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莎就這麼斷了聯繫。
葉格文望著沒有回應的視窗沒多久就轉頭把任務交代下去，追蹤闊樂灣條約的工作也就這麼落到拉德頭上：「目前就是這樣，而像我說的，監視器獨獨漏了事情發生的前後三分鐘的紀錄，這會需要你一段時間。」
那經驗老道的戰士在聽到這件事後微微的點頭，彷彿並不意外會發生這些事情，他說：「如果你沒有樹立這麼多敵人，我想一切都會簡單很多。」
他當然很清楚這點。
「我當初不該讓薩伊去接應艾洛瓦的。」他文不對題的回答，拉德為此抬眉盯著他好一陣子。
葉格文也知道他在暗示什麼，拉德一向是最能看透局勢的人，但也是最被動的人，這件事在他們十幾年前相遇時就很清晰明白。而現在他不知道對方為什麼要突然開始主導對話，這從不是他的作風，葉格文必須引導出真正的核心。
「格瑞爾的事情，你有任何想法嗎？」拉德問道。
「你該擔心不是這件事。」他公式化的回應，等待他說出自己完整的想法。
「別對我拐彎抹角。」長者身子微傾的靠向他，語氣嚴肅地並壓低音量，像是擔心隔牆有耳似的說道，「艾洛瓦、格瑞爾、妮蒂亞、克爾頓、格朗、因尼耶諾、冬日，你可聽過因果循環？這一切總有一天會匯集回到我們身上，整個諾美其亞之上。難道你還不懂嗎？」
「格瑞爾不是個麻煩的問題，這是連艾洛瓦都可以解決的！」說完才發覺失態的葉格文撫額嘆息，他緩口氣的繼續，「聽著，格朗和克爾頓固然是個麻煩，但尼耶？死人無法對現在造成任何影響。別忘了現在革命還在進行，拉德。」
「有趣，你怎麼知道尼耶死了的？」
拉德看到首領的表情一僵，的確，尼耶已進入他的退休生涯，至少對其他人來說是如此，但從葉格文的表情來看，真相並非如此。年齡並沒有消弭長者敏銳的觀察力，戰士對他的反應瞇起眼睛，一面對證實了自己的猜測而感到不安。
「老實說我不知道你為什麼要隱瞞尼耶已死的事實，想讓底下的人對這裡更有信心？還是讓政府有所顧忌？我不知道，畢竟我早就不在核心裡了。」他嘆口氣後繼續，「但這都不是你隱瞞的真正原因不是嗎？」
他保持沉默。
「你讓你的兒子——你唯二的親人互相殘殺，」拉德伸出手，他枯瘦的手指隨著回憶一隻隻的彎曲，「你毀了格朗一家，只因為他分散了你的權力，你甚至斷送整個諾美其亞的能源只為讓人民不得不選邊站。『首領』，傷者也好、死者也好，我們現在對你而言只是數據而已。」
沒等葉格文開口，拉德就逕自打斷他，說道：「但身為革命軍的一員，我絕對會全心信任你，闊樂灣的事情儘管交給我。但你可別忘了你手上掌握了多少人命，」他的眼神帶著銳氣的凝視著他，怒氣緊緊地包覆他的一字一句，他緩慢又清晰的繼續，「我們不是讓你隨意買賣的棋子。」
葉格文的表情一陣緊繃，他危險的瞇起眼睛回應：「我看誤會的人是你。拉德，我該顧全的是大局，不是這裡的任何人。」他的語氣透著絲絲寒意的說道，「不是你們，更不是你。」
「大局？」對方仔細的咀嚼著這個語詞，像是在回味著什麼，最後沉聲說道，「告訴我，葉格文，什麼是大局？」
『因果報應。』那時的拉德高大的佇立在倒地的她旁，巨大的影子可悲的覆蓋住她瘦小的身軀，彷彿他們今後永遠無法做到的懷抱，當他脫口而出這句話時甚至被自己嚇得一顫。
紙飛機沉默地浸在血海之中。
現實中的他近乎是質問的說：「在你眼裡，究竟什麼才算大局！？」
革命軍首領對著拉德逐漸拔高的聲線微微抬起了下巴，而老戰士並沒有被這個小動作打斷，而繼續讓所有情緒傾瀉而出：「到底是人重要還是政權重要！？你真正想要的是什麼，心裡難道沒點數嗎！」
『人命和勝利哪個比較重要！？』德克斯從前的怒吼諷刺地在拉德的耳邊重放，讓現實中的他對葉格文的罵聲在此時戛然而止。
對方的表情沒有為此產生任何波瀾。
『他只是個太單純的孩子，』在他們開始爭執前，是德克斯先開啟這個話題的，那沒用的傢伙始終對自己的失敗耿耿於懷，不停地對拉德說些無關緊要的事情，『他甚至不想接受徵召……要不是家裡沒錢讓他開糕餅店——』
『那不重要，』他當時只不耐煩地丟了一句，『所以閉嘴。』
葉格文面無表情的瞪向他，對方這才稍微冷靜下來的捏住鼻樑，拉德感覺得到自己粗糙的手和上頭的厚繭，早知如此說不定當年選擇袖手旁觀才是最安全與明智的選擇，才不會變得如此狼狽。
但偏偏他又無法釋懷。
「你走吧。」他毫無情緒的下了逐客令。
『你走吧。』拉德曾在與德克斯這麼衝突後這麼對德克斯說道，他無視對方雙眼下沉澱的黑與眼中的遺憾，看著對方手中緊緊抓著那新兵——叫巴克還是鮑爾來著？——破碎的日記。
『軍隊裡不需要懦夫。』
在那之後似乎一切總算又恢復正常，直到他親手為大局奉上了艾狄萊，他可愛又可憐的小孫女——儘管拉德當初下指令時並不知道這過於醜陋的真相，但也不像當年的他會改變那個決定。
『因果報應（Karma）。』
你為大局丟了多少祭品？巴克和其他千萬個被迫徵召的祭品新兵一樣還是個孩子？
等自己的嘴巴提醒他這個事實後拉德才緩緩地蹲下身子，手輕輕地（彷彿她一碰就碎地）牽上她小小的指頭，符合卻又違背預期的僵硬與冰冷。艾狄萊的紙飛機被渲染成濃烈的紅，拉德甚至有了是它駛進他視線裡的錯覺。
『爺爺，』他能發誓那時他聽見她這麼喚道，過於柔軟的稱謂在回憶中共鳴著。這兩個字帶著手心的溫度，不冷淡也不炙烈──冬陽般的溫暖握住他鋪著厚繭的手，『爺爺。』
爺爺、爺爺爺爺──
拉德甚至不記得那場哭嚎是何時爆發的。
而現實中葉格文仍冷眼的看著他，於是拉德自知失禮的嘆息道：「抱歉，這不是件簡單的工作，是不是？」
感覺對方話中有話的他不明顯地看了拉德一眼，這時對方站起身走到門口，卻又突然停下腳步，拉德的手懸在空中，遲遲沒有摸向門把。而革命軍首領望著對方後腦開始褪色的棕髮，耐心地等待他的動作，但他最後仍沉默的離開。
葉格文一言不發的看著門不輕不重的關上，他沒料到最後竟然會發展成這麼場衝突，難道這些年來拉德的價值觀也在不知不覺中改變了嗎？還是改變的是他自己？
『到底是人重要還是政權重要！？』
或許兩者皆是。
「我以為您不會阻止我殺他。」
聽到這句把他拉回現實的話，葉格文這才發現陳靖不知何時已經從他背後的暗門裡走了出來，她把手中的雷射槍放回腰間繼續說道：「不是我想干涉您的決定，但為什麼不殺他？您不顧被格朗發現的風險地把我從吳圖區叫來這裡，不代表有足夠的必要要殺了他嗎？」
『你走吧。』
而拉德永遠都不會知道，這句驅逐的命令反而是拯救自己性命的暗號。
「的確，但看來是我判斷錯誤了。」葉格文的背靠上椅背，手指輕劃叫出桌上的觸碰螢幕，數個照片順著他的指令彈出，他熟練地在拉德的那欄打個圈。
直到剛才，拉德都不知道任何跟尼耶有關的事。畢竟如果他明白事情的始末就不會這麼回答他，葉格文邊想邊隨手往左一滑，讓那些人選一個個在他眼前閃過。儘管為了套話還是讓他發現不該知道的事，但至少這還在容忍範圍內。
葉格文偏頭看向她，而原本注意力放在地上的陳靖為此抬起了頭，清澈的黑眼睛專注的等待他的解釋。
那麼叛徒又會是誰呢……
「無異常。」首領又重新看了薩伊的回報一眼，德克斯和艾瑪人都在遙遠的塔賽區，那裡訊號不佳，地緣也不好，要遠端控制這裡的情勢幾乎是天方夜譚。
來自地球的特務停頓了幾晌，似乎是在思考什麼，她大概也很清楚葉格文不會把一切全盤托出，尤其不會告訴她，於是女孩十分客氣地問道：「那麼您想要我回去吳圖區嗎？」
他陷入了漫長的沉思，陳靖是目前除德克斯和薩伊外他少數能信任的人，並不是因為她值得——畢竟終究是地球人——而是葉格文擁有足夠的籌碼箝制她。陳靖除了革命軍並沒有其他勢力可以依靠，當年要不是他自己發現她的把柄，現在根本不會有這樣的合作。
但他該讓她回去處理吳圖區嗎？
吳圖的獨立正在醞釀，要是在這時脫離了諾美其亞，肯定會引起連鎖效應。這可是中國在前幾天親自證實的定律，葉格文滑開地球線民的回報，西藏已經在印度和英格蘭的支持下成功成為了一個國家，新疆被收回的命運也成定局，再來就剩……
他晃一旁耐心等待回覆的陳靖一眼，又不禁暗自心想，臺灣最好再多掙扎和轉移國際（尤其中國）的焦點久些。革命軍現在勢如破竹，要攻佔首都是遲早的事，但他現在最不想看到的是中國突然的插手，完全佔領闊樂灣還需要一段時間。
「吳圖區都是格朗的人，小心點，」他終於回答，「你回去吧，五分鐘後到廣場的七號，賈勒特會跟你一起前往，之後記得照我剛才交代的做。」
對方沉默不語，她垂著眼看著地板想了想，過了幾秒才猶豫的開口：「恕我直言，但我不認為格朗會上當。」
「不管有沒有都不會對我們不利，」葉格文淡淡地說，「我們之中只有你能毫髮無傷的經過夜燈，光是這點就非你不可了。」
陳靖也不多說什麼，應答行禮後就靜靜地離開，但在她碰到門把時，葉格文卻忽然叫住她，男人半威脅半試探的說道：「還有四分三十秒，從這裡走過去綽綽有餘，對吧？」
「當然。」陳靖禮貌性的回頭微笑回應。然而關上門後她的腳步猛地加快，皺起眉往會議室走去。寒光照亮了充滿科技與現代感的走廊，一瞬間她感覺自己回到了北京的總部，而這想法讓她背後一陣惡寒。
『賈勒特會跟你一起前往。』
賈勒特，這個名字讓陳靖心頭一緊，她曾見過那男人不眨眼的手刃多個嫌犯——後來其中幾個被證實清白後，他也僅僅是聳肩帶過——葉格文派遣行刑人來接應肯定另有含義，而很可能就是在默許賈勒特處決自己。
「靖，」背後忽然響起的招呼沉甸甸的落下，陳靖甚至不用回頭就知道來者何人。福特從她背後走到一旁關心道，「你最好別再往前走了，那裡的氣氛有點不妙，尤其對地球人來說。」
美國探員現在的表情精彩的讓陳靖忍不住嗤笑了一聲，福特是少數能帶給她動力與希望的同伴，儘管大概只是自己一廂情願，於是她微微的勾起了嘴角：「你被趕出來的？」
「是我自己出來的，」對方翠綠眼珠心虛的往旁邊一滑，陳靖對他淡淡地笑了笑，一面看著福特不自在的搔著他暗金髮絲，一面心想待會一定要提醒他剪頭髮，「現在不只這裡和政府，連平民都排外的超不人道。」
「呵嗯。」她為他浮誇的用詞哼了一聲，沒意外會議室裡吵的就是地盟的事情，「無所謂，我正好也要過去找你。」
福特還沒開口詢問就被她輕推了一下，明白她的暗示後就整整衣領跟上陳靖的腳步，而當他們並肩後，女特務低聲說道：「我三分鐘後走，帶我去那裡。」
三分鐘，她知道自己禁不起葉格文的猜疑。
「這麼嚴重啊。」對方低不可聞的嘟噥，但還是加快步伐的引領她走出總部，路上還順便和正在指派人手的拉德打了聲招呼，陳靖則禮貌性的對他點頭致意。他們最後走到一台稍大的悍馬車旁，福特伸手扳開一小塊鈑金後啟動機關，竟直接開了扇小門。
把風的陳靖在被輕點肩膀後隨他進入。
還有兩分鐘。
「你知道，我一直覺得這裡比外表還大，」福特一面開燈說道，「話說我之前聽多妮妲說這傢伙還能開上路，它的能源是引擎蓋下的小核反應爐，聽說才這麼大。」說完就舉起拳頭表示。
「這是維度收納，」儘管自知有急事，她還是簡單的解釋，「很高端的技術，我們不會懂的。」接著才咳了一聲，想把討論重心拉回主題，「聽著，我需要你借我份人情。我需要你幫我通知你們在艾洛瓦身邊安插的同伴——」
「多妮妲？」福特插嘴後才自覺不妥的道歉，「喔該死，抱歉——」
「我不在乎是誰。」陳靖再次奪回對話的主導權，她的語速不知覺的開始加快，「想辦法說服她，至少讓她對艾瑪耶卡能多點戒心，條約是被送去她家的，而偷走的那個人隸屬於克爾頓。還有格朗似乎打算在近期發動政變，你要小心點，尤其要小心羅莎，那女人面對多少人就有多少不同的個性。」
還有一分鐘二十四秒。
「什麼？等等，為什麼？」
「為了查出這件事和封口我一共殺了七個人——沒你們的人，放心，但你不會想深究的。」陳靖的腦袋為時間的緊迫開始變得空白，「還有絕對不能讓薩伊和德克斯發現，不管是警告本身還是條約，絕對不行。」
還有一分鐘。
「那那個艾洛瓦——」
「拜託他才十七歲！行了，我得走了！」她邊說邊忙碌的打開暗門準備離開，福特困惑的看她急忙的開門，一面試圖吸收她方才下的命令。最後毫無留念的跳出車外，而陳靖卻又開門回頭對他說道，「還有，你頭髮真的該剪了。」
接著便是一陣淡淡的風——福特事後回想大概是她離開時帶來的動態微風——等周遭的機器運轉聲把他拉回現實時，才終於察覺到對方的離去。
「……你也才十九歲啊。」福特望著她上幾秒還在的空地發呆了一陣子後呢喃。
還有三十秒。
陳靖也顧不得太多的狂奔過軍備地，她能清晰地聽見自己越發失控的心跳聲。葉格文是個多疑著稱的男人，對暗地搞小動作的人也一向抱持著寧可錯殺的態度，她不能冒險，至少不是現在，他的幫助是不可缺少的。
她的祖國需要盟友。
陳靖在廣場角落停下來並強迫自己深呼吸，好掩蓋急促前來的事實，她必須用走的出現在他或她的眼裡，否則這些努力都不會有意義。想著她便毫不憐惜的擦去臉上的汗珠，並無視上頭摩擦帶來的刺痛感。
還有十秒，但她還是粗喘著。
她快速的瞥一眼七號，發現賈勒特正漠然的望著手錶，似乎是在等待五分鐘的結束，以他有罪推定的個性，大概也在等時間證明。年輕的探員忍不住咬緊牙，瘋狂地在腦中搜索能掩蓋自己的理由。
不行。陳靖奔馳的思緒驅使她再次邁開步伐，再拖下去不是辦法，儘管自己明白現在的模樣不能更明顯——
「唉你急什麼！」
突如其來的一聲尖叫震得她顫了一下，她回頭到一半時被一隻手打斷，對方鉗住她瘦小的肩膀。陳靖能嗅到對方身上的菊花香，那個人身子一側，露出了她深色的皮膚和焯亮的金眼睛，陌生女子咧嘴一笑：「再跟我說些嘛，走的那麼急做什麼？」
陳靖愣住不到一秒就了解她的目的（她無法忽視她眼中閃爍的銳利光芒），眼角餘光瞥見賈勒特抬頭後便趕緊配合的責備道：「我說了我有急事。」
「喔你永遠都有急事——」
「瑪姬，」賈勒特忽然靠近的低沉嗓音讓她的眼神連同肢體動作變得僵硬，陳靖不禁暗自慶幸她仍背對著行刑人，「她真的有事。」
「噢，」瑪姬無辜地眨眼，像是這才意識到這個顯而易見的事實，卻又不肯放棄的說道，「噢……難怪你後來跑那麼急。欸不過——」
「夠了。」說完他毫不客氣的抓了陳靖的手就走，留下一臉錯愕的瑪姬，一瞬間她不禁懷疑對方是在幫她解圍還是真的認錯了人，但還沒離開她糾結的思緒，賈勒特就羈押犯人似的把她壓進車裡。
「下次你遇到她就直接無視，別浪費你的時間，」賈勒特不悅的責備，純黑的雙眼有些不屑地瞥她一下，像是對她連瑪姬都處理不好很失望，但陳靖完全不介意，畢竟只要不是猜疑的眼神什麼都好，「瑪姬是個很不正經的八婆。」
她十分熟練地忽視對方滿滿的敵意，現在不是該起衝突時候。但到了吳圖區後又會是另一回事，陳靖的眼神仍平靜如鏡。惡毒的想法始終揮之不去，雖然的確，凡事都得有個備用計畫，一個下下策。
就像之前被她狙擊的許多人一樣，陳靖也只是盡責的做好自己的工作。
「是。」她公式化的回答。
＃明明8天前就寫好了
＃卻一直沒空和力氣發
＃服務營隊真是個可怕的地方
創作內容
夜旅 19 疑
系列主要人物 (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