  「那是因為出任務的時間很長,或許已經癒合了才返程……」
  但阿爾倏然閉嘴。他也有被魔物攻擊重傷的經驗,甩飛到岩壁上所受的疼痛,少說也斷了一兩根骨頭。因為大多伴隨外傷出血,他理所當然喝了回復藥。但他事後有靜養等待骨頭痊癒嗎?
  沒有。
  為什麼?他為什麼沒想到需要靜養呢?為什麼在村子內骨折沒想過要用回復藥?這已經不是純粹用「忘了」就能輕輕帶過的異狀。
  那一刻阿爾冷汗直流,他覺得自己從出生以來深信不疑的價值觀好像受到了挑戰。
  蕾克爾班長嘆道:「你可以想像,我發現這件事的時候有多毛骨悚然。好像有一股巨大的外力箝制住我們的思想,不讓我們考慮那些多餘的事。所有傷都用回復療治療不是很方便嗎?藥草種植容易,能大量生產,但我們卻好像嚴守某一個規定,不隨便使用。」
  阿爾忽然覺得那時候的自己好陌生。好像查覺到這件事的那一刻,他已經跨過了某條絕對不能跨過的線,成為了和幾秒鐘前的自己完全不同的人。
  「既然如此,獵人受到哪種傷害跟貓車系統失靈又有什麼關係?他們總不會因為趕到現場發現傷得不夠重就不運送了吧?」
  「我想說的是,有些傷害艾露貓感應不到,這就是貓車系統失靈的原因。否則在據點內人一天到晚都在受傷,感測的鬧鐘幾秒鐘就會響一次,牠們怎麼還生活得下去?」
  確實如此。
  阿爾恍然大悟:「你的意思是,哪些傷害感應得到,哪些感應不到,跟我們會不會選擇使用回復藥有關?」
  「我認為這個範圍分界就體現在回復藥上:會下意識以回復藥治療的傷害,牠們才能感應到。
  會以回復藥治療的傷害有哪些呢?按阿爾的理解只有兩種:被魔物攻擊,或是原野上的環境傷害。照這樣判斷,若屬於魔物的搔鳥是兇手,艾露貓就一定會感應到。但是──
  阿爾顫抖地問:「你認為那些人不是被魔物襲擊而死的,所以艾露貓才沒感應到?那……既然如此兇手到底是誰?」
  「存在於新大陸。魔物以外,且能夠扭斷人類脖子的生物,我能想到的就只有一個了。」
  那個答案,阿爾好像也已經猜出來了。
  「除了人類,還有什麼可能呢?
  *
  阿爾望著遺體前的那三排腳印。
  前幾天沒下過雨,泥地保持完整。若有任何生物經過,一定會留下清晰的足跡拓印。換言之,若有兇手存在,就是這三組腳印的其中之一。
  阿爾當然不是兇手,他也不認為死者是自殺的。那剩下的就只有一種可能──
  搜救隊員雖然平時都待在一起,但也有例外。晚上紮營休憩的時候,會輪班守夜。若有人趁守夜的期間離開營地,其他人也未必能察覺到。或許赫克在中途離開,殺了那名獵人再回到營地。
  仔細想想,那時他特地拎著阿爾走到遺體旁,會不會是為了掩蓋自己留下的足跡?只要踩上新的,他就有足夠的理由可以解釋足跡來源。
  但阿爾一方面又懷疑,有可能嗎?這座森林錯綜複雜,別說是殺人再回到營地,要遇到人都很困難。還是那些人早就和兇手約好見面?畢竟這次的路線都是隊長規劃的。
  搜救隊是他的盾牌,阿爾對此深信不疑。因此就算他們發生肢體衝突,相互辱罵,他對隊員的感情也都只有憤怒、委屈、哀怨,那其中從未有過恐懼。他怕的一直都只有大自然,只有魔物。
  但阿爾第一次感受到,有時候人比魔物還可怕。
  他下意識退了一步,承重的腳還帶有槍傷,他踉蹌跌坐在地上。
  這時,背上傳來前所未有的熱氣,宛如夏天的海灘颳來的熱風。阿爾驚恐回頭,立刻與那雙眼睛對上視線。他心想:真是漂亮的眼睛,琥珀色的,細長的瞳孔就好像是貓眼一樣。
  但那雙瞳孔嵌在完全稱不上是可愛的龐大體型中,高度至少有五公尺以上。雙足步行,外觀是典型的獸龍種骨架。腹部及下肢成偏深的粉色,背部至尾巴上側長有黑灰色的細毛。他展開有如鼻骨般的構造,對著阿爾嗅聞。
  下一秒,牠張大嘴巴,秀出滿嘴利齒,發出威嚇咆嘯。
  阿爾是第一次見到這魔物,不清楚生態。但他也知道那絕不是友善的招呼。他連滾帶爬地後退,長槍手蘭琪迅速做出反應,衝到正面架起盾牌。不料側邊忽然竄出幾隻凶豺龍,連人帶盾將她撞飛。
  赫克大罵:「你還愣在那裡做什麼!快點後退!」
  但已經來不及了。少了盾牌的阻擋,魔物強而有力的尾巴猛力掃向阿爾,將他甩飛到好幾公尺外,狠狠砸在岩壁上。那痛楚讓他的思考都僵住了,全身骨頭彷彿瞬間生鏽,一動就會發出慘烈哀號。
  萬幸的是,魔物立刻對他失去興趣,轉而對付包含赫克在內的剩下三人。阿爾茫然望向戰場。
  戰局很不樂觀。
  一連幾天的疲憊加上對付搔鳥的耗損,已經讓他們的體力幾乎見底,只能不斷閃躲,就算閃避成功,也沒有衝上前去反擊的力氣。必須有個什麼東西,暫時吸引獸龍種的注意,讓他們逃離現場。
  閃光彈嗎?但看了那構造複雜的鼻骨,嗅覺一定很靈敏。阿爾不認為失去了視力,魔物就會追丟。更何況還要帶著他這個累贅,他們跑不掉的。
  這時,他發現獸龍種的頭上吊掛著一顆巨石──不,嚴格來說是細碎的石子混合了泥沙,被強韌的藤蔓綑綁壓實而成的球狀物。就像球根被連根拔起,懸在空中。這種不穩定的構造,只要以外力施加衝擊就很有可能散架,成為天然的環境陷阱。
  阿爾立刻捻起項墜,吸飽了氣──只要利用口哨使喚翼龍就能破壞土石結構,但那一瞬間他猶豫了。
  他曾經聽說過,在戰鬥中呼喚翼龍可能得不到回應。畢竟牠們也是生物,並非機器,沒有義務就算犧牲自己也要拯救獵人的性命。如果吹了口哨卻沒有任何動靜,會不會反而吸引到獸龍種的注意,讓自己陷入絕境?
  他相信隊友不會棄他不顧,但一想到剛才萊特毫不猶豫開槍的情景,他又不那麼肯定了。
  只要不吹口哨,他至少暫時不會被盯上。吹了,最好的情況是喚來翼龍觸發陷阱,最差的情況是他一個人被當成誘餌,掩護隊友離開。該選哪個?阿爾心裡也知道,再拖下去他們可能全都會死──
  「啊……」
  那一刻阿爾才明白,他已經不再是獵人,而是完完全全的研究員了。身為獵人,肯定會毫不猶豫地吹下口哨吧!因為那就是這職業所需要的覺悟。沒有那樣的覺悟,連大門都跨不出去。
  阿爾不是抱著那樣的覺悟離開據點,自然不必冒險為他們赴死。
  但這不代表他打算坐以待斃,就算不是獵人,研究員也有能派上用場的地方。
  阿爾忍著劇痛,開始匍匐前進。左腿的槍傷又綻開來了,氣力迅速流失,幾乎要沒了知覺,只能靠著僅剩的右腳提供推力。他忍不住開始擔心截肢的可能,各種感染、蜂窩性組織炎等併發症又在腦中一字排開,但阿爾不打算放棄。現在不做,就等於等死。
  他忽然覺得很不可思議,只是明確了自己的身分,一切就變得心甘情願。認真比較起來,勉強自己移動導致大量出血,死亡率或許還比吹口哨高吧!要是以前的他肯定會覺得這選擇很笨,只是吹吹口哨等待結果豈不是更好?
  但是研究員是不會賭那種機率的,而是會選擇更腳踏實地,成功率更高的方法──
  終於阿爾爬到了目標物,他摘下爆裂核桃,裝上投射器,朝著大石按下開關。
4.
  醒來時,他已經回到了營地中。不是平時搭建的露宿帳篷,而是在古代樹森林中特定位置才有的休憩營地。不僅有高品質的帳篷,還有各種烹飪器具、石窯、補給箱,算是調查初期不可多得的安全地帶。
  他試著移動身體──全身都好痛,彷彿每一寸肌肉、骨頭都被劃了一刀。阿爾舉起手,只見傷口都已經包紮完畢,沒受傷的部位也裹上了厚厚的繃帶,簡直就像木乃伊似的。
  他不禁思考,這種傷能用回復藥來治療嗎?但仔細一想,他受的傷好像幾乎都不是魔物造成的:左小腿是被隊友的子彈所傷、全身疼痛是撞上山壁,吃了一計甩尾的傷害反而沒那麼大。
  但他也不打算嘗試……如果喝了回復藥,骨折就迅速痊癒,下一次壞掉的大概就是他的腦子。
  這時有人踏進帳篷,是布萊德,他一見阿爾睜開眼睛就大叫:「啊!隊長,他醒了!」見阿爾想起身,連忙阻止:「你還不能起來啦!幾乎全身都受傷了,大概還有不少部位骨折,還是暫時靜養比較好。」
  「沒那麼多時間了。」蘭琪也循聲進來說:「不好意思,阿爾,可以請你馬上替隊長治療嗎?」
  阿爾皺起眉頭,他才剛醒來就要開始壓榨他了嗎?
  但對方一臉歉疚地合掌:「抱歉!不應該這麼勉強你的,你應該也很不舒服吧。但隊長的狀況有點糟糕,回復藥都已經見底了,我們實在無法應付。」
  「狀況有多糟?」
  阿爾跟著來到帳篷另一側,掀開被褥,只見赫克的大腿上有三道爪痕。或許是因為回復藥的作用,血勉強止住了,但傷口還未縫合,再這樣下去可能會感染。當然他也沒有替人動手術的經驗,不過簡單的縫合還是會的。阿爾迅速處理好,看著那歪七扭八的縫線想,反正命是保住了,應該不會太在意吧!
  他跨出帳篷說:「暫時應該不用擔心了,但我也不確定會不會感染,還要觀察幾天。」
  萊特聽了立刻跪倒在地:「太好了!太好了……」
  阿爾不禁皺眉,有這麼誇張嗎?他還以為獵人的評價多少會被品行影響,赫克的普遍評價之所以高,純粹是他在獵人與非獵人面前的表現差異幾乎大到像是雙重人格。不太與後勤人員接觸的獵人不知道這點是正常的。但看了這幾天阿爾被羞辱的模樣,他實在不懂為何還能做出這種教組崇拜般的誇張反應。
  「因為赫克隊長是為了救他才受傷的。」蘭琪忙解釋:「那隻魔物被砸傷之後又大鬧了好一陣子,為了不讓攻擊波及到你,是萊特開槍吸引了牠的注意,隊長為了保護他才負傷的。」
  「啊……」阿爾向低頭致謝:「謝謝你救了我。」
  「不、不會……」
  布萊德大笑:「不用那麼見外啦!反正這小子八成是太緊張,不小心扣到板機才射擊的。要做誘餌吸引注意力的話,哪會站那麼近。」
  「那是因為學長你上次抱怨說我站太遠會讓魔物跑來跑去,你根本追不上不是嗎!」
  「但你未免也太近了吧!那種距離拿槍頭上去敲搞不好都還更有效率,站位調整還需要加強啊。」
  蘭琪也笑著加入戰場:「要說站位,布萊德你也好不到哪裡去吧?」
  「啊?你說什麼!」
  「你不也被麻痺倒在地上嗎?還是阿爾引起注意才救了你一命。」
  「那、那根本就不是我的問題好嗎!誰叫旁邊突然跑出一群奇面族亂吹毒針,看牠們長得跟艾露貓那麼像還以為很可愛,結果根本是一群混亂中立的傢伙……」布萊德忿忿說完之後扁了扁嘴:「再說了,蘭琪你不也一樣?如果你好好架住盾牌,阿爾就不會被打飛,傷得那麼重。或許這小子也不需要吸引注意,隊長也不會受傷了。」
  「啊……」
  現場氣氛忽然變了調,阿爾忙解釋:「不是你們的錯,真要追究的話,也是因為我自己丟了空包彈吧!如果能順利丟出閃光彈,就不會有後面一連串的事了。」
  結果蘭琪還是堅持道歉,萊特也忙跟著說:「射傷你的腳我覺得很抱歉,當時我真的太害怕了……」
  他說的是害怕隊長,還是害怕什麼?若是以前阿爾或許還會冷嘲熱諷一番,現在他只覺得既然能活下來,一切都不過是合理的決斷犧牲。但萊特似乎很介意,他把輕弩塞給阿爾說:「作為交換,你也射傷我的腿吧!」
  阿爾哭笑不得:「如果連你都受傷了,那你又要怎麼保護我?我還得靠你們保護才能走出森林呢。」
  但這話挑起了布萊德的擔憂:「說到底,現在隊長這副德性,我們真的能出得去嗎?」
  蘭琪也只能空虛地安慰:「現在也只能等隊長恢復了……」
  然而,過了幾天情況並不樂觀,開始發高燒。傷口遲遲沒有癒合,甚至已有化膿的跡象。
  他們並沒有足夠的藥品,阿爾也不是專業的醫生。他評估了一下說:「可能撐不住了,必須盡快送回調查據點治療。」
  蘭琪聽了臉孔一沉:「不能再撐一下嗎?」
  「不行,再拖下去的話恐怕還得截肢。」
  阿爾知道他們在顧慮什麼。他們已經深入森林中心,要運出傷患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更何況那獸龍種似乎還在周圍徘徊。更重要的是──
  「那你怎麼辦?」
  他們當然沒辦法同時運送兩名傷患。阿爾雖然並無大礙,但骨折的疼痛讓他連行走都很困難。
  「等你們回到據點再請求救援吧!至少這裡是營地,應該還算安全。」
  「我知道了。」他們不再堅持,立刻收拾行李出發。臨走前,蘭琪神色猶豫地對阿爾說:「我知道我說這種話可能是在替隊長辯解,但我還是決定告訴你。」
  「什麼事?」
  「其實最初赫克隊長打算救的是你。」
  阿爾沒答話。
  「那獸龍種被落石砸傷了之後,好像馬上就發現是你做的,把你當成目標。赫克隊長見狀立刻拖著你離開現場,隨後萊特開槍吸引注意,他才又回來作戰。」她遲疑了一下,似乎在思考該如何作結:「所以希望你不要太苛責他,雖然隊長態度很差,但不是壞人。」
  說完隊友也跟著道別,迅速離開現場。
  阿爾在原地愣了好久,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忍不住笑了出來。
  說實話,跨過生死危機之後,他對赫克的態度早就無所謂了。之所以讓赫克先行離開也不是什麼大義之舉,純粹是他不想跟殺人犯待在同一個空間。儘管赫克受了重傷難以動彈,但每晚,阿爾都夢見赫克撐起上半身,以狩獵小刀將熟睡的他們一一滅口。
  他以為現在終於能鬆了口氣,但蘭琪的話又讓他開始動搖:赫克真的是兇手嗎?他從沒想過自己會因為幾句話就輕易改變對赫克的看法,明明那或許是為他開脫的謊言。
  懷疑人比懷疑魔物更需要謹慎處裡。因為魔物不怕誹謗,但人會輕易受其影響。所以這幾天阿爾都沒有向隊友道出猜測,若是讓隊伍產生隔閡,他們恐怕連森林都出不去。
  但如果連赫克都不是兇手,那還有什麼可能?
  一連幾天,阿爾都在思考這個問題。
  首先,搔鳥戰鬥現場發現的遺體應該是最能信任的。因為現場幾乎沒被破壞,又留下完整的痕跡。假如頸骨斷裂真的是某物所為,那肯定會留下線索。
  他再次想起那三組腳印。
  他最初會懷疑赫克純粹是利用排除法,阿爾不是兇手,死者也不像自殺,自然就只有赫克了。他特地拎著阿爾來到遺體旁,也可以視為掩蓋先前足跡的表現。
  但仔細想想就不對,在戰鬥開始前赫克甚至沒打算接近遺體,還要求阿爾趁他們吸引注意力的時候先行屍檢。難道他不怕阿爾發現自己留下來的足跡嗎?當然也可能是因為赫克行兇的時候根本沒注意到腳印,但阿爾覺得這樣下判斷太草率,應該還有其他可能。
  還是說兇手有避免留下腳印的方法?拿著木板之類的墊著走嗎?但若是這樣死者不可能眼睜睜看他慢慢走過來吧?
  這時,阿爾萌生更有說服力的假說。
  如果兇手的移動方式本來就不會留下腳印呢?比如說……
  「……兇手會飛?」
  說到這一帶會飛的生物,就只有叢林始祖鳥跟翼蛇龍了。但前者甚至能當寵物養,不具殺傷力。阿爾也不認為後者能將獵人的頭扭斷。更何況還有最根本的問題──
  若兇手是魔物,就會引起艾露貓的注意,觸發貓車系統。
  他越想彷彿越陷入五里霧中──兇手到底是誰?
  新一輪的疑問讓他接連幾天失眠,他本以為赫克離開之後就能睡個好覺,但現在又不自覺懷念起那擁擠燥熱的帳篷。
  某晚,阿爾忽然被一陣嘈雜聲驚醒。他原本以為是搜救隊來了,但那刻意放輕腳步的舉動意味著來者不善。是其他獵人嗎?還是魔物?但這裡可是隱密的安全地帶,一般的魔物不會發現的。
  他抓起狩獵小刀,縮在帳篷角落觀察。
  石窯的火還沒熄,將來者的影子拓印在帳篷表面,猛烈搖動。他一看見輪廓頭部那好認的羽毛形狀就立刻明白對方身分。 
  是搔鳥。阿爾這才想到,這個營地最初就是前輩獵人趕走搔鳥佔地為王的啊!那排列在營地旁的破碎研究容器就是搔鳥撿回來的戰利品。阿爾屏住呼吸,打算等待搔鳥自行離開。他聽見踩斷樹枝的聲音越來越近,一步、兩步──
  那身影在帳篷前停了下來,阿爾看見影子的手上捧了顆圓形的東西,馬上又想到那幾具無頭屍體。
  狂風颳起,將帳篷吹得鼓起又凹陷,那漂亮的弧度忽然變得銳利收束,就好像有人拿著冰錐抵著棚布一樣。但那不是冰錐,是搔鳥的喙。下一秒牠的頭就穿破帳篷探了進來。
  阿爾發出淒厲的尖叫,將小刀桶進牠手中的物體,逃離現場。
  但是能逃去哪裡呢?古代樹森林底層根本沒有光源,月光都被頭頂的枝枒掩住了,甚至連道路都難以辨認。只有大型魔物踩出的獸徑因為植物稀少,勉強還能照到月光。
  他決定沿著獸徑往上走。如果逃進闃黑的森林又遇上嗅覺靈敏的獸龍種,他肯定跑不掉。
  他跨過突起的樹幹,沿著向上的隧道奮力衝刺。雖然每踩一步全身的骨頭就好像受到震盪,痛到差點跪下去。但他很清楚不能停下腳步──腰間的導蟲罐正發著紅光,那意味著搔鳥並沒有放棄追趕。他想,只要逃到開闊地帶,就能夠呼喚翼龍帶著他離開。
  現在驅使他的已不是曾為獵人的氣魄,而是研究員的求知欲。他好想知道兇手到底是誰,無聲息殺了那麼多獵人的某物到底是什麼?那是身為學者的尊嚴,是支撐他的信念。
  終於,他來到了外頭。無數枝條相互纏繞而成的坡道引著他向上走,那是一片向外突出的黑色岩盤,緊鄰著山壁,似乎還能聽見潺潺水聲。岩盤上植被稀少,角落有一叢龍蛋。
  阿爾意識到這是某個魔物的巢,絕對不能久待。他跑到岩盤邊緣,準備從腰包拿出項墜──
  下一瞬間,螢綠色的鮮豔光團遮蔽了他的視野,無數細小物體摩擦的觸感傳來,就像是拂過臉頰的砂礫。他很清楚那是什麼。
  是導蟲發現未確認痕跡的反應!
  一瞬間他還很高興,這代表搔鳥終於停止追趕,能夠順利喚來翼龍。但阿爾隨即發現不對,導蟲攀附在他的頭上不肯離開,翅膀拍動的聲音就像是大片蜂鳴。一股強大的外力似乎想迫使他往後看,去確認導蟲所發現的蹤跡到底是什麼。
  阿爾奮力抵抗那股扭頭的力量,但隨即他聽見「啪」的一聲。
  他的視野被硬生生轉了一百八十度,與歸來的雌火龍對上視線。接著導蟲迅速散開,失去支撐的他碰地倒在地上。
  此刻他終於明白兇手到底是誰。一切疑點與線索都得到了解答,他陷入一股強烈的澎湃。
  雌火龍對他的狂喜與絕望無動於衷,發出震怒的咆嘯。阿爾想跑,但四肢都不聽使喚,無法動彈。唯一能動的只有頭部,他將下顎當成鏟子,試著將身體拉向邊緣。
  下一秒,他已墜下懸崖。
  他必須將解答帶回去,否則一切都沒有意義。阿爾深信,他不會死的,他絕對不會死的!但墜落的速度比想像中快,這自我催眠還沒來得及說服自己,底下的淺水灘已近在眼前。
  「啊。」
  這就是死亡的感覺──
  但身體隨即受到強烈的拉扯,再次將他帶往空中。阿爾睜開眼睛,霎時間以為自己的靈魂已經昇天,直到頭上傳來蕾克爾班長的聲音,他才意識到自己還活著。
  「謝天謝地,你還活著!」班長的聲音帶著濃重鼻腔,阿爾心想,她在哭嗎?
  「快點,快抓住我的手!我一個人撐不了太久。」
  蕾克爾此時是乘著翼龍,緊緊抓住阿爾左手的袖口。但衣服不足以承受他的體重與空氣阻力,轉眼間阿爾的身體已滑落大半。
  「快啊!你怎麼了,你動不了嗎──」
  阿爾也很想遵照指示,但他根本連自己的手都感覺不到。他忽然怕了起來:就算他活下來,會不會從此全身癱瘓?底下是漆黑一片,林木挺直拔高生長,就宛如巨大的竹子陷阱。阿爾茫然想著,掉下去的話會痛嗎?
  身體滑落。
  蕾克爾大叫:「阿爾,你還在做什麼,不要放棄!」
  在退居二線的那段日子裡,阿爾曾多次考慮自殺。視獵人為天職的他,實在不知道自己活著還有什麼意義。但幾次拿刀抵著手腕,架著脖子時,一想到死前那身體逐漸變得冰冷的劇痛,他就怎樣也無法下手。
  是死亡的痛將他栓在了岸上。如果墜落能賜予他無痛的死,那似乎也是個不錯的結局。想到這裡,他忽然覺得心好痛,眼淚不禁潰堤。他終於第一次直面自己。
  他不想死。
  至少死前他要傳遞兇手的名字。阿爾張開了嘴,卻發不出聲音。他不要這樣毫無意義死去──
  一雙寬大的手忽然提起他的腰帶,穩住阿爾的身體。頭上傳來熟悉的聲音:「大偵探,沒查出兇手前我可不允許你死掉啊。」
  是赫克。他的傷已經好了嗎?但阿爾隨即發現他大腿處的布料仍鮮紅一片,恐怕只做了應急處理。赫克將阿爾輕輕拋起,轉而抱住他的腰部。或許是動作太過粗魯,腰包鈕扣被撞了開來,內容物開始依序落下。
  阿爾奮力想移動手指接住,但最後只有食指幸運勾住研究員筆記的掛繩,項墜錯過他的指尖迅速落下,轉眼間就消失在黑暗中。
  那是他曾為獵人的證明。他一直以來都是握著項墜,懷抱著能重新做回獵人的期望活著。
  但那一刻他忽然覺得肩頭一鬆,好像他不再需要堅信自己是獵人,不再需要承受那股重擔了。那不再是狩獵笛,而是用舊的口哨──
  阿爾現在才真正意識到,他的獵人生涯結束了。
  海平面迎來了刺眼的日出,將古代樹森林刷上茂密鮮豔的綠色。阿爾盯著那項墜消失的點看了好久好久,宛如失明前的最後一瞥──
  然後阿爾閉上了眼睛。


                                                                                                                                                   (FIN)

創作回應

Suyu100p
騙人....太多才多藝了ㄅ
2021-10-21 22:14:16
光士
[e16]
2022-01-02 15:23:40
痛飲狂歌
完結了!?
2021-12-02 17:21:42
光士
對,只是短篇xD
2022-01-02 15:23:08

更多創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