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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君 故人之二十

作者:久遠之湮│2020-10-09 00:58:52│巴幣:0│人氣:97

鮮血不斷自男人身上流下,溽濕他的掌心,滑膩得使他幾乎握不穩手裡的劍。

他喘著粗氣,艱困的踩著變幻莫測的步法。他的身軀漸感麻木,僵硬的軀體不但影響他出劍的速度,更影響他腳下的步法。他踉蹌幾步,周遭凶悍的魔物不放過這個機會,紛紛飛撲而上欲將他撕裂。

他還不能死,男人想,他若死了,他的小蛇生死未卜,誰來把他的小東西找出來呢?

垂下的手指凌空掐出劍訣,數道狠戾的劍光自他身周散出,擊中內圈撕咬而上的魔物。一批魔物倒下了,又有一批源源不絕的遞補而上。他架起劍,幾下清掉頭幾隻魔物,卻見他的劍鋒轉為遲鈍,沒扛下一匹魔物的利爪,倒下身前,男人記得他的嘴裡喃喃唸著什麼。

但他記不得他到底唸了什麼,只道自己沒了知覺。再然後,他只見到一片黑暗。

周遭陰黝的氣息不懷好意的圍繞著他,男人認真想了一會,他到底在何方?

他在哪裡?

對了,他的小東西。

他不是……不是要去尋他的小東西嗎?

周遭的氣息兇猛的自四面八方匯聚到他身上。那些氣息原本填滿了整個空間,過量的、豐沛的惡意與怨念為其主體,以男人的脊骨為引,狠狠灌入他的體內。

黑暗裡的一切盡數填進他的體內,直逼得男人疼得喘不過氣。他蜷縮在地,掙扎著自難以承擔的疼痛中起身,待到所有的晦暗氣息清空為止,他方得喘息的空閒。

男人喘口氣,本是黑暗的視線漸漸清明。

他倚著劍,自地上起身,周遭是一片屍海,魔物特有的濃厚腥味在他鼻尖繚繞不去,幸虧他早習慣這種味道,否則照這滿地屍體的架式,他大概好一陣子都吃不下半點東西。

男人不太確定自己做了什麼,可以想見不是喜聞樂見的好事。他抖著手,將熒星往前挪了一小段距離,再把重心向前移動,緩慢的邁開他的步伐。

他必須要找到他的小蛇。

離開那傢伙為了狙殺他建造的空間,到外頭的世界找尋他的小東西。

他不知道自己如何離開那片地方,亦不清楚自己又是如何找到他的小蛇,當他發現他的小東西時,白曜已經奄奄一息的躺在地上,內丹殘破不堪,再無能力撐起他的身子。

男人發出長長的一聲悲鳴。他慌亂的扔了劍,跪在白曜身側找尋法子救回他的小東西,末了,他發現一件事。

他感覺不到自己的心跳。

他死了。

已經死了。

男人低低的笑了起來。他伸出手,好在他在陷入黑暗之前還記得護住心脈,憑借這點東西,他的小東西絕對不會有事,也不能有事。



很多個夜晚裡,姜羽暉總會夢見她全身發冷,無力躺在一個懷抱。他的身體像個破爛的篩子,所有的感知源源不絕地朝外洩了出去,想說些什麼話都難。那個懷抱抖得像篩康一樣,似乎有大把大把的水珠滴滴答答落他臉上,他嚐不出是什麼味道,可是下意識覺得是鹹的。他想說不要哭,喉嚨卻是一酸,連個含糊的聲音都發不出來。

他勉力地張著眼,想把抱著他的人看清楚,眼前的畫面卻是越來越模糊,甚至有黑屏的跡象。姜羽暉想抬手,想接住那些不要錢似的眼淚,可是他做不到。

那個人似乎斷斷續續說了不少話,姜羽暉想回應,但他聽已經聽不清了。他覺著自己張著眼,應是對那個人笑著,抱著他的傢伙反倒抖得更厲害,似乎有某個地方被人掐著,空落落的,彷彿整個人跟全身的力量一齊逝去,有什麼東西在他的指尖沒了。

然後,世界再和他無關了,他勉強能接收到訊息的五感全部罷工,頻頻接收不到外界的訊號。待到姜羽暉看清自己站立在一片黑暗之中,沒來由的,他感到刺骨的寒意。

滿天遍地的空寂襲擊而來,姜羽暉打個寒噤。他為什麼會在這兒?好像有什麼重要的事情被他遺忘了?他呆愣著,不明所以地盯著包裹他的闇色。

喪失的感覺盡數回歸,姜羽暉將手伸到眼前,卻是什麼都看不到。許久,他開口,發出無意義的聲音:「啊——啊——」

空曠遼闊的空間吸收了他的聲音,他聽不見回聲、無法判斷自己的所在,周圍的闇色存在的理所當然。姜羽暉忽然打起哆嗦。他記得、他記得噴濺滿地的血跡,有個人嘶聲力竭的喊叫,實際內容是什麼他不記得了,因為他低下頭,看到自己被挖了個洞的胸腔,肋骨肺臟健在,獨獨缺了某個永不停止跳動的器官。

心臟。

他想起來自己為什麼會在這裡。

他死了。

有個傢伙、有個傢伙,被他丟下了,丟在外面、不屬於這裡的黑暗,永遠的,留在外面。

忽地,姜羽暉聽見自己低低笑了起來,他想到自己離開陽世前對白曜做的事。那個笑聲太過低啞、太過空洞,像是哭聲卻又不是,連他自己都說不上來。然後,姜羽暉開口:「江濤。」

「大人。」

羊腸小徑熒熒自姜羽暉腳下蜿蜒,指著他該走的路。江濤站在路側,弓著身子朝他一揖,似是候著姜羽暉多時,就待姜羽暉上路。

姜羽暉克制不住全身的顫抖。他該是往前走的,可他動不了。他看著湮沒在闇色盡頭的小路,嘴裡咬著無奈的酸澀。被他遺留在外面的傢伙該是恨上他了,可他對此無能為力。一切若能重來,他必定再次掏出自己的心臟,以自己的性命換取那傢伙的命。

「江濤,」姜羽暉苦笑,「我走不動,你信不?」

「我信。」江濤仍是低著頭,不曾抬起,「大人您比他人快察覺自己的不對勁,下官確實欽佩,想必大人定能儘速調適,趕在鬼城關門之前入城。」

姜羽暉閉了閉眼睛。而後,他朝江濤抬起雙手。

「大人?」

「嗯?不把我鎖著嗎?」

「大人您說笑了。大人雖犯了錯,辦事仍守本分,輪不著受這點折騰。」

姜羽暉笑著嘆口氣。他知道自己面上笑著,臉部肌肉回饋的訊息卻是相當程度的扭曲。



姜羽暉靠在欄杆上,精神恍惚的替同學們顧行李。

她的小夥伴們神情興奮的排在隊伍的前端,等著挑戰自由落體。他們開心的朝圍欄之外的姜羽暉揮手,姜羽暉朝他們笑了笑,抬起鄭千遙的相機替小夥伴們拍張乘坐前的照片,等著眾人下來後再拍一張,屆時來一張比對圖,絕對適合放在畢業紀念冊上給全班同學留念。

自由落體一回只是不到一分鐘的事,姜羽暉已經趴在欄杆上想了好幾輪的事。

昨晚她老人家沒睡好,做了個不太想面對的夢,連帶忘記手臂運動過度的酸痛。姜羽暉不是很喜歡這個夢,撇去顏面神經短暫失調的後遺症,蕭瑟的餘韻總會纏繞在她身上,久久不絕。那個人的心態相當矛盾,不希望她想起一切,但最後,無論她想不想,她勢必要想起所有的事。

江濤是接她前往鬼城的鬼差,一千八百年後,他依然是位鬼差,換了任職地區也不曉得職階升了沒有。

她抹了把臉,一干同學們慘叫的同時她仍不忘按下快門,紀錄每個人扭曲的表情。等到他們下了機器,不少人腳步虛浮,一副魂魄未歸的模樣,姜羽暉在欄杆外面對同學們喊道:「大家!看這邊!笑一個!」

立刻有人朝姜羽暉比中指,最後都被姜羽暉拍下,紀錄在記憶卡裡。

畢業旅行的最後一天,遊樂園裡充滿著人們因為開心與刺激產生的嬉鬧聲。直到太陽西移,漸漸來到集合回家的時間,學生們三三兩兩朝入口處會合。姜羽暉回頭朝鄭千遙說道:「知道為什麼昨天的夢境建立在遊樂園嗎?」

「為什麼?」鄭千遙跟上姜羽暉的腳步,她們每隔幾步就會遇上認識的人一齊往外移動。

「寄宿在熒星上的生魂是周子賢,也就是小鬼的爸爸。他中年失業,待業半年找不到工作,家庭失去經濟來源,和妻子父母每日大小吵不斷,最後他帶著全家人藉口外出旅遊,實際上是趁他的妻小熟睡時攜家帶口的燒炭自殺。」

「怎麼這樣!」鄭千遙難以置信。

姜羽暉兩手一攤,「基於個人原因,周子賢殺了全家,但他最後忽然不想死,躲到廁所開了抽風機,反倒替他的身體拖延一點時間。他的魂魄離開了軀體,但他的軀體尚未死亡,成了不上不下的生魂。」

「那怎麼辦?」鄭千遙剛問出口,忽然想到先前姜羽暉在熒星上畫的血印,轉念開口:「跟你畫在劍上的圖案有關?」

姜羽暉頷首,「我用血印鞏固周子賢的魂魄,讓他的魂魄不至於受到熒星的影響。熒星的煞氣太重,不這樣等到他陽壽將盡該變成鬼時還是這副不上不下的模樣,不用說投胎,光是在地府就是個麻煩。」

地府本來就一堆遊走在章程規範邊緣的鬼魂,不差這一隻,但是數量一多在行政方面上還是有些難處。

「羽暉,你是想照看他到成為鬼的時候嗎?」

「看看吧。」姜羽暉撇了撇嘴角。老實說,周子賢的狀態比較特殊,何況他不是熒星養出的劍靈,放在身邊並不合適,「如果他不幸成為魂球,也只有我這裡可以收容他了。」

別人家是養一堆動物開動物園,大概也只有姜羽暉這裡開的是百鬼營了。

「那這跟遊樂園有什麼關係?」鄭千遙話一說完,立刻想通了。周子賢承諾帶他們一家去遊樂園玩,結果是攜家帶眷的燒炭自殺,小鬼死前的執念就說得通了,「難不成小鬼死前想的是要去遊樂園?」

「是的,小鬼因為執念的關係一直在飯店裡徘徊,周子賢成了生魂,既不能達成小鬼的願望,想要離開又沒了身體——喔,對,他的身體在離魂不久就掛了,所以他才會一直處在生魂的狀態,不但不能回魂,也不能變成鬼,所以我才說他是個魂球,對地府和陽間來說他處於令人討厭的灰色地帶,基本上沒人想要處理這種燙手山芋,光是跨越陽間地府辦個收容手續或者為他更改SOP都太麻煩了。」

「……」果然各地的公務員都是一樣的嗎?

「後來,小鬼被人抓去煉成我們今天見到的那副模樣,周子賢本身又沒有道行,想要帶兒子逃走又做不到,只能偷偷摸摸的跟在兒子後面,不能阻止他,也不能靠近他,最後熒星收留他,讓他成為便宜劍靈——馬的,便宜他但是一點都沒便宜到我。」說到後來姜羽暉語氣有些高。她收留了生魂就要送佛送到西,這種沒報酬的差事她平時避之唯恐不及,現下莫名落在她頭上想想當真不爽。

「收留?」鄭千遙疑惑了,熒星不是劍嗎?「怎麼收留呢?」

「就是你見到的那樣,嚴格來說不是收留,是寄宿。」姜羽暉聳了聳肩,「周子賢成了熒星的便宜劍靈,帶著熒星的煞氣,自然不會有不長眼的東西前來騷擾他。小鬼的功用是守著B6的東西,和他爸井水不犯河水。」

「羽暉怎麼知道這些事呢?」

「喔,」姜羽暉理所當然的說道:「我在建造夢境的時候順便看了周子賢的記憶。沒有他的記憶,夢境少了支撐的骨幹就無法架構出完整的場景。」

鄭千遙聽得似懂非懂,姜羽暉也沒多做解釋。

她們的對話很快到了盡頭。回遊覽車的路程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她們在集合時間之前上了車,等待所有的同學歸來。

「葉警官能把熒星和鮫人帶給你嗎?」

「不知道。」姜羽暉呼口氣,「能按我說的話辦最好,如果沒辦法的話,有些事我要再想想。」

至於是什麼事,姜羽暉沒再說,鄭千遙隱隱約約知道她不該問,那些或許是她不應該知道的事。她想起姜羽暉昨晚說過,知道太多不是件好事。姜羽暉不想讓她知道,很有可能是想把她隔離在安全的地方。

興許是連續熬了兩天夜,白天又卯足精神的遊玩,回程的路上卯班同學睡死一片,卡啦OK都不唱了。翠綠的群山不斷後退,姜羽暉閉著眼睛,不消幾秒跟著同學們一齊入夢找周公下棋。

遊覽車的椅子不比舒服的床墊,但姜羽暉真的累了,一個小時多的車程睡得不省人事。直到遊覽車開回平和高中門口,施老拍拍麥克風叫醒睡死的一票同學:「大家,起來囉,我們回到家了!」

她和鄭千遙下了車,就見家長等候區裡有個面色溫潤的男人立在其中,顯得有些鶴立雞群。姜羽暉側過頭,和鄭千遙說句:「我先走了。」便朝男人的方向走去。

白曜背著個背包,看起來塞了不少東西,姜羽暉猜那是他全部的家當。她走到白曜面前,朝他揮了揮手。

白曜立刻回神。

「我們回家吧。」姜羽暉說。



新月高掛,難得清亮的月光照透地府,楚豫淡淡的坐在廳上喝茶,聽著下人——不,應該稱作下鬼——彙報北城隍求見。

他點了點頭,靜候北城隍進門。北城隍鬼還未到,遠遠的就聽到女人的笑聲。他蓋上杯蓋,將茶盞放在一側,就見一個美人從外邊走了進來。她穿著低胸漢服,遠超過平均值的胸部隨著她的步伐搖晃,楚豫卻是看也不看一眼。

她一入室,盈盈朝都城隍一揖,深邃難測的乳溝很是壯觀的展露在都城隍眼前,「見過都城隍大人。」

「不用多禮。」楚豫擺了擺手。北城隍求見,該有的上級模樣還是要做出來給人家看,「北城隍自台北遠道而來是有何事?」

北城隍掩嘴吃吃笑了幾聲,豐滿的胸部因此晃盪不已,「都城隍明明知曉下官的來意卻裝作不知,真是折煞下官。」

「喔?」楚豫挑眉,好整以暇的和北城隍打起啞謎,「怎麼我都不知道我自己在想什麼了?」

「咱們同在一座島上共事,就不說暗話了。您老打什麼主意我和南城隍是不知,可我們共事這麼多年,好歹也是串在一起的螞蚱。您這般讓個小道士拿著您的令牌在我的地盤鬧事,豈不是嫌棄我這個北城隍太閒,招惹的冤家還不夠多?」

「酆都派下來的人,你說我還能拿她怎麼辦?」

「別和我來那套,楚大人。南城隍就算了,您當真以為我不曉得您和酆都那邊通了氣,事事都給那個小道士行個方便?同為台灣島上的城隍爺,我可不能放著一個來歷不明的小道士破壞台北各地平衡的地盤不管。」

聞言楚豫笑了笑。他斟滿茶盞,對北城隍輕聲說道:「時候到了,該你知道的事一樣都不會少。」





--故人之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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