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是沒料到巨龍會有如此主動的親密行徑,幾乎是在龍頭碰上來的那一瞬間,天樞立馬倒退了一步,像是反射性的動作,只是微微抽動的手仍維持著高舉的姿勢。
黃金龍看著他,眨了眨眼。金褐色的狹長雙目中,好似還帶上幾分疑惑……似乎不明白自己這麼做以後對方為什麼要退開。
遲疑了半晌,天樞才重新向前碰上那顆比自己大上幾倍的龍頭,隔著面具將頭輕輕抵在龍的吻部。
就在此時,那個消瘦的身軀浮現出一圈淡藍色光暈,仔細一看,那是由飄散在四周的瑩藍光點所組成;同時,紅、黃、藍、綠、白和紫色六個小小的,不到巴掌大的光點迅速自他的袖口竄出,如螢火蟲般在空中盤旋飛舞,環繞著劃出六道絢麗的軌跡。
如有生命般的六色光點固然引人注目,但是那圈光暈帶著瑩光的美麗淡藍卻更吸引少女的目光,只因它看上去與身邊那頭惡魔的眼睛極其相似。
然而,眼瞅著那些縈繞在那個清瘦身軀的瑩藍光點,緹菈不自覺蹙眉撇嘴,沒由來地覺得自己好像曾在哪裡見過,不是在身旁的惡魔身上,而是在別的地方……
瑩藍色的光點從彼此接觸的地方緩慢延伸,將巨龍緩緩包覆起來。牠沒做抵抗,而是閉上了眼,本就美麗的瑩藍光芒包裹著燦爛的金黃身軀,金色與藍色的光暈逐漸交織,將巨龍的身影完全覆蓋。
整個空間中心一時光芒大盛,蔚為壯觀,叫人歎為觀止,無法移開目光。
──直到一個不和諧的哀戚旋律驟然響起,破壞了這幅輝煌奪目的景緻。
那首音色有些模糊的旋律冷不防奏起時,從那團金藍交織的光暈中驀地爆出一陣高亢的龍鳴,地面開始晃動,守在四周的其他五人也是一驚,連忙做出防禦姿勢以防止意料之外的事態發生。
幾乎是在同時,少女感覺到環在自己額上的黑炁忽然一陣抽搐,像是觸電般迅速地退開的那瞬間。
因爲各種原因以至於敏覺性大幅下降的緹菈,在聽到原本莫名停止的悲愴之音再度響起,以及隨之而來的那聲龍吟時,一時半刻未能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事。
耳邊冷不防傳來惡魔充滿痛苦的低吟聲拉住了她的心神,如雷貫耳,她才反射性地轉頭。
漆黑的惡魔雙手抱著頭部,因過長的獠牙而無法徹底合攏的雙唇死命地擠壓,壓抑的呻吟正從猙獰的齒間傾瀉而出,尤其是那雙眼睛,狹長瞳眸中的瑩瑩藍光忽明忽暗。
這也就罷了,最令緹菈感到驚恐不安的,是那抹幽藍在轉瞬間幾次被鮮豔的紅完全取代,詭異的紅黑色光芒盈滿其中,看著讓人心底發寒,然而下一秒又變回了原本幽藍的光芒。
清澈的藍光與不祥的紅光就這樣反覆交替,搭配著惡魔喘息呻吟的舉動,不管怎麼看,都不是「正常」的狀態。
緹菈慌了神,有心想問他是否身體不舒服,卻連最簡單的「怎麼了」三個字都發不出來。
怎麼會這樣……喉嚨分明已經不痛,腫脹的感覺也消退了,為什麼聲音還是發不出來!?
忽然傳來大門開啟的聲音,那首悠揚悲淒的旋律失去了阻擋,也變得更清晰,音色聽上去比過去每個午夜響起的都要真切,好似鐘錘撞鐘般狠狠敲擊著心臟,叫人心口爆發一波波痛楚,酸澀的眼眶盈滿水液。
被淚水糊成一團斑駁色塊的視野中突兀地出現一塊朦朧的白色,夾雜在一團烏壓壓的色塊中十分顯眼。
她還沒眨眨眼擠出眼淚看個清楚,便聽一個不算陌生的嗓音道:「喔呀喔呀,這可真是……來了幾位稀客呢……」
眨了眨眼,噙在眼眶的淚如斷了線的珍珠順著面頰滾落,緹菈首先看見的是一襲純白色的長袍,衣襟、袖口與衣襬都繡著二指寬的夕陽色滾邊。
再看看衣服的主人,一頭不知抹了多少髮油的大背頭更顯得他獐頭鼠目,身材卻是大腹便便,再加上白衣顯胖……乍看之下顯得頭小身大,特別的奇怪。
這位突然出現的來者身份,緹菈既不陌生,也不意外……不,意外還是有的,她剛才有一會兒就在想,數十分鐘前才聽聞對方要送實驗材料給城主,那麼為什麼這裡鬧出這麼大的動靜時,在場的只有城主而不見那個人?
完全沒想到對方會選擇在這個時間出現。
而會挑這種在場人幾乎都死光的時機出現,除了不懷好意之外,緹菈也想不到對方還會有什麼目的。
「羅可主教。」緹菈張嘴說出了來人的身份……當然,還是沒有聲音,只做出了口型。
跟在羅可身後的十來人皆是一襲黑色勁裝,緊身的布料襯得身材健壯,面部覆著黑布,只露出了半張臉。
這麼一群黑壓壓的人使得領頭的主教大人一身滾紅邊的白衣以及豐腴的體態被完美的凸顯出來……緹菈覺得自己又有點反胃了。
羅可那雙一瞇起來便看不到的小眼睛先是掃向左邊,北斗七星中個子較高的兩個人正面對著他,其中一人手舉著一把高出自己兩顆頭的巨劍,身材更健碩的另一位則是手持一柄巨斧,儼然一副備戰姿勢。
費茵城的主教一臉不在乎地隨手比了個手勢,他身後那群訓練有素的黑衣人便嗖嗖嗖的散開,只留下三四個人護在身邊,其餘人則將北斗七星以及那個不知裡面情況如何的金藍色光團給團團包圍起來。
名為悲愴之音的哀悽旋律仍在進行著,聽起來更像野獸淒厲的悲鳴;而明顯有發狂傾向的龍吟也是一聲接著一聲從中間傳出,不時還伴隨著地面被狂踏的砰砰聲。
雖然其他人看起來沒受任何的影響,站姿穩當當的,但緹菈卻總覺得地面晃得厲害,只得再次以弓充作暫時的支撐才不至於來個平地摔。
這下北斗七星剩下的三人也顧不得與巨龍待在一起的同伴,紛紛轉身面向明顯不懷好意的敵人;雖沒有掏出武器,但是從他們的動作來看,也是在警戒著不知何時會出手的敵人。
羅可見狀「嗯」了一聲,還點點頭,看上去十分滿意,視線才接著移向緹菈這邊。兩人對上眼的那一瞬間,後者看清了滿是贅肉的臉上露出的神情,霎時渾身一顫。
一如崗亭那次巧遇,依然是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一種類似悲天憫人的慈悲笑容讓人看了會想退避三舍,從那雙瞇起的小眼睛中能看到一抹詭異的光芒,不由得產生一種自己會被對方拆吃入腹的錯覺。
噁心的感覺就像十幾條滑不溜丟的蛇爬滿全身,連四肢都不肯放過,全身的神經反射性像拉緊的弓弦一樣繃得死緊。
少女下意識地避開了主教的目光,視線劃過被重重包圍的北斗七星時,一個疑問頓時湧上心頭。
不知出於什麼原因,對方並沒有向對待北斗七星那樣派人把他們倆圍起來,可是也沒有下一步動作。
可能是帶來的人手不足,也可能是北斗七星的威脅以及將之逮捕後的既得利益更大……然而,更有可能是因為要如何對付他們──或者說,對付緹菈身旁的惡魔,主教大人手中已有辦法,不需要刻意圍困他們的行動也能成功。
想著想著,不祥的預感油然而生的同時,也是這個時候,突然回想起了先前在觀察室裡,城主大人不經意給自己的一個「提醒」。
「小心羅可,那傢伙是個激進份子,一直很想要妳的命。」
那時費茵城的城主用著一種不以為意的態度這麼說著,漫不經心的語氣叫她實在很難把對方的話當真;但是此刻回想起來,那些話可能是真的,畢竟對方也沒有欺騙他的必要(何況現在看來似乎確實如此)。
而且辛還說了,主教也想要賽迦的命……欸?
……那個時候,他是怎麼形容賽迦來著?
那傢伙可是激進派,對於非我族類的異端或是站在他那什麼鬼信仰的對立者都想幹掉,例如妳,還有那位「體內藏著魔物的先生」。
城主大人的話語猶然在耳,明明是那種談論著今天天氣真好的輕鬆口吻,卻讓緹菈如墜冰窟,冷汗直流。
聖教會向來標榜著信奉眾神,寬容慈愛是他們的口號,無論是單一信仰抑或是壓根不信仰神的人也能為他們所接納,因此他們口中的「異端」,指的並非是信仰不同或沒有信仰的人類和異種族,而是會侵害他人身心靈、損害生命的不祥、不潔之物。
而會奪取他人精神與身軀的魔物,理所當然,就在這個「異端」的範疇之中,位列頭號。
基本上每位聖職員──尤其是祭司和在這之上的職位──或多或少都有除魔的經驗,除的就是「被魔物附體的人事物」。
至於用的是什麼方法?除魔的方法花樣百出,最簡單的一種,連普通人都可以使用的,就是潑灑擁有純淨氣息的水,這樣的水被稱為「淨化之水」,也就是人們俗稱的「聖水」。
想起在那個沿海洞窟裡,青年確實曾說過淨化之水對自己能夠起作用,所以那個時候,面對棲息在乾淨水源的兩棲獸才會那般嚴肅以對,能跑多遠就盡快跑多遠。
不論是在聖教會任職的成員還是祭司,隨身攜帶聖水是他們的基本常識。
儘管不曉得他們是如何得知賽迦體內的魔物存在──大概也是珀莉說的──她連忙看向羅可主教……身後的那些人,雖然穿的都是合身的黑色勁裝而非寬大的白色長袍,可並不代表他們不是聖職員。
不過這麼一看過去,雖沒看到什麼聖水之類的痕跡,少女卻像是看見了什麼似的,目光忽地一凝。
離主教最近的一位黑衣人手上捧著一個很不起眼,卻讓她感到莫名眼熟的小木盒子。
十幾分鐘前被一位祭司拿在手中,卻被辛城主奪去並摔壞的木盒,似乎就是長這個樣子……
而那首悲鳴般的旋律,正是從這個盒子發出來的!
身旁的惡魔猛地發出一聲淒厲的長嘯,尖銳刺耳的聲音,彷彿在與那一聲聲不曾間斷的龍吟同奏似的,離他不到一臂距離的緹菈只覺得耳膜都要碎成渣渣,跟著回想起了一些事。
黑髮青年曾說過自己與阿庫瑪的人格暫且並行是為了降低悲愴之音對己身的影響,但是這個旋律顯然在短時間內被調整過了,再加上此刻音色清晰可辨,對惡魔也能產生巨大的影響。
惡魔的身軀突然爆開、不,是纏繞著全身的黑炁化作荊棘迅速展開,包裹於其中的青年一頭銀髮慢慢染上一層漆黑,肌膚光滑沒有任何圖騰,眼中的冰雪消融,露出晴朗的藍天。
與此同時,中間那團夾雜著金色流沙般的水藍光團也跟著炸裂,在空中破碎成點點藍光,於黑暗中一閃一閃,宛如細小的瑩藍雪花。
原本光團所在的地方,只剩下兩個人影。
身穿黑色大袍的天樞半跪在地,衣服不知為何有些破破爛爛的,兜帽也被掀了開,露出一頭柔軟的黑色短髮,臉上純白色的面具完好無損,正渾身顫抖著。
被他緊緊抱在懷裡的那名金髮青年,穿著淡藍色手術服,雙眼緊閉,臉色有些慘白,正是恢復人形的萊特。
彌平了巨龍的怒焰,連龍化都被解除了。
「沒能趕上嗎……可惜了,我本來還想測試一下新改好的魂曲是不是能對牠產生更好的效果。」
羅可默默地看著這兩個異變陡然發生,揮手讓手下把音樂盒關掉後,目光落在昏迷不醒的金髮青年身上,神色略顯淡漠,語氣則帶點惋惜的意味。
「咳、咳咳、咳咳……你這個混帳──」退去惡魔外皮的青年用力咳了幾聲,抬手將緹菈護在身後,面容陰鷙,紊亂的氣息中殺氣四溢,熾熱的目光惡狠狠地瞪向那位主教。
不知此時主導身體與意識的是賽迦還是阿庫瑪,又或者是二者都是「清醒」的狀態,只見那雙重回蔚藍的眼眸瞬時轉為深邃的靛藍,甚至隱隱泛著一絲血光,如同惡魔那雙一瞬間閃過不祥的晶紅色雙目。
那樣的眼神太恐怖,與以往任何時候相比都更加的令人恐懼,不像人類會有的氣息……模糊回想起一點什麼不好的記憶,緹菈下意識扯著青年的衣襬死死捏緊,好像這樣做,這個人就不會拋下自己消失不見。
其他的北斗七星很有默契的背靠背,齊齊向後倒退幾步,將他們的首領與萊特牢牢護在中間。
「啊啊……」
羅可聞言看向他們,一副像是聽到了賽迦的聲音才注意他們的存在。
費茵城的主教一手撫著心口,微微躬下身行了個簡單的禮,這個動作叫他們看不見他的表情,只能聽到他陰陽怪氣的聲音,道:「晚上好,伊斯特小姐,偉大的──」
中間莫名停頓了一秒,才繼續慢條斯理地說:「守護者的後裔。」
心頭湧起一股怪異感,緹菈不由自主地在腦中反覆回放著主教說話時的語氣,怎麼聽怎麼覺得這話中隱約帶了點……輕蔑的意味?
轉念一想,辛城主有說過主教大人對於非我族類的異端,或是站在他信仰的對立者都想幹掉,而他們追隨的那位大人──弒神者,其目的是弒神,殺戮等同於破壞與毀滅生命,這是毀滅者的象徵意義。
如果羅可是「弒神者」的狂熱信徒,也等同於是將毀滅者視作自己的信仰,那麼,與毀滅者代表的意義相反的守護者,在羅可眼中就是他信仰的對立者,就是「異端」。
既然如此,流著轉世為人的守護者之血的緹菈,自然也是這個異端之一,更別提她此刻正處於血脈覺醒的過程,血脈中的神力一旦徹底覺醒,人類的身份不再,也就等於是邁入了神的領域成為神族的一員,守護者的「眷屬」。
身體內部一直有股奇怪的感覺,像是海底的暗潮洶湧,時而橫衝直撞,時而靜如止水,像潮水似的漲潮與退潮,以難以捉摸的速度肆意遊走體內的每個角落,連四肢末梢都不肯放過。
搓著有些發麻沒有知覺的指尖,這樣想一想,緹菈大概能釐清羅可對待自己為何是這種古怪的態度,那麼對賽迦呢?就因為他是魔物的宿主,還能這樣行動自如與常人無異?
她還沈浸在自己的思緒裡,那邊羅可忽然陰陰一笑,怪聲怪氣的笑聲立刻拉回她的注意。
「您身邊的那位也是……真是久仰大名了啊──」刻意拉長的尾音讓緹菈好生疑惑。
主教一邊說著一邊半舉起手,這個動作應該是個示意,只見他身旁的手下重新開啟了音樂盒,如野獸痛苦悲鳴的旋律再度自盒中流瀉而出,盈滿這個失去龍鳴後寂靜的空間。
「沒想到敝人今日竟有如此榮幸,能見到……」
看到黑髮青年的神情陡然大變,那張賊頭鼠目的臉上頓時露出一抹奇異滿足的微笑,目光險惡,一字一句地道:
「傳說的惡魔之主,墮落的精靈之子,異常免疫系統的擁有者。」
賽迦登時瞠大眼睛死死瞪著他,臉上的表情有一絲絲的驚訝與詫異,但更多的是憤怒──像是對他竟然輕易說出這些話感到怒不可遏,稍稍平復的氣息驟然動盪起來,猶如一顆小石子突然投入平靜的湖中。
詭異的是,除了最初的水波微微蕩漾之外,什麼也沒發生。
緹菈對此的反應則是茫然與困惑,想問問不出來,只能發出一聲弱到不得再弱的「哈?」表示自己的疑惑。
「惡魔之主」……這個稱謂她有聽到妖精們喊過,知道這是指賽迦體內封印了數種魔物們,更是對阿庫瑪的稱呼。
至於「精靈之子」,彼時未曝露身份的珀莉曾跟她提起賽迦有精靈族的血統,她自己也確認過,賽迦身上的種族氣息確實十分複雜。
這個人大概也跟辛城主一樣,從珀莉那裡聽說了他們的事情,她心下了然,但是……
「異常免疫系統?」無聲地低語著這六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