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織田作。」
『怎麼了?你怎麼會跑到這裡來?』
「因為我覺得來這裡,似乎就會看到你變成鬼跑出來。」
『是嗎?那我現在的樣子像鬼嗎?』
「……不,你還是你。」
『你很失望嗎?』
「不會,我很高興。」
『那就好。』
我們在聊天。
就像好幾年不見的老朋友一般。
就只是,
聊著天。
「最近啊,我常會想起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
『第一次見面啊……』
「怎麼?難道你忘記了?沒想到織田作意外的無情呢。」
『我沒忘。我怎麼可能忘記?』
「是嗎?」
『因為那次你差點就把我給殺了。那種回憶不管用什麼樣的漂白水都不可能洗得掉。』
「哈哈哈哈哈!」
他看著我,
只是微笑。
「不過我有聽進你的忠告喔,在那次之後就沒有給人添麻煩了。」
『是嗎?』
「是啊。」
那是……發生在好幾年前的事了。
※
織田作之助第一次遇見太宰治時,他覺得他們是完全相反的人。
但是相處久了,卻又有某種相似之處。
他所知的太宰治很聰明,而且既冷酷又無情。那個人渾身散發出深邃的黑,即使面露笑容也令人毛骨悚然。
織田作之助從來沒見過那樣讓人戰慄的男孩。
沒錯,當時的他——還只是個孩子。
他就像被迫背負著全世界的醜陋黑暗面一樣,任由那股黑暗侵蝕著他小小的身軀。
他的眼底顯露著無人能解的孤獨。
織田作之助看著太宰治很快就了解到一件事,那就是他不能貿然涉足太宰治的內心——因為那會眼前這個各方面都還未成熟的男孩加速被周遭的黑暗吞噬。
因此織田作之助決定默默走在他身邊,等待可以干涉「黑暗」的時機到來。
這樣的他們最初的邂逅——始於一顆炸彈。
當天,織田作之助為了報告任務進度,罕見地進入黑幫本部大樓。
連日執行任務,讓他感到疲憊不堪。因為敵人大手筆地砸錢在黑幫所屬的根據地大量裝設炸彈,就算拆解了一個,又會有別的地方出現其他炸彈。
簡直就是疲勞轟炸。
高層的人似乎正在想辦法揪出幕後黑手,以便停止這種宛如海蟑螂一般不斷冒出的挑釁。而像他這種基層人員,當然就只有被迫當清道夫的份。
「呼……」
織田作按了按脖子,希望能藉此消除一點疲勞。
他盤算著等會兒吃完咖哩之後一定要馬上睡覺,就這樣一步一步往前走。
就在這個時候,他看見了那個「影像」。
——爆炸的火焰與狂風襲來。
——他被強大的衝擊力道推出窗外,就這樣從幾十層高的大樓往下墜落。
「影像」結束後,他立刻警覺有危險即將發生——他左側的房間將發生爆炸。
根據他剛才看見的「影像」,就算現在開始逃跑,恐怕也逃不過爆炸範圍。因此他不假思索,立刻闖進房間內,決定排除爆裂物。
當他踏進房間,他看見一名少年呆望著放在矮櫃上的黑色盒子。
織田作直覺就是那個東西。
「危險!快走開!」
織田作大喊。
他快速衝到少年背後,拉住少年瘦小的手臂支開他,接著抓起眼前的黑色盒子,並順手掏出腋下的槍枝,連開五槍打破窗戶——準確來說,是打穿了一個孔,並製造出了一枚放射狀的裂痕。
真不虧是黑幫本部大樓的窗戶,絕佳的防彈效果——在這種緊急時刻,就算織田作之助生性耿直,也忍不住想這樣吐槽。
但現在沒有時間多想那些有的沒的了。
他使出自己的全力,把手上的黑色盒子砸向他剛才在玻璃上製造出的裂痕處。
炸彈受到粗魯的對待,在撞上玻璃、飛出窗外之後就立即引爆。
織田作挺身護住少年,等待爆炸風平息。
火藥特有的氣味、烈焰的熱度、以及無情的狂風,織田作之助與少年在爆炸後的幾分鐘內,都被包圍在這些暴力之中,耳朵甚至因為爆炸的震動而產生輕微的耳鳴。
等到一切終於平靜,織田作之助這才起身查看懷裡的少年。
「太好了……你沒事吧?」
他看著少年提問。
只見少年沈默了半晌,許久才開口。
「……又沒死成了。」
「咦?」
那一瞬間,織田作之助以為自己的耳鳴還沒恢復。
「你剛剛問我有沒有事,如你所見,我還活著,這是個令人失望的結果。」
「呃……」
少年站起身,拍拍身上的灰塵,平靜地說道。
「剛才你丟出去的炸彈,那是昨天裝在油輪上的東西,是我從回收的東西當中偷出來的。為了讓他正常運作,我連引信都幫它裝回去了。」
「……為什麼要做這種事?」
「因為我希望它能炸飛我。」
「為什麼?」
「因為我想死。」
織田作之助喑啞,沒有再對少年提問,他們兩人就這樣沉默了半晌。
接著,少年嘆了口氣,又繼續往下說:
「可是卻被你妨礙了。」
「……那還真是……抱歉。」
織田作之助一愣一愣地向少年賠不是。
聽到「妨礙」兩個字,他幾乎是反射性地說出抱歉的言辭。
之後,他才發覺這不合常理。
——為何要道歉?
畢竟他剛才可是差點就要死了。
「不過剛剛要是就那樣爆炸,我也會被波及到,我可沒有想要自殺。」
織田作之助取回思緒,向少年說出自己的主張。
「……這樣啊。」只見少年點了點頭。「說的也是,是我欠缺考量,給你添麻煩了。」
少年有禮地點頭致歉,接著又說了一句令織田作之助僵在原地的話。
「以後我會自己一個人乾淨俐落的去死。」
「…………」
這少年是怎麼回事?
織田作之助忍不住想這麼問。
口口聲聲說想死,而他也的確付諸行動了,但看著他的樣子,總覺得有種違和感……
說著想死的他,在織田作之助眼中宛如極力吶喊著——
說他想活下去。
「呃——……不過既然沒死成,那也沒辦法。我們一起去吃點好吃的東西吧。」
織田作之助在其他基層人員趕到場查看的同時,向少年提議。
趕到現場來的人都以為這是敵襲而慌亂不已。
現場繼爆炸聲之後,再度吵雜起來。
織田作之助彷彿無視他們一般,轉頭追問少年:
「你喜歡吃咖哩嗎?」
「……我要吃松葉蟹。」
少年的話混雜在人聲中,流入織田作之助的耳裡。
那是個答非所問的句子。
「…………」
「…………」
他們雙方不發一語,兩眼空洞地看著眼前試圖理解狀況的基層人員。
最後,織田作之助搔搔他的後腦勺。
「好吧,總之先離開這裡。你跟我過來。」
再繼續待下去,恐怕會被追究責任吧。
畢竟這個少年別的地方不選,偏偏選擇在本部大樓引爆炸彈——而且還是為了自殺。
這可不是一句小孩子惡作劇就能讓人接受的狀況。
於是,織田作之助搭著少年的肩膀,帶著他迅速離開現場。
「這樣好嗎?」
走出大樓的同時,少年如此詢問織田作之助。
「你是指什麼?」
「你做這種事會變成共犯喔。」
少年抬頭,原先以為是漆黑的眼眸如今在夕陽的輝映下,反射出漂亮的深棕色。
雖然右眼纏上了繃帶,但想必也跟左眼一樣漂亮吧。
織田作之助由衷希望少年右眼的傷沒有大礙。
這麼美麗的瞳孔若是受傷就太可惜了。
「雖然我不知道你想從我身上得到什麼,不過如你所見,我只是個想死的小鬼,毫無利用價值。」
一瞬間,織田作之助感覺到少年眼裡的光輝逐漸轉暗。
少年的意思,大概是指織田作之助此刻和他這個引爆炸彈的犯人同行,會被當成共犯。而少年認為,織田作之助此刻賣他人情,是為了從他身上撈好處。
這是個很符合黑社會的邏輯。
「……你為什麼想死?」
「因為我想從這個虛假的世界醒過來。」少年朝火紅的天空伸出纖細的手。「就連這片天空看起來都像假的一樣……所以我要撕毀覆蓋在周遭的虛偽畫布,我想要……」
少年頓了一下,沒有再往下說,只是默默放下他的手。
他剛才想說的……是「活下去」嗎?
織田作之助在心中想道。
「……你叫什麼名字?」
「太宰,太宰治。」
「太宰啊……」
織田作之助在口中咀嚼著少年的名字。
他覺得這是個好名字。
「那麼太宰……第一,我沒有想從你身上得到什麼,只是想找個人一起吃飯。」
「找一個差點殺死你的惡魔吃飯?」
「……我倒是沒和惡魔一起吃過飯,這也算是個不錯的經驗吧。」
太宰治瞪大了眼睛看著織田作之助。
他感覺到對方這句話是認真的,認真到讓他不知該從哪裡吐槽。
「第二,以一般常識來說,我應該會變成主謀,而你是人質。既然我是主謀,帶不帶你走,我都有麻煩。那倒不如先讓我吃盤咖哩、睡飽覺再來面對。」
太宰治停下腳步,用一種不知該如何形容的徬徨眼神盯著織田作之助。
「怎麼了?」織田作之助回頭詢問。
「不……只是覺得你這個人真奇怪。」
「會嗎?」
「嗯。」
「這樣啊,原來我很奇怪……」
噗哧。
在織田作之助低頭審視自己時,一陣竊笑聲傳進他的耳裡。
只見太宰治掩著嘴巴,身體也不斷抖動。
看起來似乎在忍笑。
「呵……那你呢?你又是誰?」
「我叫織田,織田作之助。」
「織田……就是你啊……」太宰治低聲呢喃。
他聽過這個名字。
那已經是好幾年前的傳聞了。
據說名為織田作之助的男人是個本領高超的殺手,一旦被他盯上,從來沒有人逃得過。暗殺機率可以說是百分之百。
然而這樣的人如今手上放過的生命——同樣也是百分之百。
「真是看不出來……」
「嗯?你說什麼?」
「沒什麼。是說……」
兩人走在藤澤的鵠沼橋上,太宰治話鋒一轉。
「我們這是要去哪裡?」
「吃飯。」
「要吃什麼?」
「咖哩。」
「那我呢?」
「看店裡有什麼東西,你都可以點。店長是我認識的人,你不用客氣。」
「……沒有松葉蟹對吧?」
「應該沒有吧,畢竟現在不是季節。」
雙方結束一連串問與答後,進入一段很長的沉默。
太宰治再度停下腳步。
織田作之助看了也跟著停下。
「…………」
「…………」
兩人就這麼面面相覷了好一段時間。
幾乎讓人產生永恆就在眼前的錯覺。
不久之後,太宰治開始歇斯底里。
「我當然知道現在不是產季!但你剛剛叫我跟你走,現在卻說沒有松葉蟹,這太狡猾了!我都說我要吃松葉蟹了!」
他氣得直跺腳。
原本看似冷靜的男孩,現在卻毫無顧忌地大鬧脾氣。
雖然這才是這個年紀的孩子應有的反應,但織田作之助卻一時之間反應不過來。
「呃……這……抱歉,但我也沒說店裡有……」
「這是詐欺!是綁架!你誘騙未成年的小孩子!」
不等織田作之助把話說完,太宰治就指著他的鼻子罵道。
「既然沒有松葉蟹可吃,那我就要死給你看!」
「喂,等等……!」
說是遲那是快,太宰治爬上橋欄。
「我倒要看看人質死了之後,你要怎麼勒索贖金!」
說完,太宰治立刻從橋上往下跳。
這時,織田作之助還沒反應過來。
什麼人質?
什麼贖金?
啊啊……是在說剛才那個炸彈客的角色定位嗎?
這孩子入戲可真深,看來會是個出色的演員。
不對,現在不是想這個的時候!
「太宰!」
織田作之助不假思索攀上橋欄,就這麼跟著太宰治一同跳下引地川了。
※
『認識你第一天,就被捲進你的兩次自殺。』
「這經驗很難得吧?」
『……說得也是。但我可不想再有第二次了。』
「我倒是希望能再有第三次、第四次呢。」
太宰治勉強地笑道。
織田作之助看了只是不語。
※
「我還是第一次看到有人為了松葉蟹想死。」
織田作之助脫下濕透的外套,在引地川河畔想盡辦法要讓自己的儀容好看些。
只不過不管怎麼做,應該都沒辦法立刻讓衣服完全乾燥吧——即使現在是夏天。
於是織田作之助半放棄地轉頭看向屈膝坐在草地上的太宰治。
只見他嘟著嘴,撇過頭不說話。
「你真的這麼想吃?」
他還是嘟著嘴,繼續無視織田作之助。
「別鬧彆扭了,我記得老爹有蟹肉罐頭,要將就著吃嗎?」
「…………要。」
經過一陣思考後,太宰治終於開口回話。
不過這簡直像被人逼供一樣,讓他的內心感到很不是滋味,因此他還是固執地不願和織田作之助對上眼。
織田作之助見狀,靠近他身旁蹲下。
「還有,不給我添麻煩的自殺,不是應該包含在我眼前自殺嗎?」
「…………」
沒想到對方居然還趁勝追擊,太宰治的眉頭愈皺愈深了。
雖然是自己說過的話,但在這種敏感時刻挑明,他只覺織田作之助在欺負人。
「以後別做這種事了。」
織田作之助拍拍太宰治的頭安撫他。
但被拍頭的人表情卻愈顯扭曲,就像織田作之助手上擰乾水分的外套一樣,皺巴巴的。
「……有沒有人說過你這個人很壞心眼?」
「沒有,你是第一個。」織田作之助邊回答,頭頂還頂著一個問號,似乎不懂為何要問他這種問題。
「…………」
太宰治聽了,腮幫子愈鼓愈大。
他非常不開心。
真的非常不開心。
這個人難道不懂挖苦是什麼意思嗎?
「好了,別不開心了。當作我騙你的賠禮,冬天到了,你想吃多少,我都請你。」
太宰治的耳朵抖動了一下。
「……隨便我吃?」
「嗯,隨便你吃。」
「這次沒有騙我吧?」
其實真要說,織田作之助並不覺得他剛才有欺騙太宰治。
但他承認他的確沒有把話說清楚,所以才會引起誤會。
這麼一想,太宰治會跳下橋自殺,有一半也是他自己造成的吧。
難怪他剛才要太宰治別再他面前自殺時,太宰治臉上的表情會那般扭曲。
雖然晚了好幾拍,但織田作之助終於想通那句「壞心眼」是什麼意思了。
因此他索性妥協。
這下子繼炸彈客之後,他又成了騙子。
「沒騙你。如果到時候我沒有履行約定,你大可拔出腰間的那把槍。」
「……!」
瞬間,太宰治終於對上織田作之助的雙眼,臉上露出訝異的表情。
但下一秒又轉為險惡的面容,原本隱藏起來的殺氣如今也不再掩蓋。
「嘿——你看出來了。」
「畢竟我在這個世界比你多了好幾年啊。」
織田作之助很冷靜……不,應該是說他並不覺得太宰治會威脅到他。
如此從容的反應,太宰治也看懂了。
這就證明織田作之助的實力是真的。
「不過我都道歉了,賠禮也準備好了,所以你可以把殺氣收起來了嗎?我可不想因為一隻螃蟹而遭人怨恨。」
太宰治聞言,立刻收起冰冷的眼神以及銳利的殺氣。
他露出天真的笑容,點頭說道:
「沒問題!」
這應該是他到目前為止展現出最心滿意足的笑容了。
織田作之助看了,嘴角也勾起微笑。
這就是未來被稱為「史上最年輕幹部」的太宰治生平第一次碰壁。
同時也是他和織田作之助的第一次相遇。
※
『所以呢?你要在這裡待到什麼時候?』
「就快走了喔。」
『是嗎?』
「是啊。我找到新工作了,接下來要去報到。」
『「工作」啊……?這個詞雖然跟你格格不入,不過真是太好了。』
「……織田作,有人說過你很壞心眼嗎?」
『有啊,就是你。』
「呵……!」
我忍不住笑了出來。
而他看著我,臉上還是那副不解的招牌撲克臉。
「好吧,那我走了,織田作。」
【完】
後記:
又到了阿悠搬運同人文的時間。
其實文中的炸彈描寫有BUG,然後也不要問為什麼他們可以從橫濱徒步走到藤澤,連我都不知道當初寫這篇文在想什麼。
這種至少三、五年前的事,大家就別追究了(毆XDDD
然後我換了一個標題。舊的那個實在讓我太想毆打自己了X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