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子！」
瑞樹一看到那被祠堂昏黃燈光映出的熟悉人影，就急匆匆地趕上前，搭著人肩膀上下審視手腳身上是否因跌落地道而傷到哪裡，「沒事吧？還好嗎？有沒有撞到什麼地方？有沒有哪邊痛？」
「我沒事啦，剛明明也說了沒有受傷，別擔心。」葉雨燕失笑著牽過人，輕捏捏那隻比自己略大的掌心安撫，「多虧那個地道入口就跟溜滑梯一樣，我才沒直接垂直摔死。」
「別說什麼摔不摔死的。」瑞樹似乎有些不滿地糾正對方的用詞，但隨即也是鬆了口氣，「……我其實也以為地道機關一打開就像掉進井裡一樣。還好不是。」
「看起來維持得挺好啊，應該是都有定期整修，而且既然還藏了祠堂在這裡，那我想應該不會真的弄什麼會射箭射死人或摔死人的機關吧？」
葉雨燕這番話當然有幾分顧慮幸田家面子的做派，另外也是想要讓本就自帶一點懷疑自家濾鏡的瑞樹放心，但是這傢伙卻未置可否，目光落在後方那正在牌位前簡單合掌祭奠的現任幸田家主身上。
突然瑞樹又朝葉雨燕看過來，「話說，你怎麼會掉進來的？你不是就去廁所而已？」
「我怎麼知道？」葉雨燕也是很困惑，「帶問荊優實他們走也都沒事，我一個人走加上你自己多年來走都沒觸發機關，可見不是重量的問題，難道……」
──有人打開機關？
不對，這個家裡會有故意搞這種惡作劇的人嗎？而且還是針對自己？可是聽說蒼輝已把自己劃入幸田家族的族譜，應該不是排外導致。那又為什麼……
葉雨燕想這些也不過是一瞬的事，而且他發現一旦這個問題牽扯到「有人打開機關」的可能性，背後的原因可能會遠超自己預料，趕緊改口，「難道，有某種天意要引導我來這裡？」
「……」瑞樹當然是注意到那可疑的停頓了，可是他也很能捕捉自家戀人的思路，於是配合著回應：「你在這裡有看到或聽到什麼嗎？」
「倒不是像之前的靈異現象。」葉雨燕說，接下來卻是用英文對蒼輝提問，「恕我冒昧，在這個幸田家的祠堂裡，為什麼會有『高樹明穗』跟『清水楓』兩人的牌位？當然，如果不方便回答也沒關係。」
聞言，瑞樹也看向祭壇，果然在第二任家主的牌位旁邊看到那兩個外姓牌位，在所有姓氏都是幸田的牌位裏面，明穗和楓十分顯眼。
蒼輝正好祭奠完畢後走到兩人身旁，聽見問題便看了一眼祭壇。
「也沒什麼不能說的。」
蒼輝拿著手機照明走在前頭帶領二人離開祠堂，瑞樹和葉雨燕則手牽手跟在後面，聽著蒼輝平淡和緩的聲音。
「據說，幸田組早年曾面臨生死存亡的關鍵之戰，而決定勝敗走向的指標，就繫在獨自潛入將軍府探查敵情的、當時還未繼位的二代家主身上……若是沒有高樹明穗的幫助，二代家主很可能捲入將軍府的陰謀之中喪命，甚至整個幸田組都可能在將軍府下令剿滅地方組織的戰爭中毀滅。」
「雖然以二代家主的性格或是『回憶』來說，多少都有誇大的嫌疑，但當時二代家主若沒能成功帶回軍情密報，在戰爭中犧牲的人數確實只會更多──高樹明穗和清水楓雙雙戰死，曾經強勢一時的高樹組也就此消失。所以二代家主為他們立墳、設置牌位等，歷代家主也都要將這個故事傳承下去。」
「初代和二代家主的手札有紀錄當年戰事的詳細情況，就放在書房，想知道詳細可以去找來看看。」
蒼輝這些話似乎是專門說給瑞樹聽的，所以用的是日文，只有最後一句說英文，瑞樹聽完後，很快地給葉雨燕翻譯，後者聽了也是意外，原來他們倆的前世，還真的跟幸田家有點關係。
不曉得當時那位二代家主是懷抱著什麼心情給他兩個早逝的好友留下牌位，也不知是否因為有這樣的緣分，做為明穗轉世的瑞樹才出生在幸田家──葉雨燕忽然有點想知道，那位二代家主若發現自己好友成了自己子孫會是什麼反應。
另一廂，瑞樹得知了這段歷史後有點感慨。關於家族的歷史，他聽到的都是些某某年代家族做了若干改革，或是某代家主在位期間幹下若干事業等等，關於人與人這些對於組織整體不是太重要的、近乎名人外傳的奇聞軼事倒真的沒怎麼留意。
就像學生在學校中面對那些歷史課程多半枯燥乏味，可對某某名人的私生活或有幾個老婆幾段情等等八卦都非常感興趣，電視或小說那些某某王朝或宮鬥劇翻拍來翻拍去始終有人愛看，原因也就是這麼樸實。
說到手札……瑞樹默默心想，身為現役家主的自家大哥，是不是也會留下紀載生平或回憶的手札，手札的內容又會是什麼。
「……你嘆什麼氣？」
「呃、」瑞樹趕緊回神，面對葉雨燕的關心，他不想在蒼輝面前直接袒露自己的心事，至少不是這麼早。於是腦筋一轉，還真被他想到一個好問題，「話說，上次憲章爺爺的手札也是兩百多年前的東西，卻意外地保存得很好呢？」
「因為那是複製品。」蒼輝淡淡回答，「重要的手札、資料原件等都有專門收藏保管的場所，為了方便查閱，甚至還有電子謄本。而先代……也就是我們的爺爺，希望保留翻書的質感和電子製品所沒有的溫度，才命人複製手抄本。」
「複製品啊……」
瑞樹汗了一把，那些以為是古書的手札竟然是近代產物，果然不愧是幸田家，區區複製品也要做到連年代感都仿真。
不過，自己倒沒想到蒼輝還真的回答而不是附和「嗯嗯對啊保存的很好。」之類的敷衍，總覺得今天的大哥真是有問必答，如果能趁勢問出關於淺羽小姐的事情就好了。
淺羽小姐的身影在腦海中一晃而過，瑞樹忽然在心中作出一個假設──
這個假設，或許也能解釋為什麼她明明前腳離開房間不久，葉子後腳就回來了卻沒有看到彼此，可她又為什麼要──
「……你沒事吧？」
「呃？」
瑞樹被從思考漩渦中給拉回後又是一愣，眼前忽然從黑暗變成一片白茫茫──瑞樹趕緊抬手遮住眼睛，原來他們已經回到地面上，剛剛那是地道門開啟的室內光線，自然比陰暗的地道要刺眼許多。當眼睛重新適應正常光線，瑞樹才趕快對一臉擔憂的葉雨燕陪笑，「沒事的沒事的，在想著待會吃完晚飯後要來書房拿點書回去看呢。」
「喔。」葉雨燕還是不放心，又再次上下打量瑞樹幾眼，誰知這傢伙開始賣萌裝無辜眨眼傻笑，鬧得他揮出幾貓爪教訓，瑞樹閃躲嘻笑，結果蒼輝受不了兩弟弟打情罵俏，丟下一句「你們慢聊。」就快步離開，樹葉夫夫這才收手，趕快回房間去帶孩子到餐廳集合。
到了餐廳，滿心期待著豐盛懷石料理的問荊一看餐桌，卻是有點失望。
可他又沒那個狗膽去跟黑道當家正面剛，只好委屈巴巴地拉著葉雨燕的衣襬無聲抗議。
長形木桌上，並沒有像一般旅遊廣告上介紹的那樣擺滿各種大小的碗盤杯盞鍋，也沒有體胖腿長的帝王蟹，而是按著他們人數擺設好的、一個個深灰色的土鍋，給優實的那鍋還明顯地要比其他人的更小一圈。
葉雨燕活生生的一個料理白癡，從來只負責吃面前端上的東西，此時他也不曉得蒼輝讓人準備的這些土鍋裡賣的是什麼料，看問荊在那糾結，拉過人低聲說：「蒼輝大伯叫你吃啥就吃啥，反正他肯定不會讓人拿出丟人現眼的東西。」
這邊剛囑咐完，葉雨燕眼角餘光看到的瑞樹卻是帶著幾分懷念的神情。
「這個……還真是很久沒吃了呢。」喃喃說著，瑞樹帶著幾人入席坐好，沒多久，換過一身和服的蒼輝也來到餐廳，在瑞樹面前的座位坐下。
「我要開動了──」
瑞樹提前教過開飯前的規矩，只是怕問荊又拚出什麼四不像的句子，乾脆讓他們直接用中文。於是面前的土鍋，就在夾雜著兩種語言的場合下，由一旁隨侍用餐的僕人揭開鍋蓋。
蒸氣散去後，土鍋正中央、紅橙色的大塊蟹殼映入眼簾，鍋內則是吸收了高湯的晶瑩米粒，蟹殼周圍都是飽滿的粉紅色蟹肉、橘金色的鮭魚卵、海膽、甜蝦等海鮮以及蔬菜。問荊目瞪口呆地看著瑞樹熟練地以筷子夾開蟹殼翻轉過來，那殼上大塊大塊的蟹膏，用湯匙就能輕鬆刮除混入湯中，令人看了口水直流。
「這個叫做雜炊，又叫做菜粥，跟台灣的粥很類似，營養價值豐富又十分好吸收，冬天吃非常適合。」瑞樹幫幾人科普道，同時隨侍僕人送上生雞蛋、海苔絲、蒟蒻跟起司等，讓眾人挑自己喜歡的加入鍋中，接著又幫每人都斟滿香茶。
葉雨燕也是意外，原來蒼輝招待他們的晚餐看似樸實卻十分奢華的料理，要知道這鍋裡面的食材，隨便挑哪個出來在餐廳裡都不便宜，而幸田家用這些高級食材燉雜炊……偉哉幸田家。
湯匙往鍋裡一撈，每一口都是料多味美，用最簡單的方式呈現食材最真實且高級的美味。
而且還是螃蟹，蒼輝大哥果然都記得你愛吃什麼。葉雨燕沒有明說，但那個小表情很明顯就是在暗示瑞樹，後者也很識相，趕緊配合著稱讚蒼輝的體貼用心，又兼感謝蒼輝安排妥善，連給優實的那份雜炊都特地準備適合幼童的食材。
蒼輝何等人物，哪會沒留意到面前這對夫夫的眼神交流，聽瑞樹特地用日文說盡了好話，他唇角以幾不可見的弧度微揚，淡漠的語氣中卻憑添些許溫度，「都是一家人還客氣什麼。快吃吧。」
「遵命。」瑞樹笑著故意用了敬語答應，蒼輝看了自家弟弟一眼，沒說什麼地就繼續用餐。
席間，葉雨燕和瑞樹對這海鮮雜炊跟食材烹煮點評讚美，連一開始表示嫌棄的問荊也被這道美食擄獲，正值發育期的青少年胃口大開，吃完自己的那份還嚷著不夠，幸好幸田家廚房早有預備，迅速地就又端上熱騰騰的一鍋。
而趁此機會，他們也向蒼輝交代了之前不論是信件或訊息都沒詳細提起的、領養問荊和優實的經過。
優實是葉家親戚的孩子，雙親奉子成婚，婚後沒多久又各自外遇，優實就成了拖油瓶，總是被一個人扔在空蕩蕩的家中。偶爾雙親良心發現想到她，也會像普通父母一樣疼愛她，優實剛開始還會依賴這難得的溫暖，但兩個大人沒多久就又膩了、把女兒拋到一邊。在這反覆的過程中，優實慢慢不再期待，她不懂得何謂信任與愛，更不知道怎麼跟人相處。
葉雨燕在家族過年的聚會上發現了落單的優實，本來還納悶自己怎麼會對這小女孩沒有印象，意思意思地給了她紅包，知道她今年是第一次出席家族聚會後，就帶她去找被一群孩子圍住的瑞樹，跟著孩子們一起在院子玩台灣仙女棒。
沒想到在其他家人打牌的空檔，優實的父母跑來詢問自己有沒有收養孩子的意願，才知道這家人竟然打著把女兒丟包給其他親戚的如意算盤。
優實不是小貓小狗，她是人類，而且是正要準備上小學的年紀──畢竟樹葉兩人的工作都很忙碌，到時候要配合孩子上下學接送或家長出席等都要另外安排，再也無法像從前兩人世界。家裡多這樣一個人會帶來怎樣的後續影響，葉雨燕再怎麼熱心熱血也不可能強行先斬後奏，和瑞樹討論也沒辦法立刻拍板定案。
「我對她的遭遇深表同情。」瑞樹很嚴肅地說道：「如果是要暫住家裡或提供一些援助是可以，但我們不能這麼簡單就決定要不要收養她。」
「我知道……」葉雨燕也很頭痛地揉著額，說到底這也不是非得自己出手不可的事，自己跟瑞樹都沒有必要賭上自己的人生去幫別人擦屁股，可是優實落寞地站在一邊的眼神，又實在讓人難以狠心拒絕，「……我再想想有沒有其他更好的安排好了。」
瑞樹聽見自家戀人碎碎念著要烙人把那對不負責任的父母給蓋布袋歐拉一頓時微微苦笑，他伸臂攬過對方任人在自己懷裡撓爪子。
數日後，瑞樹服務的警局裡來了一名少年。
「警察在嗎？我要告我父母家暴！我要驗傷！」少年的開場白就是這三句話。
少年表面上時常逃家混網咖或借住親戚朋友家，實際上卻是一直在躲著自己那對吸毒的父母，但仍因為父母前科累累的關係被貼上標籤，受到老師和同學以及其他家長的多方「關注」，索性開始想方設法逃課。
少年對家庭關係十分淡薄，本來只要父母別把毒品主意打到他身上他都可以選擇無視，之所以舉報父母也不是大義滅親那麼慷慨激昂的理由，而是因為父母吸毒後對他家暴，甚至打傷他一邊眼睛，這才讓少年奮起反抗，不顧自己被打得頭破血流也要衝到警局報案。
「我本來想當飛行員的。」少年的聲音近乎死寂。
當時受理這個案子的瑞樹望著這位心懷夢想的叛逆少年，内心的某處被打動──若這位少年能接受這個由兩個爸爸、一個無血緣關係妹妹和他所組成一個家庭的話，那麼等案子塵埃落定，「收養」這個選擇也未嘗不可。
找個空檔和葉雨燕談過這事，起先自然是被念了一頓「養一個不夠要養兩個是嘛！」之類，但二人藉職務之便去看望過住院治療眼睛的少年幾次，彼此印象還算不錯，負責家暴案的後續處置的社工們對少年的評價也都蠻好，樹葉對領養兩個孩子的決定終於在多方評估之下達成共識。
優實那邊已經由葉雨燕去談妥，剩下的就是這位少年了。
「恭喜，聽說你快可以出院了呢。」瑞樹說道，「關於未來你有什麼打算嗎？」
「暫時去寄養家庭待著，之後再想要怎麼辦吧。」少年說話帶有一種青春期特有的不在乎，「反正離那對白癡父母越遠越好。」」
總覺得這孩子身上有著與從前的自己相近的氣質……這大概也是不想放著人不管的原因吧。
豁然開朗的瑞樹輕拍了拍對方的肩頭，開口與其說明自己的決定──
上面這些過程主要是葉雨燕用英文對蒼輝說的，瑞樹則在旁邊補充細節。蒼輝大都是靜靜聽著，偶爾提問幾句，問荊和優實的回答也被很好地翻譯過去。
「問荊其實蠻懂事的，有時候我們工作關係來不及接送，有他照顧優實真的幫了大忙。」瑞樹說道，這句特別用了英文，葉雨燕則很有默契地翻譯給當事人。
說實在的問荊本人並不是多會依賴人的個性，他覺得自己相當獨立，也不會太在意瑞樹或葉雨燕那忙碌且詭異的作息，他知道這兩夫夫再怎麼忙都盡量讓其中一人能陪在兩個孩子身邊，在經過一段時間的調整後，竟還慢慢地增加了一家四口團聚的時間。
當然，問荊一開始是採取冷眼旁觀的防備姿態在觀察這個同志家庭的，除了最低限度的社交以外他不太跟家裡人說話，只有對優實會稍微軟化一些，自己卻又不善表達，但其實他知道樹葉夫夫為他們做的調整，後來因為打遊戲和這兩位父親有了更多共同話題，相處才開始變得融洽。
「我誤上賊船……」傲嬌問荊一時口快，但看到葉雨燕眼中精光一閃，立刻賊眉鼠眼地邊蒼蠅搓手邊陪笑說道：「一家人嘛幹嘛客氣！優實聰明又可愛我這哥哥當然心甘情願啊！」
「謝謝哥哥。」優實笑得好甜好可愛。
「真、真拿妳沒辦法啊──」某妹控傻笑。
「那今後也要麻煩你多多照顧妹妹囉！」瑞樹仙人跳。
「呃我……」
「我們家問荊真是太了不起了。」葉雨燕追加連擊。
「……」問荊無言了，這兩夫夫不是應該去跟優實討一句最喜歡爸爸之類的嗎！還一起鬧他是怎麼回事！雖然這好像也是常態了……
果然自己是誤上賊船了──喔不，是黑道的船。
創作內容
【InfinityMoon】 (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