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高掛,由於光害之故,抬頭只能見到稀疏星點,這座城市猶如不夜城,此刻依舊繁華喧囂,即便在入夜後就一片寂靜的飛空都市生活了幾個月,他們仍覺得果然這片熟悉的天空、源源不絕的人龍與喧鬧的嘈雜聲更是自己的歸屬。
他們來到位於城郊的景觀餐廳作為返鄉之旅的終點站,柔美的鵝黃色燈光伴隨著慵懶的爵士樂繚繞於耳,享用著精緻美味的餐點,雖然喝著無酒精飲品卻也不自覺地沉醉於氣氛之中。
神態自在悠然地談笑著在這座城市生活的點點滴滴,以相互餵食的方式彼此分享餐點,在約莫一個鐘頭的時間,兩人用完晚餐並沒有立刻離開餐廳,而是走至餐廳外緣的小走道上眺望著這座繁華城市的燈海夜景。
杏樹倚著木質圍欄,奏太則是站在她身後、伸過雙臂握著欄杆,將她鎖在胸前的這片小天地,嗅著她的絲絲髮香、迎著微風撲面,感覺到自己的背後有他的存在,杏樹也感到踏實而溫暖。
「說起來,搞不好我還是第一次這樣眺望這座城市的夜景……卻也是最後一次了。」
「我也是第一次喔,能和奏太一起來真是太好了,不過這樣看著……還是會忍不住想像,如果我們都還留在這裡,不是女王候補、也不是水之守護聖,只是一般人的話,現在又會過著什麼樣的日子呢?」
「大概會和以前沒什麼兩樣吧,下課之後偶爾到朋友家打電動、打球、唱卡啦OK,呃……不對,我也高三該準備考試了,大概會被爸媽安排進補習班唸書、看著各校各系的資訊苦惱著到底該何去何從吧。」
說著的明明是幾個月前還過著的日常,如今卻已十分遙遠,即便伸出手也已漸行漸遠,彷彿說著的是他人的經歷般感到些許陌生。
「唔……我的話,可能下班以後回家隨便吃點東西,悠哉地躺在沙發上看網路影片吧,偶爾週末就和朋友去小酌一杯,或是上街購物、坐在咖啡廳放空一下午,如果是這樣的話……也許我們也沒有機會相遇呢。」
他輕輕笑了:「呵呵,這也不一定啊,也許我上大學以後搬到外面一個人住,在超商打工的時候會對那個總是在下班時間來買零食和飲料的姐姐特別在意,因為她就算看上去精疲力盡,在結帳的時候也不忘給我讓人印象深刻的可愛微笑。」
杏樹循著奏太所描繪出的情境作了想像,若真是如此,也許她也同樣會留意到那個清秀帥氣、在她臉色特別憔悴時拋來一句『請問,妳還好嗎?』這樣暖心關懷的體貼男孩吧。
這樣的情境讓杏樹會心一笑,但她卻轉身面向奏太、背部倚著圍欄抬起頭與他四目相交:「奏太你是因為讀男校的關係沒什麼機會,等你上了大學以後一定會很受女孩子歡迎,說不定很快就交到可愛的女朋友了……」
聞言,奏太半覆眼眸、唇角勾起的弧饒富興味,他將臉緩緩欺近杏樹,作勢要吻上去的模樣,卻在臨門一腳之際停下:「……吃醋?」
「……」
確實光是想像就讓她心頭有絲許窒悶感,但是彼此距離近得連他的鼻息都輕拂過她的鼻梢,一言不發、因為打翻醋罈子且難為情而別過頭的杏樹,在奏太眼裡份外可愛:「居然吃不存在的空氣女友的醋,真可愛,不過……」
似是帶著些許撒嬌意味,奏太將她抱個滿懷,下顎就靠在杏樹的肩上咕噥著:「如此一來,妳是不是也多少能理解我的心情了?吃醋這種事……」
──會讓人感到莫名地煩躁與不快,並且體認到自己該有多醜陋,器量又有多狹小,甚至神經質到連她進別人的辦公室談工作都會過分在意。
「嗯?」
「沒事,繼續看夜景吧。」
沒聽清楚他啣於唇邊的咕噥,也擔心杏樹看見自己此時五味雜陳的神色,他鬆開手、雙掌搭上她的肩將她身子轉回面向這座不夜城的燈海夜景。
「不過,沒能看見外表和內在都和你很像的弟弟,覺得有點可惜呢。」
奏太搔了搔臉頰思忖:「嗯……我弟啊,這傢伙在不熟的人和女朋友面前表現得比較沉穩,在家裡才不是那種樣子勒,他現在國三,妳就想像是我的縮小版,在妳面前會表現得比較拘謹有禮貌的樣子就是了。」
舒爽的微風拂面而來,杏樹眺望著這片故鄉夜景瞇起的笑眼有些落寞:「因為我是獨生女,所以很羨慕別人有兄弟姐妹呢。」
「……杏樹,妳等我一下。」
奏太回到店內座位,由胸包中取出某樣物品便即刻折返,他將手中的物品遞至杏樹眼前,原來倚著圍欄等待的杏樹見狀,不由得瞠圓了雙眸、站直了身子,她微鎖眉宇、凝視著奏太:「這是……我的手機?」
「嗯,昨天深夜平良先生來我房裡,因為照規矩在甄試期間,女王候補返鄉時也不能擅自和熟人有任何聯繫或接觸,所以算是瞞著大家偷偷交給我的吧,呃……我作為守護聖說這些話可能不太妥當,但是以目前的形勢來判斷,妳在甄試中取勝成為女王的機率比較高,到那個時候一旦重啟宇宙的時間,就真的再也沒有機會與家人聯絡了,雖然平良先生沒有說得太詳細,但從他話裡推敲應該是這個意思。」
小心翼翼地由奏太手中接過自己的手機,她垂首凝視著螢幕好半晌才將它開機,看著通訊錄上的名單,她抿著唇、感到無比懷念。
「對不起,因為我擔心太早交給妳會影響妳這趟返鄉的心情,要是猶豫不決而心不在焉、沒辦法好好享受這趟告別之旅,我覺得很可惜,所以到現在才交給妳。」
身邊的人都費盡心思照料她的情緒,畢竟在飛空都市的大家都是如此,都是割捨了某些重要的東西才聚集在一塊兒,彼此間都能理解離別的感受。
──真的該聯繫嗎?雖然是最後一次了,但是一旦聯繫了,是否反而會動搖自己的決心呢?明明早就作了決定、也抱持著覺悟,無論甄試勝敗與否,都要留在那裡和奏太廝守。
低頭凝視著手機而眉頭深鎖,卻遲遲無法拿準主意。
奏太溫柔地揉了揉她的腦袋瓜,待到她抬頭與他四目相交時,他才開口:「想聽聽過來人的經驗嗎?」
在她輕輕頷首過後,他閉上眼、回想著先前拜託賽勒斯為他破例返鄉與家人再次相聚的經歷──就算到了現在,回想起來仍然讓人懷念得想哭。
「……打通電話回老家吧,雖然會很難受、很想哭,但是至少我覺得自己在上次返鄉以後才能真正下定決心往前邁進,若沒有那次返鄉讓我重新確認自己確實曾經存活在這裡、確實與他們渡過非常幸福的人生,所以無論如何都想守護他們到最後一刻,恐怕到現在我還會把自己關在房裡、結果又被舒里先生踹開門把我拽出來吧。」
說出這番話時,奏太也早預想到另一個可能性──或許她在通了電話過後,會想放棄女王甄試留在巴斯也說不定,並不是質疑她對自己的感情,而是在上回返鄉後,想留在巴斯的念頭瘋狂盤據在他的腦海揮之不去,但因為守護聖的立場不同於女王候補,杏樹比自己多了回到巴斯過回原本日子的選擇。
所以,奏太又張開雙臂將杏樹擁在懷裡,帶著不被杏樹發現自己害怕她消失的這份心情,想將她的體溫永遠留在自己胸前,一輩子銘記。
但是他同時也明白想回故鄉並沒有什麼錯,所以……即便最後杏樹選擇留在巴斯,他也會鬆開手讓她離開。
──……想必會很痛吧,撕心裂肺、痛不欲生的程度,但是這種事是不由得自己任性的。
被擁在懷裡的杏樹,察覺到奏太的身子微微發顫,她也明白奏太何以不安,而他獨自承受著這份不安與恐懼,也仍然體貼地將選擇權全權交到她的手中、尊重她的決定。
她滿懷感激地回擁了奏太許久,才將他輕輕推開:「嗯,我打通電話回去,所以等一下我傷心難過的話……你要負責安慰我喔?」
──如果通了電話以後會感到傷心難過,也就意味著作好留在飛空都市的覺悟了吧……?
「……當然了!那本來就是屬於我的工作!」
看著奏太的眼角噙著淚光,此刻的笑顏如向陽花開,杏樹也不由自主地笑了──果然,最喜歡他的笑容了。
她重新開啟手機螢幕,從通訊錄裡找到母親的手機號碼,心臟因為緊張而加速跳動,她深吸了口氣、按下了通話鍵,聆聽話筒等待時的響鈴,她咽了口水。
『哎呀,杏樹,難得妳這麼晚還打電話回來呢,怎麼了嗎?』
話筒另一端傳來的是溫潤如玉、永遠給予她溫柔與愛的慈藹嗓音,一聽見母親的聲音,杏樹的心頭一揪,她緊抓著心口、強忍著情緒。
「……沒什麼事,就是想爸媽了,想聽聽你們的聲音而已。」
『呵呵,我們母女倆真是心有靈犀呢,剛剛我也正好想到杏樹喔,想著妳什麼時候才有空回老家,做妳喜歡的馬鈴薯燉肉給妳吃,而且媽媽最近學了幾道涼拌菜也想讓妳嚐嚐,還可以讓妳帶一些回去冰著,隨時都能吃呢。』
一思及父母還期盼著她能回老家一趟,杏樹難受地低下頭、摀著嘴已有些哽咽:「嗯……我也、很想念媽媽妳做的菜喔,還有好多話想告訴你們。」
『那就常打電話回來吧,我和妳爸常想著打電話給妳,但就怕打擾到妳休息,又或者像今天假日,要是打擾到我們杏樹約會的話就不好了呢,呵呵,不過妳爸已經睡了,明天告訴他妳打過電話回來,他大概又得鬧脾氣。』
她趕緊拭去流下的淚水:「真是的……不用擔心我的,想我的話、隨時都可以打給我的呀……」
『哎呀,杏樹妳怎麼了嗎?聲音聽起來有點奇怪呢,身體不舒服嗎?』
「沒有,只是經歷了一些事……啊,媽媽妳放心,並不是什麼壞事!但是因為經歷了那些事,我才想告訴妳和爸……我很愛你們喔,真的很愛、很愛你們!」
杏樹蹲下身子、眼淚已然潰堤,她努力不讓自己哭出聲來,在一旁的奏太也只是蹲在她身旁、靜靜地為她遞上面紙,輕輕拍著她的背安撫著。
『嗯,我們也很愛妳喔,杏樹。』
她抬頭望向身旁的奏太,依然淚眼婆娑,但奏太仍舊給予她極盡包容和寵溺的微笑,輕柔地為她拭去淚水與有些花掉的妝,她也總算能勾起唇角微笑著:「媽媽……謝謝你們這麼愛我,我很幸福喔,身邊已經有了同樣給我滿滿的愛和溫暖的人了,所以不需要為我擔心喔。」
『太好了,這麼一來媽媽也能放心了。』
「嗯,我們一定沒問題的。媽媽,妳和爸爸一定要保重身體喔。」
『我們會的,妳也要好好照顧自己,哎呀,現在都這時間了,妳趕緊去睡吧,晚安了,杏樹。』
「晚安。」
顫抖著手按下結束通話的那一刻,她不在乎他人的目光,像個孩子般嚎啕大哭,他將她擁入懷裡閉上眼、任憑她濕了自己胸懷。
回到飛空都市,兩人由王立研究院的星星小徑走出,平良察覺杏樹的雙眼佈了些許血絲,雖然保持微笑看上去卻有幾分疲態,所以他多少也以朋友的口吻詢問:「巴斯一切都好嗎?」
「嗯,就跟我們在巴斯時一樣,沒有任何變化。」
「聽到妳這麼說,我就放心了,想必兩位已經累了,外面已備好馬車直接送兩位回宿舍。」
「那個、平良,我……想吹吹風,所以我自己走回去就可以了。」
奏太瞥了身旁的杏樹一眼,隨後轉向平良道:「那我送她回宿舍吧,請放心。」
「是,那就勞煩奏太大人了。」
待兩人離開了王立研究院,平良嘆了口氣、走向剛添購不久的資料櫃,拉開櫃門,映入眼簾的是泰然自若、坐在裡頭滑著平板電腦逛購物網站的賽勒斯:「杏樹就要回宿舍了,您作為管家不用回去服侍嗎?」
「挑這種時候回去未免太不解風趣了,平良你這樣可不行。」
「您最沒資格這麼說。」
時近深夜,在飛空都市不能公開戀人關係的兩人牽起手、以稍顯緩慢的步伐走在月光之下、吹著徐徐微風,一路無語卻並未感到任何窒悶與不自在。
對兩人而言這趟最後的返鄉之旅,雙方都需要沉澱心靈的時間,如此感受著彼此的溫度、確認對方就在自己身旁的空白寧靜,與故鄉道別的悵然若失則一點一滴,用汲取而來的溫暖填補著。
回到女王候補宿舍,屋內已是一片漆黑,通常這時間廚房或賽勒斯的房間還點著燈,但如今卻也毫無燈光,只餘夜的靜謐伴隨著屋外貓頭鷹的叫聲。
夜半時分一丁點聲響都顯得格外清晰,所以奏太壓低聲量道:「好了,快進去休息吧,明天一早還得工作呢。」
「……」
「真是犯規……每次我要回去,妳都擺出這種表情讓人很捨不得走耶,我也不想回去,但是……不行,我真得走了。」
這回,杏樹甚至低下頭、悄然伸手輕輕抓著他的衣角,這樣的舉動讓奏太的心漏跳了一拍,接下來他的腦筋一片空白,一切只隨著本能而動。
他強硬地拉起杏樹的手腕帶進房內,關上門、帶上鎖,便將她鎖於牆面、雙掌捧著她的臉頰隨即以吻覆上她的唇。
舌尖輕探向她的齒貝、深入其中,交纏索取著彼此的溫熱,這一吻繾綣纏綿、忘情地甚至讓人幾近忘了呼息,彷彿大腦也慢慢缺氧,雙方的理智也一層層被剝奪,對對方的渴求也越發貪婪,被挖空了一塊的失落空虛感也因而一點點填補。
──……再這麼下去可不行。
僅存的最後一絲理智閃現過奏太的腦海,他才輕輕推開杏樹。
「奏、太……?」
輕喘嬌軟的一聲呼喚又讓他的心口一陣酥麻,仍抓著她肩頭的雙掌微微顫抖著,他趕緊別過頭、不敢直視著因沉醉其中而臉色嫣紅、呼吸有些急促,神色也顯得有些恍惚迷濛的杏樹:「等、等等……不行,再這樣下去會超不妙,我說真的,我完全沒有自信能克制住……」
「……嗯。」
「雖、雖然是我先起的頭,結果又是我喊停的,那個……對不起,我、我知道現在的樣子超遜的,不過……不僅現在的情況還不允許,還有我、我希望第一次的話,那個、就是……能在我們兩個都很開心的狀況下,而不是像填補空虛的這種情況,所以、所以……」
杏樹也已恢復理智,因為認同奏太的想法,所以她十分感激他適時踩了煞車的舉動,朝他投以一如既往的可愛笑顏:「嗯,我明白,不如說謝謝你呢,奏太。」
「唔……妳轉過去吧。」
「嗯?為什麼?」
他羞窘地早已燒紅至耳根,以手背掩著嘴、眼神也游移不定:「……我現在的樣子超遜的,妳不要看啦。」
看著這樣的奏太,杏樹只覺得他可愛得緊,但她還是體貼地背過身,奏太才總算鬆了口氣:「那、那我回去了,在我離開之前不能轉過來喔,絕對不能轉過來!」
「我知道了,晚安,奏太。」
「……晚安,杏樹。」
待奏太帶上了房門,杏樹便走至窗邊想目送他離開,卻未料看著奏太以標準的田徑選手之姿如風一般奔馳離去,且她所不知的是,奏太這麼一路狂奔到公園全力衝刺跑了兩圈,將自己給弄得筋疲力盡、腦袋也完全冷靜下來才回到聖殿的私人房間。
仰望著夜空上的一輪明月,杏樹一聲輕歎,但眼神卻是堅毅。
──在巴斯,仿生人會代替她在那裡生活、代替她陪伴父母吧,雖然不能再見面很寂寞,但是相對的,能夠用自己的雙手守護巴斯、守護她深愛的人們,也能幫助到她所遇見的每一個人。
對故鄉的感謝能夠以這樣的方式回報,選擇這樣的人生,其實也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