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李少鋒在和燕子等人匯合之後依然甩不掉一路送到大廳的夏崇予，勉為其難地和他交換聯絡方式才得以脫身，離開城史館，暗忖夏崇予的態度雖然友善，卻也有點超過了，一直向自己推銷自家姊姊也吃不消，決定今後還是稍微保持距離。
李少鋒一邊踩下館外大階梯一邊轉頭瞥了眼，接著想到建築物本身如此顯眼，知情的人不需要特別尋找也該知道要往那邊去，不過如果先前推測屬實，那個展示廳內只放著二級、三級的寶物，最頂級的寶物其實另藏他處，也不曉得盜日團是否真的有得手。
張定緯和林誠並排走在前面，李少鋒和燕子則是隔了幾公尺，落在後方，前往東泉塔。沿路好幾組蒼瓖派的人馬都與四人擦身而過，匆匆趕往寶物庫，其中也不乏頗有年紀、髮鬢蒼白的耆老。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啊。」林誠低聲說。
「嚴格說起來都是同一次的浪潮吧，只是規模大到難以想像。」燕子說。
「樓月提過只要少鋒可以行走了就盡快離城，以免惹上多餘麻煩，看來中午左右就會啟程回台中了。」張定緯說。
「少鋒也和蒼瓖派打過招呼了，確實不宜久留……就是寶物有點可惜。」林誠嘆說：「如果能夠拿到關於十書相關的斷章、文件或抄本，對於樓月的研究也會有不少幫助。」
李少鋒完全沒想到這點，不禁一楞。在得知夏旖歌無力處理燕子學姊的內傷之後就不想收蒼瓖派的禮，以免讓他們以為送件寶物就可以打消一切，然而若是關係到秦樓月的研究，似乎不應該因為個人的堅持拒絕。
「蒼瓖派對於十書的相關領域向來漠不關心，屬於不認為人類有辦法找到十書那一派，人家剛才也沒看到相關物品，沒必要想太多。」燕子看穿心思似的開口說。
「咦……嗯嗯。」李少鋒忍不住捏下臉頰，想要確認自己表情是否這麼容易露餡。
「你也不想收吧，逛寶物庫的時候根本就心不在焉。」燕子說。
「……學姊看得很準。」李少鋒苦笑著說。
「不收也好，本來就沒必要貪蒼瓖派這個便宜。瞭望塔和蒼瓖派相比確實是很弱小的隊伍，然而弱小隊伍也有弱小隊伍的志氣。」燕子滿意地點頭，隨口問：「這麼說起來，剛才你們吃早餐的時候，夏逸舟有向你低頭道歉嗎？」
「關於這點，其實我只有見到夏旖歌而已。」李少鋒說。
「啥？搞什麼啊？你可是救了他的恩人耶，沒有過來東泉塔探病就當作他忙著善後算了，現在居然只讓自己女兒出面，蒼瓖派掌門的架子就這麼大嗎？」燕子立刻柳眉直豎，勃然大怒地罵。
「學姊，音量！音量！」李少鋒急忙對著聞聲轉頭的林誠和張定緯揮了揮手表示不用擔心，苦笑著安撫說：「那個時候，師父和夏旖歌也尋到教團據點了，我只是偶然快了她們十多分鐘而已。即使我沒有在場，夏旖歌也會自行救出夏逸舟掌門吧。」
「笨蛋學弟！人家在替你打抱不平的時候不要替對方講話啦！火大耶！」燕子立刻轉動矛頭開罵，看似還想要習慣性地出腳踢人，不過總算是在最後關頭忍住，只是用力踢著路上的石子。
「……呃，抱歉。」李少鋒一楞，意識到剛才的行為確實不太好。
「……這次就看在傷患的份上原諒你，再有下次就死定了。」燕子咬牙切齒地說完，隨即重整好心情，繼續大罵夏逸舟。
那些用詞遣字如果被蒼瓖派的弟子聽到，大概會衝過來拼命吧。李少鋒暗自祈禱接下來不要再和蒼瓖派的弟子擦身而過，表面也順著內容附和幾句，沒有機會提及夏崇予的另一種說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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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李少鋒四人回到東泉塔的時候，意外看見楊千帆獨自站在外牆旁邊的小花圃旁，若有所思地昂首放遠視線，眺望著冬日天空。
柔長黑髮迎風飄揚。
「太好了，帆帆總算願意踏出房間了。」燕子說完就要上前搭話，不過立刻被林誠和張定緯分別抓住左右肩膀。嬌小身子直接被往後拉回原位。
「這個時候應該讓少鋒出面才對吧，怎麼說也是徒弟。」張定緯苦笑著說。
「我支持定緯哥的意見。」林誠立刻附和。
「……用講的就好啦，幹嘛動手動腳。」燕子不耐煩地拍掉兩人搭在肩膀的手，轉頭說：「笨蛋學弟，帆帆總是喜歡鑽牛角尖，有時候會說些氣話卻又在事後冷靜下來感到後悔，等會兒不管她講什麼都不用放在心上。」
「這句話從學姊口中說出來感覺說服力倍增。」李少鋒苦笑著說。
「啥？這是什麼意思？」燕子立刻瞪去。
李少鋒自覺失言，向林誠和張定緯使了一個眼神就快步走向楊千帆，將燕子交給他們兩位應付。
深呼吸一口氣，李少鋒放緩腳步走到小花圃旁邊與楊千帆並肩而立。
楊千帆沒有轉動視線，繼續凝視著隨風搖曳的鬱金香。
「師父，關於董既明的事情──」李少鋒才剛說出那個名字，隨即迎上楊千帆的凌厲視線，不得不噤聲。
「……人已經死了，屍體也被帶走了，現在說這些都沒用了。」楊千帆垂著眼說完，意識到自己的語氣太過強烈，抿著嘴補充說：「抱歉，我沒有怪罪你的意思……本來就沒有預想過會在這邊得到關於『那場遊戲』的線索，現在也只是回到一開始的情況而已。」
居然有辦法如此理智嗎？李少鋒在這件事情上面，無論如何都會忍不住將董既明掌握的楊千帆雙親情報代換成妹妹「李韶涵」的情報，以自己是當事者的立場進行思考。
追逐許久的目標好不容易出現一絲希望，能夠從董既明口中得知關於雙親的情報，卻在得到確切的線索之前就眼睜睜看著他喪命了，內心的波動、煎熬與衝擊絕對不是沉澱幾天情緒就可以平復。
「不如說，得知董既明也有從那場遊戲回來的情報間接加深了爸爸和媽媽依然活著的可能性，這點就夠了……知道這點就足夠了……」楊千帆再度微啟嘴唇，像是在解釋也像在說服自己似的喃喃自語。
雖然語氣平靜，李少鋒反而感受到更深的違和感。
她正在逞強。李少鋒意識到這點，不禁捏緊手指，思考著究竟該說些什麼才能夠表達自己的真正心意──想要表達自己會在這件事情用盡全力幫忙；想要說明自己早就已經將她當成不啻於家人的重要的人；想要表示自己會傾聽她想要說的任何內容；想要出聲安慰；想要表示自己可以理解不希望讓自己陷入危險才單獨行動的做法；想要因為自己的無力道歉；想要為了當時拖累了她道歉；想要對於沒有更加積極地幫忙從董既明口中取得情報道歉。
各種想法與用詞遣字在腦海穿梭，李少鋒最後只能夠低聲說：「師父，非常抱歉。」
「需要道歉的人是我才對。」楊千帆淡然說：「我們每個人都有各自的價值觀和參加遊戲的理由……賭上性命的理由，一旦牽扯到那點，其他事情就都顯得不再重要了。打從得知董既明的消息之後，我就將『從董既明口中套出情報這件事情』的優先度放在『你的生命安全』前面，放任你在城內自由移動，沒有出手干涉或保護，違反當初向你許下的承諾，作為師父可以說是徹底失職了。」
「師父在這件事情上面已經做到最好了。」李少鋒說。
「我在數次面臨的抉擇當中選擇犧牲你，這是身為師父絕對不應該做出的行為。」楊千帆搖頭說。
「這樣不算是犧牲吧，就只是……放著我自由行動。」李少鋒說。
「就是犧牲。身為師父，我應該時時刻刻都陪伴在你身旁。」楊千帆不肯退讓地說。
果然開始鑽起牛角尖了。李少鋒知道繼續順著楊千帆的論點講下去只會越來越僵，轉而說：「既然如此，我也有需要向師父道歉的事情。」
「你剛才已經說過了。」楊千帆伸手將髮絲撩到肩膀後面，淡然說。
「當時我在向夏羽尋求協助的時候也保證過一旦找到師父就會立刻帶著妳和兩位學姊從密道離開，不去管董既明的事情也不去管師父雙親的相關情報，所以她才願意出手協助。」李少鋒深呼吸一口氣，繼續說：「夏羽講明會不擇手段帶著師父離城……換句話說，那個時候，我將師父的性命安全優先於師父雙親的情報。這點就是我剛才道歉的原因。」
「……你不需要為此道歉。」楊千帆平靜地說：「之前也說過，我們之間的師徒關係並不正式，充其量就是直屬學長姊……我原本以為自己做好了覺悟，即使關係不正式也會盡到師父應盡的所有責任，將你當成我的徒弟對待，現在卻證明並非如此，那些只是自我滿足罷了。」
之前確實說過類似的事情，不過那個時候還往積極方面解釋，說是見到維洛妮卡師父之後會讓自己拜入她門下，成為正式的師徒關係，現在卻變成徹底相反的意思了吧？李少鋒急忙說：「師父已經做到最好了──」
「如果事情重新發生一次，我想自己還是會做出相同的決定，拋下瞭望塔的成員獨自去追董既明，然而若是重新發生一次，你並不一定可以全身而退，很有可能受到重傷，甚至……」楊千帆將視線轉向李少鋒依然纏著繃帶的大腿，咬住嘴唇說：「倘若伊沃爾的這一劍不是砍在大腿而是胸口，就是致命傷了。」
雖然有許多想要反駁的部分，卻總覺得那些說法都無法順利表達出自己的意思，也無法傳遞到楊千帆的心中。李少鋒沉默片刻才低聲說：「至今為止，師父為了我所做的事情太多了，多到將來難以回報的程度。」
「……那些都只是身為師父應該做的事情而已。」楊千帆搖頭說。
「單純只論本次事件，師父在那座漆黑神殿捨身替我擋了夏逸舟的劍氣招式，若沒有那麼做，我無疑會受到重傷，隨即被在一旁觀望的伊沃爾帶走，現在說不定被關在教團聯合的某座牢獄了……所以師父有達成諾言。」李少鋒一邊說一邊低頭凝視著楊千帆的雙手，雖然敷了蒼瓖派送來的各種靈藥，肌膚依然隱約可見燙傷的痕跡，加重音量說：「師父有達成保護我的諾言，完全不需要自責。」
「再怎麼說，我也不可能眼睜睜看著你可能受到重傷卻沒有任何動作。」楊千帆無奈嘆息。
「這樣就夠了。」李少鋒說。
「這樣是不行的。」楊千帆加重語氣說：「這次的事情發生在現實世界，而且結果奇蹟似的順利，平穩落幕，所以你會覺得沒問題，然而如果是發生在遊戲的場所呢？如果只有我們兩人參加遊戲，我在途中偶然得知董既明也參加了同一場遊戲，說不定會像這次一樣拋下你不管……那樣你無疑會死在遊戲當中。」
李少鋒倒是沒有想過這個假設，當場微微愣住，不過尚未深思就脫口而出地反駁說：「師父不會那麼做的。」
「連我自己都無法肯定的事情，你憑什麼說得如此肯定？」楊千帆反問。
「不是，我的意思是……就算師父真的那麼做，也是可以體諒的。我們認識不到半年的時候，願意在面臨抉擇的時候為了我產生猶豫已經很令人感謝了，畢竟換個角度思考，如果我在遊戲當中得知關於韶涵的情報，說不定也會拋下師父，獨自追過去。」李少鋒說。
「那樣你會死的。」楊千帆無奈瞪了一眼。
「我知道啦，就是打個比喻嘛。」李少鋒不禁莞爾，停頓片刻才繼續說：「師父總是拿其他的師徒關係作為比較基準，不過我是第一次拜師學武，身為迷途者也不曉得那些武學世家的常識、傳統和規矩，師父就用著師父自己的方式來教導我這位弟子，我會努力配合的。」
對此，楊千帆沒有回答，只是微微垂著眼簾。
「這樣就夠了。」李少鋒再度重複，用著更加堅定的語氣說：「不需要去管那些繁瑣的事情，這是師父和我之間的事情，因此就用我們兩人的方式相處即可，畢竟瞭望塔本來也不是特別重視傳統的隊伍……老實講，等到師父高中畢業之後，我應該也不會繼續留在瞭望塔。」
「你知道了嗎？」楊千帆難掩訝異地問。
「偶然從老師那邊聽過一些片段。」李少鋒說：「我必須得到更多關於韶涵的線索，最好持續參加遊戲、接觸更多的玩家，這點並不符合瞭望塔的活動方針，畢竟樓月學姊他們希望過著普通的生活，某種程度刻意避免參加克蘇魯玩家的公開聚會……雖然我才剛加入不到半年的時間，遊戲也只有參加過一場而已，武藝、修為、知識都是新手中的新手，似乎沒有立場這麼講就是了。」
「確實，這是一個對你而言還太早的事情。三年的時間，任何事情都有可能發生。」楊千帆說。
「那麼等到下次見到維洛妮卡師父的時候讓我拜入她的門下，學習妳們門派心法的約定還有算數吧？」李少鋒確認性地問。
「這件事情的決定權在你……還有師父手上，我只是個幫忙傳話的中間人，無法在此給出保證。當然，我會盡力幫忙爭取師父的同意，只要你依然願意拜師，大概沒有問題。」楊千帆說。
「太好了。」李少鋒鬆了一口氣。
「……看你這個表情，真的打從心底想要成為我的師弟。」楊千帆無奈地說。
「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吧，畢竟樓月學姊和家裡的關係很緊張，燕子學姊的情況也差不多，她的流派又在日本，因此我沒有辦法去學秦家刀和黑檀流薙刀術的心法路子，選擇只有師父了。」李少鋒講完才意識到這種刪去法的說法不太恰當，正想要補充自己沒有惡意的時候卻看見楊千帆露出頗文認同的表情，暗忖自家師父的思考邏輯果然有點不尋常，接著又說：「另外，上次討論的時候有點突然，可能沒說清楚，不過我其實是想繼續成為師父的弟子。」
「我還沒有到可以教人的程度。」楊千帆一怔，皺眉說。
「我對於現在師父的教法沒有任何不滿。」李少鋒正色說：「對我而言，師父就是師父。」
「不是這個問題。」楊千帆搖頭說。
「還是說維洛妮卡師父會反對？」李少鋒問。
「嗯……依照師父不拘小節的個性，其實滿有可能覺得挺有趣的就順勢同意了……」楊千帆眉頭深鎖地喃喃自語。
「那樣不就好了？」李少鋒笑著說。
「總而言之，這件事情得先詢問過師父的意見。」楊千帆說。
「那麼我們之間應該沒問題了吧？姑且還是保持著一如往常的相處方式即可，師父就是我的師父，我也依然是師父的徒弟，今後發生的事情就等到今後再處理？」李少鋒刻意用著開朗的語調，再度詢問。
「就這樣吧……燕子學姊說過你油嘴滑舌，這個評價還真的沒錯。這幾天的各種煩惱被你用幾句話就打發帶過，明明什麼事情都沒有解決卻彷彿都放到日後再說即可，這個說不定也是某種才能呢。」楊千帆突然露出一個傾國傾城的神情，幽幽橫了一眼，半是無奈半是好笑地搖頭嘆息。
即使李少鋒自認為朝夕相處下來對於楊千帆的美貌多少有點耐性，這個時候也不禁看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