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走廊左轉是洗手間、四班到六班和樓梯,右轉是二班、一班跟導師辦公室,還有⋯⋯」
「可以帶我走過走廊嗎?」
「啊?喔⋯⋯好。」
我帶著他移動時,幸平同學輕握著我彎曲成直角的手肘,他厚實而大的手掌輕易地包覆我的關節,以不使我感到疼痛的力度牢牢握緊。
因為手臂的運動方向通常和軀幹一致,引導盲人時最好的方式是讓他們搭住自己的上臂接近手肘的部分。但幸平同學說他不想讓我感到不愉快,肘關節就行了。
「這裡是二班嗎?」
「嗯。」
他把另一隻手伸出去觸牆,合著我們慢慢前進的速度,指尖觸過牆上的紋理、教室窗戶的玻璃、最後是門框等等。
「你為什麼會要我帶你逛校園呢?我還以為⋯⋯」
「以為會有一個負責照顧我的人跟著我嗎?真要是那樣的話,我就不可能來這裡上學了。」
「那⋯⋯為什麼?你的眼睛不是看不到嗎?」
「這個說明起來有點困難,不過天生失明,或是像我這樣很早就失去視力的人,視覺以外的感官會相當發達,雖然不可能做到完全取代,不過多少能有點幫助。」
幸平同學邊說邊笑了下,他的手摸上樑柱,接著隨著我們的步伐前進而碰上一班教室的門。
「這裡是一班吧?」
「好、好厲害⋯⋯是觸覺嗎?」
「嗯。我把這段距離大致記下來了,之後再多熟悉一下的話,應該就不必勞煩福永同學幫忙我了。」
他大概是用手觸到的東西和步數、步伐大小等等來推算移動距離,搭配上指尖傳來的資訊,熟悉的話或許真的能做到一個人在走廊上移動。
⋯⋯這是什麼超能力?觸覺版的蝙蝠、海豚?
「真、真的嗎?你用摸的就能夠把這裡記起來?」
「沒有到完全記起來那麼厲害啦⋯⋯只是能大概知道要往哪邊走才不會撞牆而已。」
「已經夠厲害了⋯⋯這麼說,白天你之所以沒有撞到桌椅,也是因為——」
「我在開學前一天先來熟悉環境過了,是讓家裡照顧我的阿姨陪我來的。不過光是把教室全部碰過一次就花了很多時間,現在才得麻煩福永同學的,真對不起。」
「哪裡⋯⋯」
雖然知道盲人的其他感官會比較發達,但沒想到幸平同學能做到這個地步。不過,從只有他獲得判定、入讀普通高中這點來看,能做到這種事情的盲人大概只有他吧。
他要不是個怪人就是個超級天才,至少大腦的構造絕對和我這種平凡的市井小民不一樣。
「再往前就是盡頭的樓梯了嗎?」
幸平同學用一樣的方法得知了導師辦公室的位置,再繼續走下去的話就是樓梯,他連這點也推想到了。
「嗯,要回頭嗎?」
「麻煩妳了。這次我想摸摸窗框。」
是想大概知道走廊有多寬吧。我領著幸平同學,他的手掌從與大腿側差不多高的位置緩緩伸出,觸上油漆牆之後一路上移,碰到了金屬製的窗框。
「可以了,福永同學。請往前走吧。」
「嗯。」
別說在腦中想像不到,實際見了都驚訝連連。他的手彷彿就是眼睛,觸覺就是視覺,讓他觀察這個世界。
雖然早就猜到帶他參觀學校一定跟帶視力健全的人參觀不一樣,不過倒還是讓我吃了一驚。正當我以一樣緩慢的速度帶著幸平同學慢慢往前,讓他熟悉走廊時,不經意飄向後校舍的眼神瞥見那個讓我意外的身影,我差點忘了幸平同學還讓我帶著,直接湊上窗邊。
「海、海⋯⋯」
「怎麼了嗎?福永同學?」
海川學長?現在不是才三點半多嗎?他怎麼已經在那裡了?
從主教學樓兩側的走廊望出去便分別是校門和後校舍。被佈置了小花園的後校舍裡,海川學長挺拔的身影佇立其中,宛如花中一筆水墨般鮮明。
他打算一直在那裡等到四點嗎?畢竟我們沒有彼此的聯絡方式,他也不可能傳簡訊告訴我他會早到,難道就讓他一直乾等在那裡?
「那、那個⋯⋯對不起,我臨時有了其他事情,可能要⋯⋯」
「我正好也想跟妳說,今天帶我看完走廊就好了。我已經知道大致上的距離了,接下來一個人也沒問題。而且我也不好意思耽誤福永同學太久。」
他溫和的笑臉刺得我的良心隱隱作痛,雖然不知道他是說真的還是為了不讓我感到罪惡,不過幸平同學看來是個很體貼的人。
「你⋯⋯真的沒問題嗎?害你受傷的話,我會很自責的。」
今天是開學日,社團都還沒開始活動,會留下來的學生應該很少。把一個盲人獨自丟在空無一人的學校,這種罪惡感我可擔不起。
「嗯,沒問題的。福永同學在趕時間吧?趕快去吧,今天謝謝妳。」
啊⋯⋯感覺心裡亂糟糟的。不只是從早就因為打算跟海川學長告白,把幸平同學一個人丟下更讓我感到心苦難耐,還有他有多與眾不同這件事情,就像一道突然射入眼中的光線令我眩目。我趕緊回到教室收拾書包,小跑步踩在階梯上時,我感覺自己的心臟跳得比步伐的節奏還快。
跑到前門去拿了鞋子,我把室內鞋脫下後放進鞋櫃,穿著襪子來到通往後校舍的大門,穿上樂福鞋後衝了出去。
遠遠地就能看見紫藤花林中的海川學長。直挺的身子在隨風搖曳的藤枝中更顯硬拔。
「學、學長!」
「福永同學?好早啊。妳跑著過來的?」
「學長才是呢⋯⋯」
我把我在走廊上看到他到從教室狂奔到後校舍的前因後果說了一遍,但是沒提到幸平同學,他被我巧妙又不撒謊地隱瞞掉了。
「啊——抱歉、抱歉。足球部那邊意外地很快就結束了,我就先過來啦。本來想說我多等一下沒關係的,結果讓妳匆匆忙忙趕過來了。真對不起。」
海川學長不好意思地搔了搔頭。如果把人家約出來還讓他晾在這裡二十分鐘,我才會更抱歉。
「哪、哪裡!」
「倒是,妳想跟我說的話是什麼?」
來了,重頭戲來了。
都把學長約出來,我把自己逼到無路可退的地步,希望我能不要逃避。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此刻淹沒我的羞恥感與忐忑無可比擬,燒燙得彷彿要爆炸的臉頰、似乎下一秒就會從胸口中跳出來的心臟,我努力忍住這些,今天一定要說出來。
從第一次在電車上和他相遇的那時開始,那之後和他一起度過、每天微不足道的那幾分鐘,讓我變得多喜歡他,我想讓他知道。
「我、我其實⋯⋯」
得說出來才行。我——
「我喜歡海川學長!」
真的說出來的那一刻,空氣彷彿凝結了一般靜默。我甚至沒有勇氣睜眼去看他的表情,好想就這樣丟下這句話然後逃跑。不用給我回答也沒關係,我只是想坦率面對自己的心意而已,所以⋯⋯
「我⋯⋯沒想到福永同學是這樣看我的。」
海川學長微微皺起了眉頭,稍稍垂下的嘴角編織著那些刺耳的話。
「我一直都把妳當成很好聊天的朋友,有時候和妳商量事情,都能讓煩惱一散而去,而且和妳在一起讓我感到很自在,才在早上跟妳搭同一班車的,我沒想到⋯⋯」
「開玩笑的啦!」
騙你的。
「海川學長不是說春假沒見到我,很不習慣嗎?」
其實是騙你的。
「所以送你個遲到一個禮拜的愚人節笑話。」
其實⋯⋯怎麼可能是騙你的。
「怎麼樣?嚇到你了吧?」
上揚的嘴角快把眼框裡打轉的淚珠擠出來了。
傻住了的海川學長三秒鐘後才抱著肚子笑了起來。他說我的演技太過逼真,真的嚇著他了。
從胸腔一湧而上的嘔吐感讓我跟學長多說了幾句無關緊要的垃圾話之後,就以還得去趟車站旁書局的理由回絕了他說要一起回家的邀請,目送海川學長離開。
我趕緊跑到一旁的香樟樹下,後校舍花園裡最隱密的小角落。
「嘔嘔。」
粉紅色的花瓣毫不客氣地從嘴邊落下,伴隨著我潰堤的淚水和啜泣聲,我捧著自己吐出來的那些花瓣,盡可能無聲地大哭。
雖然知道不可能有結果,但為了不要讓自己難堪、為了明天還能在電車上見到海川學長、為了我能夠偷偷摸摸地懷抱這不可能有結果的戀心,我說謊了。
騙你的,其實我真的好喜歡你。看到這些花瓣的顏色了嗎?我說謊,騙你說我沒有喜歡你,這只是個玩笑,這就是代價。
吐出花瓣的不適感分散了我的注意力、淚水模糊了我的視線、自己微小的啜泣聲堵上我的耳朵,讓我沒能注意到朝我走近的那個人。
「粉紅色的⋯⋯是櫻花嗎?我都不知道後校舍的花園裡有櫻花呢。」
他的聲音像把劍,狠狠刺入我脆弱的內心,令我為之震顫。
我緩緩地回過頭,怕得不敢發出任何聲音。
「妳在櫻花樹下嗎?福永同學。」
那是難堪的一天。
「幸⋯⋯幸平同學?」
用再多淚水、再多花瓣都不足以粉飾,萬分難堪的一天。
下週有三堂課都要我上台報告,為什麼大家都這麼喜歡上台報告⋯⋯
我的心好痛啊
這回稍微長了一點,希望大家別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