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吳你真的──知道這報告重點是什麼嗎?」
當會議的目光集中在我身上,只感覺到頭腦一陣暈眩。
簡報上的柱狀圖表彷彿扭曲成複雜的迷宮,此刻沒有在計較數值的高低,而是有沒有價值與意義,他們總是如此表示。
到底為什麼坐在這裡?到底又是哪邊做錯了呢?到底你想表達的究竟是什麼?
口乾舌燥,為了潤滑吞了口口水,後背並沒有滲出冷汗,卻感覺全身的水分都要被榨乾。
無論如何都找不到,怎麼想都不存在那記憶的深處,主管那嚴厲的面容讓我雙手微顫,但只是表現怯懦對於現況於事無補。
強自假裝鎮定,深呼吸忍受著這難堪的氛圍。
最後,我還是只能開口了,即便已經能預想到他們的反應,我如今又能做些什麼?
*
刷完門禁卡,迎來不知道是第幾個加班的夜晚。
厭倦的並非是常常看不到落日的現實,也不是想法總反覆改變的主管。
而是到現在已經對此麻痺的自己。
城市的五光十色曾經讓來到此工作的我非常嚮往,但數年後便發現了,那些所謂的繽紛永遠無法觸及。
在這份工作你如何努力都沒辦法,因為大環境就是這個樣子,現在的年輕人怎麼努力也難以買房,更何況同事與主管總是汲汲營營,抓不到自我的重心。
巴拉巴拉,之類的陳腐言論。
並非是世界只剩單調的顏色,但在我眼中看來──世界確實是無聊的灰色。
跨上機車騎回家,準備回到那無人的小套房,沒人在等待的家。
如果可以叛逆的話,多想闖過無數的紅燈,做這一點用都沒有的犯罪。
但我已經疲倦了,連像小綠人奔跑的力氣都沒有了。
何時思想變得如此負面?
在停紅燈時,我想起這個無聊的問題、腦海中湧現無數片段。
閃過的,是那張開手臂、迎接觀眾們的纖細背影。
或許是在那天之後吧。
在懦弱的我被她背叛後,我就一蹶不振了。
莫名得──在本該死透的內心裡,或許是想牽拖近日在生活遭受的對待。
燃起了莫名的憤怒。
*
轉鑰匙開門時,我撥了一通電話。
並不是辭職通知,連那樣的勇氣都不具備,畏懼於這份工作結束後,又在哪能找到未來?於是就陷入無解的迴圈中。
「……修正後的報告,記得早點交。」
我請了一天事假,理由是老家有事。
當然,不會從主管口中得到合理的慰問,他們只期望你報告記得準時完成,這攸關公司的績效、和他的升官。
進屋前還是再三跟主管道歉後才掛斷電話,只能道歉的我真是沒用呀,到底為什麼要工作呢?
不到六坪的狹小老舊套房最初是為了省錢,卻看不到存錢後所擁有的未來,是存了一大筆錢一年出國一次?然後再回到這灰暗的生活?
二十多歲的我,還沒從青春期結束的現實中覺悟,卻也無法成為我所看預見的那種大人。
但今晚我並不想在意這麼多瑣碎的小事,只想將內心那某股鬱悶徹底發洩一空,所以我拾起放在生灰塵的角落,因為捨不得從未放下的那殘骸。
一把電吉他。
*
買了幾罐啤酒,向那儲存著過往記憶的地點出發。
夏夜的寒風不算冷得刺骨,也沒辦法讓沸騰的情緒熄滅。
我哼起了很多段旋律,那些我們曾經奮鬥過的證明,明明想忘掉、卻始終都辦不到。
我們曾是如此努力,以為夢想的終點就在不遠的前方。
為了表演熬夜寫歌與練習、為了舞台上的數分鐘而聲嘶力竭,然後燃燒殆盡後隨性倒在地板時相視而笑。
妳的笑容,曾讓我覺得這世上沒比這更重要的寶物。
但我的青春在那年結束了,妳的故事也到此劃上休止符。
想著想著,那片海岸到了。
將皮鞋和襪子脫下、扔到一旁,提著超商的塑膠袋,腳步踉蹌走向沙灘邊。
海浪的邊緣親吻光裸的腳趾頭,我卸下了背後的吉他,拿出袋裡的啤酒。
一口氣將啤酒罐飲盡,往後隨便丟去就坐倒在地,笑著哭、哭著笑。
海水將這一身上班的白制服與西裝都弄髒弄鹹了,我一點都不在乎,根本不想去在意。
只能不在意,似乎才能回到當年。
這什麼荒唐的人生。
「……還記得嗎?我們常常在這邊牽手聊天。」
淚眼模糊間,微醺的我只是自問著。
「嗯。」
她回答了我。
穿著輕薄的無袖白上衣與白長裙,她就站在我身旁,一同凝望著遠方黑暗的地平線,只點綴著幾艘貨船的燈火。
海風吹起她的黑長髮,以及下半身的長裙,女孩撫摸著耳邊的鬢角,側臉的樣貌卻如此模糊。
我並沒有訝異,只是露出無奈的苦笑。
「我很想妳。」
「嗯。」
她只是重覆著同樣的詞語,宛如無生命的機械。
「工作到現在,一點都不順利。」
「怎麼做都無法達到主管的目標,與同事間的相處也不和睦,我似乎始終不擅長與人相處。」
「嗯。」
與久違的她重逢,似乎打開了我的話匣子。
「我想要辭掉工作,但我找不到未來的目標。」
「工作辭掉後會更好嗎?能夠讓自己過得更好?我不知道也不想明白,在失去了妳後──或者愚蠢點說,失去夢想吧。」
「嗯。」
她只是一再單調回應,說著說著我早已熱淚盈眶。
海風中帶著鹹味,還有說不出的苦澀。
「妳過得好嗎?妳還有在唱歌嗎?妳還沒放棄嗎?」
「就算看不見未來,妳還會繼續努力嗎?我想得到妳的答案,為迷茫的我指引方向。」
「……」
她沒有回應,只是一如往常繼續前進的。
始終,她都是這樣熱情、頭也不回投入夢想中。
「別走……」
那最後的嘶聲,似乎起了點作用。
過去的她轉身,明明該讓她永遠消失。
但女孩張開雙臂露出燦爛的笑容,一如既往。
「我只希望你過得更好,不管是何種形式。」
那是她曾說過的話,還是我的內心渴望?
幽靈不會回答我,最後她走入海中、化為泡沫。
這麼說或許是錯誤的,不是現在的她化為泡沫,而是她早已成為泡沫。
「啊……」
喉嚨只能擠出這樣的聲音。
我將剩下的啤酒喝完,一邊發出智障的笑聲、一邊抓起袋裡的樂器。
「再見了。」
面無表情做出最終的告別,舉起電吉他。
往地面砸去、瘋狂得砸,直到那過往被我砸到粉碎。
連同那過去的美好身影。
並不是真的想死,但朦朧之間──我仍向海中走去。
腦海中閃過無數跑馬燈,那與她相處的種種回憶,還有這無趣的現實。
我沒有繼承她的夢想,連努力都沒有就自動放棄了,最終成為一個普通被人嫌棄沒用的上班族。
如同那幻影停下轉身的深度,不知不覺間海水已經高到兩邊的膝蓋。
繼續前進的話,就會死了吧。
但比起再也找不到目標的人生,或許。
在那深沉的負面情緒閃過的瞬間──
「你在幹嘛!」
強而有力的女孩子聲音,讓我雙肩一震。
我還沒對上她,就被強硬往後拉。
「……搞啥,想死也死在好一點的地方。」
聽著她的抱怨,我向後倒在海上、本來滿天的星夜,很快就被少女不快的面容佔據。
那充滿活力的自信表情,證明她是活人。
而且是我認識的人,畢竟那樣貌也像極了某人,明明酒醉我卻很清楚。
「要妳管~死在這裡很棒呀~我剛剛才看到她呢~」
只是瘋言瘋語鬧著脾氣,少女因此捏住鼻子。
「下班就來這邊灌酒發瘋,要就辭職嘛幹嘛做那麼痛苦?」
幹……我笑出來了,還因此喝到海水,卻沒辦法反駁。
「說得簡單~辭職後要怎辦?妳要養我嘛?」
「所以,還不如在這死一死。」
為什麼少女現在會在這裡,腦袋只是一團混沌的我完全想不通。
只想對她發洩無謂的脾氣。
但她只是雙手環胸,表前嚴肅瞪著我。
並非是徹底將我當作廢物看待,而更接近於擔心的表情。
「“姐姐”不希望你死喔,至少不能死在這邊,給我死得有骨氣一點。」
「妳怎麼可能明白……」
我發不了脾氣,因為已經放棄了。
但看到少女那熟悉的臉龐,卻怎樣都靜不下來。
因為少女跟──剛才走到海中的她姐姐,是多麼的相像。
或許是喝醉了看不清,也想著是同父異母,卻都遺傳到她們母親的長相。
「我當然明白,本來是想明天再跟你說啦,不過──」
她露出懷念的笑容,撥著耳鬢邊的秀髮。
「我的姐姐在她離開前──還有很多秘密沒告訴你。」
這一句話,讓我酒醒了。
「妳說謊,怎麼可能有!她走的時候什麼都沒講呀!」
我對少女莫名發脾氣了,因為我不可能接受這個事實。
我曾經是她並肩在台上演出的樂團夥伴、我們曾經一同揮灑著青春、我曾經以為我是跟她距離最近的男孩。
所以我們交往了,甚至一度論及婚嫁。
明明那時才剛出社會沒多久,儘管我已經放棄了夢,她卻一路高飛到我無法想像的高度。
我曾經忌妒、卻也明白,只要她能繼續散發光輝,那我成為默默無聞的普通人也無所謂,因為她仍在我身邊。
最終就被殘酷的現實打醒。
少女沒多說什麼,只是將緊握的手張開,她纖細的手指抓著吊繩,而吊繩末端綁著那樣事物。
一看到那事物,本來因為憤怒而止住的淚水,再度潰堤了。
「啊……」
我顫抖著雙唇,止不住內心的疑惑。
「為什麼我給小采的婚戒,在妳那邊?」
少女閉上眼睛,代替那已逝的親人,說出了我從未聽過的內容。
「『吳祐丞,原諒我收下了婚戒──卻沒辦法接受你的要求。』」
腦海中彷彿浮現了,坐在病床邊虛弱的她,正對我說出同樣的話。
「『我沒辦法接受這份幸福,但我仍自私希望我能品嘗它,直到生命的盡頭。』」
「『……所以,我想保留到我死去為止,再透過我的妹妹,將婚戒歸還給你。』」
「『希望──你能原諒我的任性。』」
努力站起又跌了幾次,我在她的攙扶下好不容易才爬了起來,接過銀戒指。
但感受著手中冰冷的金屬觸感,我只是止不住哭泣、思念著種種與她的相處。
為什麼,妳事到如今才要告訴我妳曾經很幸福?
為什麼為什麼……
懦弱的我,還是被那曾經具體存在過的證明,給留下了腳步。
*
同父異母的少女怎麼知道我臨時到海邊的舉動,變成一個不解的謎題。
但隔天我酒醒過來後,卻看到了不可思議的景象。
昨天拉住我的長髮少女,找了我房間的地方隨地盤腿而坐,正在練吉他。
這時才注意到,角落還放著一個小巧的行李箱,不祥的預感升起。
少女穿著無袖上衣跟熱褲,畢竟還算是炎熱的夏日。
「喂,妳沒回家?」
她停下演奏,納悶瞧著我。
「因為有些事要處理,我要借住在叔叔你這邊。」
我只是無言瞪著她:「什麼叔叔,我也沒大妳幾歲──妳媽媽沒問題?」
因為母親改嫁後才出生的關係,她小了姐姐很多歲,現在還在讀高中。
不過不知道是不是姐妹朝夕相處的關係,竟有著相似的興趣。
「沒問題沒問題,我媽媽還是相信叔叔你的為人啦。」
……這太過放心的個性,跟病逝的女兒真是相像。
我抓了抓頭,既然她已經下定決心,事情就難處理了。
只能半放棄問道。
「房租呢?雖然這邊很便宜還是不會讓妳白住喔。」
「雖然我有找了打工,不過對叔叔你來說這不是很重要吧。」
她露出燦爛的笑容,那神似姐姐的笑容讓我有些恍神。
「房租就用那部份取代吧,姐姐她──還有很多事情想告訴你。」
所以我不能去死。
我心一緊,湧現在胸腔的原本以為是憤怒,但想想卻又覺得好笑。
因為是她呀,才不會甘於寂寞離開這個世界。
在我想到過去一些事情而心情轉好的片刻。
「而且,叔叔如果就這樣墮落下去,也有人會擔心呀。」
少女只是喃喃自語著。
一回神,少女握拳大喊:「這個暑假就好好相處吧!和叔叔兩個人!」
租金是我沒擁有的回憶,想想真是不值得。
跟同父異母的妹妹同居呀,終歸是女孩子。
「反正我平常都上班到很晚。」我抖了抖肩。
「哎,不能一起去玩嗎?我很少來台北耶。」
自己旁邊玩,去去。
……但終歸是還在青春期的少女,她的活力讓我感到礙眼,卻又有點羨慕。
畢竟已經回不去了,那幾年的美好。
*
附上寫作時聽的。
茄子蛋EggPlantEgg - 親愛的無情孫小美 Dear Heartless
作者的話:
如果這短篇會延伸下去,這會是一篇描寫“夢想死去後”的故事,我曾經對別的老師稍微提過這事實。
但仍跟一部作品有所區隔,在將要出版──雖然確切日期還不知道的《不跟男生交往的話就無法轉大人了喔》中,描述的是追求夢想與青春的故事。
雖然故事中藏了一些“夢想的末路”這樣也是很糟糕的想法,但並不是文也本身遭遇的事情。
而這篇不太相同,男主曾經失去了夢想,但如果心愛的女孩繼續代替他發光就好了,他曾如此認為。
直到女孩背叛他,離開這個世界。
*
無論如何都回不去了,那就只能咬牙繼續苦撐。
或許也有著抒發最近某些爛心情的想法,我才打了這短篇。
說真的對音樂並非真的很了解,但文字創作──確實覺得越來越辛苦與迷茫。
我沒有寫出什麼特別可以聊聊的成績,所以現在的創作就像紅巨星的光芒,明明已經接近毀滅、卻又依依不捨。
在上班日前打出這樣的短篇,有些猶豫、但也想把最近的心情告訴給大家,而故事背後隱藏的希望與溫暖也會是我想發揮的題材,所以留下短篇的紀錄。
另外,如果未來就這主線延伸成長篇,故事名字或許會從現在的《於是,我成為妳最討厭的那種人》換成《租金是你的幸福》,這樣在短篇最後才表明的伏筆吧。
大概是這樣子,不過這篇拉成長篇的機率比較低──畢竟
《A子不會預言到自己死亡》還在連載妹妹篇中!有興趣的讀者快去看看草紙老師的插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