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歌聲再度響起,只怕就算意識到夥伴被奪走,錫丹也會因驚嚇而毫無反應。伴隨空靈的曲調大作,浪潮席捲而來,比刀刃還冰冷的將溺者與救援者切割開來。
「──你們快回來啊!」
使勁的踢腿、拚命的划水,錫丹與夥伴的距離卻是愈來愈遠,扯破喉嚨的嘶吼被嘻笑怒罵似的海風徹底掩埋,同時,數道陰影自水下快速移動,激起水花四濺,在波瀾間若隱若現出斑斕的色彩,連續的片狀光輝忽明忽暗,最後乘著洶湧波濤一躍而上,在碩大的月下嶄露身姿。
「這、這是……」那只出現在鄉野怪談中的姿態實在過於震撼,錫丹張大嘴,任由海水倒灌進口中。「你們、咳咳!你們是──」
歌曲的音階一聲比一聲尖,潮水也是一浪比一浪高,錫丹瞧不見梁梁和阿溫的身影,駭人的女屍也已消失無蹤,沉重的水壓讓人浮不上海面、只能任由身軀下沉,在這藍綠漸變成漆黑的水底,似乎棲息了兇狠的妖靈,正張牙舞爪的驅使水之觸手,要將自投羅網的祭品拖下深淵。
不要、不要……錫丹死命掙扎,水流如輕紗柔軟,卻比鐵籠更難以逃脫,他拼了命的想抓住什麼,能握在手裡的卻只有宛若嘲笑他的無助一般,輕輕鬆鬆飄過頭頂的氣泡。
這就是結局了嗎?錫丹沒有聽完樂曲的尾聲,畢竟就算有水族的血緣,他終究是人類的後裔,是不可能戰勝大自然的。
……不對,這一切都錯了。
不知是否為迴光返照,錫丹昏沉的腦海閃過一絲清明。
水泡慢悠悠的脫離掌心,下一秒又重回手中──這是最後一顆泡沫,也是最後一口氣了,彷彿火災現場的蠻力爆發,無視了阻力的錫丹從沒游得這麼快過,他如箭般竄上海面,截住浮動的友人後奮力將他們往正確的方位一推。
絕對、絕對會救你們的!
半透明的球體從逐漸失去知覺的指尖滑脫,這次,錫丹連泡沫都抓不住了,他像是終於被停止把玩的人偶般不再動作,只在水面留下一點若有若無的漣漪。
從水底往上仰首,錫丹可以瞧見載浮載沉的阿溫和梁梁,正被浪潮慢慢往岸邊簇擁……這樣就行了。
起碼,他們不會和他一樣,永無止盡的往下墜落……
海底因溺者的碰觸輕輕浮起了沙塵,腥澀的水草氣息充斥口鼻,錫丹漸漸撐不住眼皮,他閉上眼睛,在心底祈禱。
神啊,大海啊──請不要奪走我摯愛的朋友。
至少……請救救他們。
就算要丟下他一個人……
失去意識的過程是如此短暫,卻又漫長,比常人久遠的閉氣時間在此刻化為鈍刀,用媲美凌遲的窒息感折磨著錫丹──還有多久呢?他還能撐多久呢?
像是有雙仁慈的手捧起他的臉,滑溜的觸感冰冷卻又使錫丹感到溫暖。他睜開眼睛,自海底冉冉而上的磷光讓四周不再伸手不見五指,其中特別耀眼的是兩道盛放如煙花的光華,恰似為了追趕天邊的星辰般變幻折射,既像珠蚌裡的蜃樓幻象,也像藏於深水的海洋之心,亦或是一雙銳利則憐憫的眼睛。
錫丹看得目不轉睛,渾然忘了自己正身陷險境。
水色與天光點滴閃爍,融合出比適才的生物更驚人的璀璨星海──海波間蕩漾的,是不存於世的夢幻泡影?還是即將逝去、將被悼念的迷途亡魂?
是什麼將錫丹從長眠的邊際喚醒?
彷彿打破無形的牢籠,暴水從深淵呼嘯而出,好不容易回歸寧靜的海波再度切割成碎,敵不過外力扭曲,一股股激流如找不著方向的無頭野馬,朝四面八方奔湧,失去控制的波瀾糾纏成束,將錫丹往水面上拉扯。
「呼啊!」嗆出一大口水,錫丹急迫的喘氣,感受喉管與肺部因久違的甜美而暢快的生疼。
他這是……生還了?
錫丹張望四周,迷茫的瞪著海面上那天地皆會為之震撼的異象:
彷彿所有生氣全被吸攏至一處,水之龍捲奔騰洶湧,像一叢妄想燃燒至天際的蒼焰,壓制了詭異的歌聲,然而與先前殘暴的輾壓不同,看得見亦看不見的力量才剛處心積慮的想吞噬三人,眼下又喜怒無常的改變了方向──錫丹在激流中忽上忽下的翻滾,身不由已的迎擊那有如青火炸裂般的撲面怒濤……
潮汐輪轉帶走了彼時,留下了此刻,飄蕩在大氣中的吵雜水聲仍未停歇,持續更迭的海水早已恢復規律,來回沖刷沙灘的邊界,直至潮水沖盡之後,錫丹才從擱淺在岸上的雪白泡沫中抬頭,甩掉掌心裡的貝殼碎末,手忙腳亂的對倒臥在身旁的阿溫和梁梁進行急救。
不只父母焦急的奔來,左鄰右舍也呼朋引伴的爭相幫忙,應當寂靜的夜海頓時喧鬧有如菜市場,而發不出聲音的錫丹在裹緊毛毯、灌下熱茶後,驀然發現有什麼不對勁。
少了。
……少了?是什麼東西少了?還是忘記什麼重要的事情?
少了……
海波搖曳出記憶的形狀,又隨著潮汐消逝在月光的盡頭──混在風浪中無比嘶啞的,是自己的聲音嗎?要不是被死命阻擋,只怕錫丹會再度衝進海中,義無反顧的重回深淵,可如今,被護在父親臂彎中的他只能像隻亟欲脫困的網中魚,掙扎著想抓取大海的方向。
歌聲不知何時停止了,所以錫丹能清楚的聽見自己泣不成聲的呼喊──「貴飴!」
然而夜半的大海只有波濤起伏,打上礁岩的浪花柔軟而靜謐,無窮無盡的彷彿由海市蜃樓加冕的湛藍秀髮,又好似什麼都沒發生過的虛幻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