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中瀰漫牛奶與雞蛋的甘甜,麵糊在煎鍋上滋滋作響,燒烤的煙朵冉冉而上,勾引著人們如循蜜而來的蜂群──而小蜜蜂的餐車上確實堆滿了布林餅,環繞在餅皮周圍的除了傳統必備的酸奶,還有蜂蜜、煙肉燻魚和政戰主任砸重金淘來的魚子醬,當有阿兵哥吃不習慣,問起有沒有清新點的口味時,餐車後的小蜜蜂便會笑吟吟的遞上甜點──更多的果醬配更多的布林餅。
望著佇立在活動中央的自己的傑作,貴飴愣是出了神。
操練場上人山人海,風中連飄了整整七天的麵餅味,烤薄餅週已經進入尾聲,貴飴還是無法相信齊將軍真的應許了宮原上校,甚至讓自己能夠趁機在場中央立起那龐然大物,而不引人注目。
「謝謝你──你真的如約完成了。」滑潤的嗓音讓貴飴回過神,雅利的鼻音突然有點重,導致貴飴聽不太清黏在一起的話語。
「這、這是多麼傑出的藝術品啊!」瑪氏蓮摀住嘴,背光的巨大陰影籠罩住女郎全身,也遮蔽不了她眸中的欣喜。「瞧,它是不是很美?」
「是呀,它是多麼維妙維肖、如同妳親臨一般──而妳是更加的迷人。」比起沉溺在結婚禮物的瑪氏蓮,雅利專注的凝視未婚妻,將她擁入懷中。「我的雪球花、我的極光、我的瑪氏蓮妮察。」
「噢……雅利洛,摯愛的潔白衣裳、飽滿花穗、令我神魂顛倒的駿馬少年──」
情侶親熱的甜言蜜語令貴飴耳根發燒,趕緊轉移視線,他尷尬的想拔腿就走,但又想聽到更多關於作品的讚美,左思右想之下,貴飴只好將調情當作耳邊風,抬頭專心的端詳稻草人。
頭頂的披巾和身上的花衣由許多碎布拼成,其中範圍最廣的是軍綠色的迷彩,麻繩麻袋填充的大臉顏料甫乾,勉強看得出準新娘的輪廓,枯枝紮出穩固的雙腿,牢牢插進操練場的一道地縫中。從布鞋攀至圍裙,一路纏繞成頭冠的乾花枯葉隨風擺盪,遠看就像一條色彩斑斕、毛茸茸的皮草──傲然鼎立在操練場中、足足快三人高的稻草人從頭到腳皆由一人打造,饒是身為作者的貴飴也不太相信這個事實。
就算他有無中生有的耐性毅力,也沒有足夠的美術天分,這點從設計圖上便能體現出來。難道這就是勤能補拙的威力?還是路過的繆思女神看不下去,暗地裡為他掬了把同情淚?
架好稻草人的瞬間,貴飴的腦海模糊的翻湧,但還沒抓住微弱的波動,念頭又如漣漪一聲不吭的消失了。
他還在絞盡腦汁思索適才的矛盾感究竟是什麼,周遭的氣氛已然嗨到最高點,對美食的驚嘆、娛樂的讚揚,儀隊忘情的吹奏,相識或不相識的士兵軍官們因為活動聚首,不分位階的手舞足蹈,且謳歌著當下。
從舞群中飛躍而出的,是一襲體面的紅色薩拉凡。隨著裙襬如花盛開,刺繡腰帶上的圖案像活了過來,彎彎曲曲的聽從主人的舞姿律動。宛如大雞冠的扇狀頭飾鑲了無數小花和玻璃珠串,不時摩娑出清脆的聲響,浸潤著太陽色澤的銅片閃閃發光,連帶白蓬袖子上的貓眼袖扣耀眼奪目、輝煌四射。
尼緒卡翩然落地,與裙子同色的鞋跟在地上一轉,朝雅利和瑪氏蓮敲擊出水晶似的清鳴。
「讓我為你們獻上一支舞吧。」
踢踢踏踏,不時凌駕空中的腳尖、腳跟、或腳掌擊地時,響亮的跺步便會伴隨輕盈的口哨聲,在眾人耳裡留下熱情與歡快。尼緒卡矯健的身姿活絡了場面,愈來愈多人加入舞蹈的行列,貴飴也不例外,轉眼便被上司扯進舞池中心。
那迴旋的衣袖似曾相識,被拉著轉圈時,貴飴忍不住一問。「您的衣服……和設計圖上的好像?」仗著身高,他可以發覺貼滿錫箔和玻璃紙的頭冠好似有什麼內情,好奇的伸手一捏,果然是由厚紙板塗裝。
「喔?眼力不錯嘛!」尼緒卡得意極了,「別看它像個雞腦袋,我可是熬夜做了好久!就算你想要我也不會給的喔?」
「我沒有想要啊……」
「嗯哼,不過人家是個大方的好上司,所以這頂科科什尼克借給你也沒關係!」尼緒卡抬抬下巴,意思下屬彎腰。
「……女裝嗎?」任由上司將帽飾戴至頭上的貴飴嘆氣道。
「嗯!女裝唷!」
樂隊又吹奏了幾曲,加入跳舞行列的樂手邊彈邊跳,導致節奏飄忽多變,但仍不減場面的熱烈活力。
就在人人忘情的歡歌勁舞之下,尼緒卡也咧出燦爛的白牙,笑容愈拉愈大。
「讓我們吃餅吃到飽、喝酒喝到醉、唱歌唱到啞、跳舞跳到殘!」他放聲大笑,從圍裙掏出打火機,將其拋向頂天立地的草人姑娘。
流星狀的火花轉眼即可燎原,紅焰順著草梗紋路爬成一條條火蛇,舞池頓時煙霧瀰漫,眾人停下玩樂,驚聲尖叫著想釐清現況。
「您、您為什麼要燒了它!」眨眼便付之一炬的草人不只是他的作品,更是對雅利和瑪氏蓮的祝福,貴飴衝向上司大吼,憤怒與不可置信同時盈滿眉頭。
「──狂歡的最高潮是焚燒代表寒冬女王的稻草人。」毫不迴避貴飴的怒氣,尼緒卡的目光轉向另一個方向。「張大你的眼睛,好戲要上場了。」
紛鬧的操練場只有火花的明滅劈啪,靜得彷彿連根針落地都能令人驚醒,午後的斜陽不再漫無目的的照耀一切,聚光燈般的金粉灑落兩人身上,刺繡精美的衣帶飄飛,不知何時瑪氏蓮身著的軍服竟已不在,取而代之的是一襲烏羽色的異國長袍。
若說豔紅的薩拉凡是火鳥的羽翼,如今登場的就是在月亮上奔馳、貨真價實的銀夜天馬──
瑪氏蓮側過半臉,顧盼流眄間是因盛裝而更加脫穎而出的絕色,她吐出一口白煙,就著火焰的氣流起舞。
細長的手腳如蛇般凌厲,又比蝴蝶翩然,貴飴從沒看過這等獨創一格的舞蹈,豔麗又脫俗得讓人心神一震。
裙襬上的鈴鐺唱出碎冰的歌聲,比雪花還要搖擺的瑪氏蓮雙頰暈紅,將勝雪的掌心遞向雅利。
白袍加身、頭戴花冠的赤腳少年一步一步,領著未婚妻轉了一圈又一圈。雅利的眼神彷彿鑲入了金星,瑪氏蓮的笑容如月下結晶,對立的服裝使兩人形同陌路,和諧的姿態卻又打破一切,恰似冰與火融為一體的矛盾。
那是宛若天人的風姿。
舞曲結束了,樂音停歇在燃燒殆盡的草人和一個深情的吻。
「──謝謝你啊。」雅利向貴飴瞇起笑眼,隨後架起胳膊,好讓妻子能依偎在他的臂窩。「沒有人讚頌我們,我們便什麼也辦不到。」
模模糊糊的,兩人腳下的細雪落花沒了形狀,緩緩的散成彩霞,流瀉得異國來的人兒逐漸隱去身影……
「等、等一下!」
制止鶼鰈離去的是貴飴的驚問:「你們,到底是什麼人?」望著與認識以來微妙不同的兩張臉,他的腦中驀然閃過古老文獻的片段。「難道──」
雅利和瑪氏蓮相視一笑,本就十分精緻的容顏此刻閃爍著異於常人的光芒,那如春陽綠野與冬夜藏冰般深邃的眼,看起來竟是令人神往的悠遠滄桑。
「希望你們別討厭我倆喔。」
「今天不只是節慶的最後一天,同時也是寬恕日,所以可以的話……原諒我們吧?」
瑪氏蓮的嗓音像飄在雲端,既近且遠。「我們是因為有你相助,所以比過往歲月都還更幸福的雅利和瑪氏蓮。」
雅利摘下花環,給貴飴頭頂的科科什尼克添上更多顏色。「親愛的伴郎,你只要記住這個就好了──」
圓轉自如的音符重新甦醒,錚琮之間,兀自冒煙的稻草灰中升起巨大的陰影,曼妙的曲線乍看好像人類的軀體,貴飴再定睛一瞧,朦朧飄渺的是一張淡金色的女子面孔,那風情萬種的濃眉大眼他從沒見過,胸口卻油然升起熟悉與親暱。貴飴不知所措的尋求上司釋疑,然而身旁的尼緒卡也是滿臉掩不住的驚愕與懷念。
雅利和瑪氏蓮手牽手,朝早已發不出聲的群眾俯身行禮。兩人的妝飾再度發生變異,瑪氏蓮的長裙已盡數沾滿丈夫頭冠上的花瓣,跟隨女子的腳步時散了一路雪白,雅利披上和妻子交換來的熊皮披風時,捲著香氣的大風從虛空中呼嘯而出,伴著他奔放爽朗的笑聲,豐饒的花雨從天而降,粉色的風暴遮蔽眾人的視線,不過眨眼間,三人的身影早已消失在天際之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