梣木替自己倒了一杯熱茶。她不是什麼愛茶者，但劇院所能提供的即溶咖啡包讓她無可自拔地愛上了旁邊擺著的茶包。塔拉尼斯真不愧是曾經耀武揚威過的採茶地殖民者，對茶的認識或許真有那麼一套，至於其他方面就免了，島國小民大鼻子，都是群神經病。她不是無端抱怨，這些年來梣木已經累積到足夠多的證據能告上法院了，而且她相信如果找的夠仔細的話，她肯定能在塔拉尼斯的司法系統中找到一條罰則叫做：若有自詡高貴文化人之刀嘴諷刺魔，當處緘默刑一週，得易科罰金三丁尼。
舞台前方又傳來了辯論聲，他們三五成群彼此耳語，劇組人員顯然想靠這種雅致的活動來撐過員警離開的空窗期，也許只要談久一點，死在舞台上的老演員就會自動復活了也說不定。梣木可害怕這種事了，畢竟她還真的見過幾次眾口鑠金的例子，尤其是在這種渾沌的風雨夜，如果把死人的幻影叫回來還好說，怕的是叫回來的不是死者本人。
「＂梣木，你怎麼看？＂」梣木學著那位警探的語氣自言自語。她帶著熱茶走回觀眾席的最末位坐下，蹬的半天高的左腳隱約對著舞台前的員警以及驗屍官。「我怎麼看關你什麼事。」
梣木是怎麼捲進這場麻煩事的？就因為她拿了張票來看舞台劇，而且贈票邀約的那名好棒棒警探竟然還敢放她鴿子，現在好棒棒警探又因為劇院死了一個人而被迫前來這場他本來不會出席的約，同時又大言不慚地懇求梣木幫個忙，套句警探的話，就算不為他，也該為可悲的公平正義而戰。
如果他們倆這陣子還有戲，梣木決定把那位警探的小兄弟給扯下來夾進精裝本的塔拉尼斯憲法中。
「看來你找到打發時間的新興趣了。」那位姓貝爾豪斯名歐文還有個馮阿奎納當中間名的好棒棒警探悄悄地站在後方說道。
「說點人話，歐文。」
歐文下意識地抓了自己凌亂的黑色短髮，銅像似的僵硬身子梣木的話打凹一角。「咳咳......我是說，謝謝你願意留下來幫忙。」
「所以？」
「託你的福，我們已經找到了嫌犯並讓他自首了。那位嫌犯是本劇團化妝師，名字叫歐格瑪．威爾德。」
「歐格瑪？這是什麼年代的名字啊？」
「咳哼，我相信這是很普通的名字，像我的父母就曾想過要把我叫做歐格瑪。」
「還好他們後悔了，畢竟被叫歐格瑪的人從來沒善終過。你應該知道吧，塔拉尼斯歷史上有三個知名的歐格瑪，第一位創造文字的戰神歐格瑪，然後祂死在自己的字謎下，第二位是戰勝雷霆巨人的半神歐格瑪，然後他死在父親贈與的毒酒下，第三位是平凡的英雄歐格瑪，他在抵抗外敵獲得勝利的當下因兄弟的背叛而入了敵人囚牢，最終死於火刑台上。歐文，你看看這些破爛事，歷史上有這麼多歐格瑪死於非命，這個名字簡直就是個詛咒！可是你們就喜歡把詛咒當祝福來用，是有多急著想拉拔出第四個不幸留名的歐格瑪啊？」
「靈媒小姐，歐格瑪是英雄的名字，畢竟大家多少都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展現出那些英雄的......值得效仿的特質，拿他當名字沒有什麼不好。」
梣木刻意喝了一口茶作為停頓，接著再補充：「拿傳說英雄的名字來替小孩命名至少也已經落伍一世紀以上了，貝爾豪斯先生。」
「我不想和你爭辯這種事。」
「因為那會讓你無地自容。」
論雜學與辯論，歐文確實比不過梣木，基本上連一點邊都摸不著，可是歐文神奇的自信與自尊讓他迴避了這個事實，那位警探只覺得自己是在禮讓女士，作為一名有風度的紳士，他不該顯得咄咄逼人。「當然。」
「當然，作為一個有風度的紳士，哼？」
歐文硬梆梆的臉微微扭曲的一下，他不敢相信自己被讀心了。「你又使用了什麼巫術嗎？」
「和某個男人睡了一年半，要不知道對方在想什麼可真難。」
「我想應該是兩年了。」
「那你知道我在想什麼嗎？」
「回家睡一覺。」歐文信心滿滿地回答。
「不，該開始辦點正事了。」
「偵查已經告一段落了，梣木，現在讓我開車送你回去吧。」
「我以為你應該很忙啊，歐格瑪先生。」
值到前一個小時以前是如此，貝爾豪斯刑警的確很忙。更準確來說，這份忙碌始於與劇院殺人案無關的七個小時前，當時準備下班的貝爾豪斯刑警與他的愉快夥伴接獲了一起凶殺案，案發地點在離劇院兩個街區外的五金行，根據第一位發現者所言，命案現場就像剛打完一場鬥獸賽，手持釘鎗的人類大戰眼睛會噴出雷射光的雄獅，人獸之鬥令每一個貨架都散成了垃圾堆，最終連死者的屍體也無可倖免地成為野獸的糧食，然後當他們抵達現場後大夥才驚覺發現原來獅子還躲在裡頭，而且那東西不是雄獅，是母獅才對。
對方靜悄悄地帶著店主的手指走向眾人面前，那戲劇化的一幕沒有聚光燈加持，母獅那對擦著粉色口紅的雙唇倒像是閃著金光，大夥都看呆了。那是七小時前的事，之後兩個小時貝爾豪斯刑警都在和母獅子在審問室裡討論店主其他部位的下落，母獅子果斷地說自己吃下去了，她吃了店主的耳朵與嘴唇，因為那些地方比較軟、沒那麼難入口，可是手指就沒辦法了，所以她本來打算將手頭烘乾收藏起來。
有趣的是當大家都覺得這無疑是一起他殺案件時，監視器畫面卻告訴大家說五金行老闆實際上死於自殺。當然，詳情還是得等鑑識組的鑑定報告出爐才能斷定，不過直觀而言，死者的直接死因必須歸咎於他和母獅子搞上的一場窒息式性愛，至於之後母獅子那一連串令人費解的儀式行為，貝爾豪斯刑警就憑藉豐富的辦案經驗推測其原因為：嚇瘋了。
歐文﹒馮阿奎納．貝爾豪斯覺得這是很棒的結論，雖然不管是不是警察、有沒有豐厚的經驗與知識，多數人通常都會得到相同的結論，這是萬用解，但歐文當下很滿意自己至少能得到一個顯著可見的目標，至於之後心理鑑定員跟檢察官會怎麼發瘋這種狀態看待，那就再說吧，反正他是不會為了發瘋一詞寫出一本報告書那麼厚的具體描述，見鬼了才想搞這麼麻煩。
壞消息是偵查科的人基本上天天都會見上一兩次鬼，於是作為此案的負責人之一，歐文不得不在辦公室裡多待三個小時，直到劇院凶殺案發生為止。照理來講歐文和本案無關，然而這個月幾乎所有人手頭都被莫名其妙的案子給塞爆了。剛到任前歐文就聽說過重大刑案組非常忙，可是他故意忽略了重大刑案組並不只偵辦凶殺案，凡舉任何＂哇，超誇張耶＂的那種案子幾乎都會被丟到重大刑案組。
就這樣，他來到了劇院，見到了一臉了然於心的梣木與舞台劇演員的屍體，並且在梣木的幫忙逮捕了那名殺人犯。
「我的確很忙。」歐文強調。
「噢，那你就去忙吧，我自己一個人逛逛。」
「可是現在不忙了，」歐文挺直腰桿，表現出一副充滿警察威嚴的模樣，「剛才提到的嫌犯已經交由李察和華爾帶回警局進行偵訊，鑑識組的人也已經完成採樣工作了。」
「歐文，接下來的事情是關於靈界的那些狗屁爛事，如今你只有兩個選擇，要嘛你自個兒回家好好休息，要嘛等著我把事情給搞定。」
「哈！那我更不能讓你待在這了！你們靈媒界跟靈界不能隨便干涉我們＂現實世界＂的運作，有問題麻煩走正當管道來好嗎？」
「吃撐了才想跟你們這些否定論者走正當管道，要不然你現在就去和華爾說名偵探歐文．貝爾豪斯的超級破案效率全都得歸功於一堆亂七八糟的鬼魅幽魂提供意見。看，我們這不就是在干涉現實世界的運作了嗎？」
梣木沒好氣地走出了觀眾席，歐文急急忙忙地追上前，沒想到他的雙腳突然打了個結，左腳拌右腳、右腳勾地毯，歐文以絕妙的自然落體姿態慘摔在矮階梯上，但梣木不打算回頭關心歐文的哀號聲，那位女靈媒故我地走出門口，放任歐文在地上掙扎了一會兒。歐文很不想承認這是梣木的傑作，他和梣木認識至今已經完全接受了關於鬼魂與超自然的種種，唯獨梣木那些魔術戲法，歐文說甚麼都不想承認，因為那會顯得他已經屈服於那些無形的存在了。
既承認超自然的存在，卻又拒絕承認那些與超自然打交道、甚至能使役那些無形力量的人，歐文不覺得這有那裡矛盾，在他的認知觀點裡，承認超自然與肯定有人能控制超自然是兩回事，像現在就是個很好的例子，歐文坦承梣木確實能驅使那些古靈精怪的存在去做任何事情，包刮在他的腳上綁上一條繩子，然而要是梣木說這是她用念動力榜上的繩子，歐文只會大笑三聲，然後要梣木別再讓那些可怕又可憐的小妖精惡去作劇了。
梣木，別鬧了！歐文大喊。
起身後歐文又一次追了上去，他一跛一跛地跑著，看起來極為狼狽，完全不復那貝爾豪斯式的意氣風發。出了公爵演藝廳後歐文在走廊上張望了好一陣子，他試圖用自己從未覺醒過的超自然靈感判斷梣木可能會往哪走，這時運屍人員與鑑識組的孫正好從旁邊走過，孫看得出歐文又跟梣木吵嘴了，歐文的敗績很自然地又添一筆，不過他們倆總是能一路唇槍舌戰地吵回家，這次梣木先走人反倒挺稀奇的，於是孫主動叫住了歐文，並問：「那女孩去哪啦？」
「哈？喔，她，」歐文搔搔頭，「說這裡有其他事情要處理。」
「願奧古斯都安息。」
「啥？」
孫聳聳肩。「念個祝福詞罷了，總之我猜她要去把死者的靈魂給找回來吧。」
「死者又不叫奧古斯都。」
「但他演的角色就叫奧古斯都啊。」
「你們能不能別老是用這麼跳躍的邏輯說話？」
「歐文，我可以感覺到，」孫雙手在天上胡亂揮舞著，和他的蠢臉正好相配，「這場戲就是這起事件的縮影。當然，我作為毒物學家談這種事真的滿蠢的，但既然梣木主動出擊，這就表示這起案件並不是單純的謀殺。」
這部戲又怎麼了？歐文想著，接著回說：「我相信每一起謀殺都不單純，然後死者名字叫塔拉汀﹒威廉﹒沃坦。」
「飾演投機客奧古斯都。」
「好吧，飾演投機客。」
「投機客奧古斯都。」
「對，奧古斯都，然後本名是塔拉汀﹒威廉﹒沃坦。總之，我有事情得先去處理，麻煩你幫我和老大說一聲我會留在劇院裡。」
「我們是不同科的吧？老實說我也不是很想跟坎貝爾見面，他不喜歡你、也不喜歡任何人。」
「那你去和華爾講一聲。反正你都要回警局，進實驗室前去找一下華爾，跟她說我留在劇院進行調查。」
「沒問題。」
語畢，歐文憑直覺猜測梣木會去後台翻置物櫃，所以他決定先去後台看看，途中歐文也沒忘了打手機和梣木做確認——果然，他的直覺是錯的，梣木接起電話後就說她在地下室停車場。歐文有點惱怒，他就是猜不重梣木到底會做些什麼事，那個女人總是脫離他的計畫範圍，但不可否認，這也是梣木的魅力之一。
剛才孫提到今天這場戲就是這起事件的縮影，此話盤旋在歐文的心中揮之不去。仔細想像或許也真是如此，兇手是個入戲過深的神經病，他以為自己是戲劇中那個裁縫歐格瑪，也就是那位梣木口中所言的被送上火刑台的歐格瑪。雖然說歐格瑪在《偉哉！塔拉尼斯！》的劇本裡擔任著對抗亞斯特拉入侵的民族英雄，實際上這部戲劇講的卻是人類、神明與龍之間的糾葛，故事中的歐格瑪不過只是一枚棋子，而他之所以會落入敵人之手也全都是天父塔拉尼斯的計謀。
為了激起更大的戰火，塔拉尼斯親手消滅了自己創造的英雄。戰爭輸贏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如何讓戰火不斷延燒，畢竟塔拉尼斯既雷電與風暴之神、也是一位戰爭之神，古老的過去人們用戰爭來崇拜祂，然而隨著時間流逝、諸神遞代，曾為主神的塔拉尼斯也終將被人們遺忘，所以祂引發的戰爭，喚回眾人對他這位古老鬼魂的崇拜，亦是想用這種方法對抗海洋另一端的異端信仰。
在故事中，塔拉尼斯以宰相的形象出現，祂在國王身邊操弄著國家局勢，不過劇本裡也多次暗示了塔拉尼斯有多個分身，其中一位便是投機商人奧古斯多，一名在戰火中牟取暴利的丑角。盡管塔拉尼斯的詭計終究被那條曾與祂結盟的毒火龍給摧毀，可是戰爭成了、祂的信仰也回來了，輸贏勝敗全都是一場獻祭，真正的贏家就是戰爭與從戰爭中獲得利益的人，正如奧古斯都那樣，於是在故事的最後奧古斯都便以獨白的方式嘲弄著整齣戲，並以此落幕。
要是歐格瑪將自己投射為英雄歐格瑪，那麼他殺死投機客奧古斯都是否便是將他的造主給摧毀？
「雷神死了。」歐文一追上梣木就不加思索地如此說道。
梣木挑起眉頭，她問道：「此話何解？」
兩人走昏暗的停車場緩緩走動，此時停車場的相當少，也沒有任何人逗留，他們的腳步聲讓這個地方顯得無比淒涼。
「歐格瑪殺死了奧古斯都，他把雷神殺死了！」
「先別激動，大偵探。話說你知道我接下來要幹嘛嗎？」梣木問。歐文尷尬地左右看了一下才默默地攤開雙手，一臉無奈地表示不知道，梣木見狀後便笑著繼續講：「你說雷神死了也沒什麼不對，作為塔拉尼斯分身的奧古斯都被等同於自己孩子的英雄歐格瑪給殺死了，但整起事件和歐格瑪無關，他只是個棋子，想要殺死雷神的另有其人。」
「但你說了兇手是歐格瑪．威爾德。」
「我只告訴你們我看見了誰行兇，兇手也的確是那個人類沒錯，可是我現在在談的是關於超自然的存在。」
「所以你在找一個現實世界沒辦法處理的幕後黑手嗎？那你找到又能幹嘛？我可不曉得你們靈媒也有一個司法單位可以用啊。」
梣木懶得理歐文的酸言酸語，那不是她該在乎的事情。「三十年前與六十年前以前英格城也發生過兩起類似的案件，在仲夏節當天演奧古斯都的人皆在戲後不久因故死亡，但因為出事的兩個劇團分別是學生團體與社區劇團，死法也沒有共通點，所以很自然地沒引起眾人關注，就算有大概也僅限於那些六十歲以上的老人間之間的閒談吧。你當然也能說這是巧合，整個塔拉尼斯共有六個省份兩座島，選在仲夏節安排演出經典劇作《偉哉！塔拉尼斯！》的地方肯定不少，我也不覺得拿三十年前與六十年前的事能佐證什麼，可是當它們都發生在同一個地點的時候就很值得關心了。」
「我怎麼沒聽說過這件事？也許你搞錯資料了，比如說看了些啥垃圾農場訊息網站......」
「或者是兩份圖書館的舊報紙掃描檔。」梣木把手機塞到歐文眼前，螢幕上正顯示著三十年前的報紙版面，內文寫著『昨晚在第二皇家劇院中飾演奧古斯都的演員德里斯柯爾．麥克布朗於演出結束後因誤觸電源而意外過世，但詳細事故原因還有待鑑定報告......』以及『昨晚發生了一起不幸的意外，在第二皇家劇院中上演的《偉哉！塔拉尼斯！》才剛落幕，飾演奧古斯都的學生道奇．尚隨即於回家途中被載滿柳條的小貨車撞擊，目擊者表示車輛在撞擊後便起火燃燒，道奇．尚與駕駛凱恩﹒威洛當場罹難......』。梣木接著說：「奧古斯都是個祭品，有個高格位的存在主導了這場每三十年一次的獻祭儀式，可是今天的奧古斯都以錯誤的方式死去了，接下來誰都不曉得會發生什麼事......噢，你知道，我其實不是贊同所謂的活人獻祭，但被強制中斷的儀式大多時候往往會留下意想不到的後遺症，所以位於事發現場的我至少得先確定劇院裡藏了啥東西、能不能做前置處裡，至於之後的事就交給薩法爾議會的人處置。」
歐文輕輕推開手機。「好吧，那我還有個問題。為什麼要獻祭奧古斯都？」
「我提出兩種猜想，第一種是獲得塔拉尼斯的力量，第二種是召喚塔拉尼斯。」
他們倆走了很長一段路，歐文開始對停車場無度的尺寸感到心煩了。「如果是獻祭，這樣怎麼死應該都沒差吧，沃坦所演的奧古斯都死了不也是獻祭了嗎？」
「歐文，你有時候真的單純到......算了，這也是你可愛的地方，刑警先生，」梣木用手肘碰了碰歐文的手臂，「你剛才不是已經說出答案了嗎？歐格瑪殺死了雷神，就這麼簡單。其實這場戲也是儀式的一部分，而照理講歐格瑪注定要被塔拉尼斯玩弄，他沒得選擇，神造英雄的命運即是如此，但在戲的最後奧古斯都卻被戲外的另一位歐格瑪毒殺了，於是儀式的含意就被強制反轉，奧古斯度自然也沒辦法被獻給塔拉尼斯。」
「很......很精彩的推論。話說這裡有這麼寬嗎？」
梣木示意要歐文安靜點，而後她領著歐文朝著其中一道標了＂T？＂的柱子躲過去。歐文盯著標碼上大大的＂？＂，油然而生的煩躁感將他的眉頭壓成了一線，他想著到底是誰給標碼上編列了＂？＂，如果說＂T？＂可行，那＂T ☆＂或＂T！＂也是可行的囉？可是這樣要怎麼分清楚它們的順序關係？
正當歐文全心投注在那不可思議的筆誤上頭時，梣木注意到盡頭的黑暗邊界中亮著一對車頭燈，燈光所及之處可見雲霧繚繞；車當藏身的空間不知其由來，它是被眾人遺落的一隅黑暗，停車場牆面被反覆生成的柱子層層推開，日光燈照不到的地方不知還有多少無人知曉的角落，此地宛如地殼中的一片縫隙，在上是萬噸土石、在下是熔岩翻滾。
失去的尺度是被稱狹縫的異界常見的風景，與物質世界若即若離的它仰賴著實存的物體創造出妄想，是極為危險的場域。梣木並不意外第二皇家劇院裡有夾縫，所以一開始她本來只打算獨自在外圍觀察，可是中演藝廳中留下的氣息越來越稀薄了，再加上歐文的死板性格肯定不會放梣木一個人到出溜達，如果要抓穩線索就不能止步於此，所以她義無反顧地帶著兩人涉足其中，好在歐文只是個靈感木頭，梣木也不必擔心他會不會因為夾縫的規律而產生混亂，而且從務實的角度來看，搞不好帶著歐文還比隻身前往更安全。
靈感木頭是靈媒們對於不可扭曲者的暱稱，而不可扭曲者直觀來說的就是指他們與現實世界有著堅不可摧的連結，這種人無論落在什麼樣的異域魔界都能輕易地找到回去現實的方向，他們甚至能在某種程度上抵禦超自然與異自然的影響。如果不是刻意為之，靈感木頭大概一輩子都不會碰上任何超自然與異自然事件，就算碰上了，他們只要堅定自我就能輕易脫身，是難得可見的人形安全索，這些擁有獨特天賦的人唯一的問題就是性格固執、甚至是偏執，誰也不能確定究竟是這份執著造成了不可扭曲，還是不可扭曲塑造了這份執著，反正也不是很重要，靈媒們只要知道他們很好用就行了。
車頭燈附近閃爍了絲絲雷光。梣木把左手四指與拇指扣成一個筒圈，筒圈探出車頭燈後沒有車體，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碩大的雷雲。
「塔拉尼斯......嗎？」梣木不經如此結論，「......真不可思議，如此龐大的力量......為什麼沒有都任何人注意到過？祂存在多久了？」
歐文回過神問道：「什麼？這表示我們有大麻煩了嗎？」
「這表示我們該閃人了，回去找幫手吧......唉，要和巫師們打交道了，真討厭。」
「等等，你不算是巫師喔？你不是一直宣稱自己在使用那個啥邪靈巫術之類的。」
「硬要說的話我算是擁有半個巫士血統，但本職上還是靈媒。好了，轉個身。」
「話說我好像聽見催油門的聲音。」
「別在意這種事情了，快走啦！」
一聲催促未落，梣木便帶著歐文往後跑，藏在黑暗雷雲中的車體捕捉到了兩人的氣息後也跟著加足了油門猛追上前。那東西是一道洪水，它參雜著轟雷的引擎讓整座空間為之顫抖，若要比擬一個尺度，梣木可能會說它像是四台大貨櫃車的綜合體，它碩大的體積將夾縫空間中的柱子輾成了碎沙。
跑了數十公尺後，兩人突然默契十足地往右轉，這一轉讓它們躲過了被雷雲洪水消滅的危機，但接著他們還得想辦法逃過下一次的攻擊才行，先不提兩人還能跑多就，現在能不能躲過下一次危機都是個問題了。
「梣木，這天殺的是怎樣！」歐文驚恐地喊著。
「還能怎樣？跑啊！」梣木回答。
夾縫沒了頂蓋，碩大的結構柱無盡地向上延展；塔拉尼斯的目光在柱列所指的盡頭前閃爍，祂看著兩隻小螞蟻在祂的小盒子中打轉，臉上勾起一道雷弧。塔拉尼斯伸出手，祂的舉動沒有理由，如風暴捲起、雷雨落下，塔拉尼斯是這個國家的統治者，萬物生靈都該敬畏祂，這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了——直到有道火霧吹散了塔拉尼斯的雲爪，身披赤紅鐵鱗的火龍穿破雲海，蒸散了雲中的水氣，火龍否定著塔拉尼斯所擁有的權力，因為祂已經不屬於現實世界了。
吐息、吐息，讓火焰燒盡萬——
——霎時，沉靜淹過耳邊。梣木與歐文跑回了正常的停車場，兩人一邊喘氣一邊回頭張望，後頭的昏黑角落仍閃著雷光，等雷光消失後便走出了個壯碩的人影。那是位身穿深紅色西裝、皮膚黝黑的白髮老人，老人手中還握著一隻手杖，對於向他這種體格的人而言，那東西簡直和凶器沒兩樣。
「晚安，兩位。」老人家出聲問好。
「......龍？」梣木訝異地說著。
老人家對這個詞感到有些不自在。「這事就別提了。總之我注意到了這裡發生的事情，能在鬧大之前就解決實屬萬幸。」
歐文一如往常地充滿困惑，他問：「所以剛才我們經歷了啥事？」
「雷神之死，又一次。」老人家聳肩回答。
梣木問：「等等......所以你涉及了什麼部分？你知道是誰弄出了這場獻祭儀式嗎？」
「這說來話長了，我只能說，最後一次的奧古斯都之死的確和我有關。很抱歉，但這是必要的。」
歐文聽了油然發怒，他大聲抱怨：「好極了，超自然殺人、超自然謀殺案，拜託你們尊重一下現實世界的司法權威好嗎？你，我不管你是不是龍什麼的，我其實有權利將你逮捕，可是我不可能跟大家說有條龍策劃了一起教唆殺人案件，這不合理！因為現實世界沒有龍、也沒有超自然，人們活在文明與物理因果構築出的法治社會中，所以我實際上沒辦法逮捕你，你甚至從來到尾就不曾存在過，我要怎麼逮捕不存在的東西？真天殺的我最討厭這種狀況了！公平正義都去哪啦？好，好啦！在這個金權即法律的社會裡談什麼公平正義的真的有夠蠢，蠢他媽的跟智障一樣，但別連我能處理的部分也胡搞瞎搞好嗎？」
老人家哀傷地看著歐文發表長篇大論，他的心思全落在名為歐文的軀殼中所裝載的靈魂。「請原諒我，歐格碼，但我不希望祂回來。離這遠一點，然後好好過日子吧。」老人家低語，隨即化為黑煙消散。
「嘿！可惡的懦夫龍！有種別跑！」歐文氣憤地大喊。
一旁的梣木沒攔住失控的歐文，她一逕地正思索著火龍目的，然而卻始終沒理出個頭緒。這是龍與神明的紛爭，人類無論想的再多、做出多少努力不可能介入這場戰役，也許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兩方具有可衡量的標準，梣木能清楚地了解到雷神塔拉尼斯是萬萬不可降世的末日災難，而火龍則是人類的守護者，牠是對抗那場遠古風暴唯一的壁壘。
不，牠想守護的是人類嗎？梣木想著，她思索著關於火龍的歷史傳說以及那場以塔拉尼斯為名的劇本；那名靈媒靜靜觀察生悶氣的歐文，腦中反覆推敲歐格瑪的意義。
傳說中那名成為英雄的裁縫歐格瑪是火龍的兒子。
「多麼人性化，畢竟牠曾經是個人類。」梣木喃喃著。
「如果牠自認自己是個人類，最好就乖乖按照人類社會的規矩走。」歐文說。
就一名不可扭曲者來說，歐文對於超常之物的反應也大膽到難以形容的地步，梣木懷疑世界上到底還有沒有東西能嚇到他，至少現階段她還沒找到就是了。「好了，歐格瑪先生，我們回去吧。你的車停在這嗎？」
「哼......」歐文雙手抱胸，「......我開始討厭歐格瑪這個名字了。所以就這樣嗎？我們什麼都沒解決。」
梣木笑著說：「你想解決什麼？靈界既不屬於人類也沒有司法單位啊！」
「......好吧，我認了。瘋狂的一夜，今晚英格城死了二加N個人，外加個神明，而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待在辦公室裡替檢察官寫調查報告書和製造假證據。」
「往好的方面想，至少你知道自己從來不造假，所以後者可以拿掉了。」
「哇，我能做的事情又更少了，真是謝謝你喔靈媒小姐！」
看在歐文失落的份上，梣木決定暫時放過他的小兄弟了。「來吧，貝爾豪斯刑警，該下班囉。」
一會兒後一輛黑色小轎車駛出了地下停車場，路上歐文和梣木又聊起了關於《偉哉！塔拉尼斯！》這齣戲的內容，對話中有火龍、女巫、英雄、戰爭、還有任性妄為的神明，最後他們談到雷神之死，以及如果雷神沒死會發生什麼事。
耳聞風雨漸歇、眼看雷橋遠去，兩人談著談著，任其想像與歡笑傳出車殼，貫穿塔拉尼斯的混沌之夜。
創作內容
奇幻短篇故事群 (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