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擊鼓其鏜，踊躍用兵。土國城漕，我獨南行。」
我在達達的馬蹄聲中，呆呆看著遠方。
一樣的青山，一樣的白雲，一樣的流水，一樣的回憶。
不一樣的，是我離家越來越遠。不一樣的，是我多了回家的理由。
已經忘記有多久，沒有嚐過家鄉的滋味。
已經忘記有多久，沒有見到獨自在家裡，苦苦守候著我的她。
其實也不是很瞭解，為什麼我的朋友們從軍後，每個都在蓋牆築城，還有時間回家陪妻子抱小孩，而我卻只能辛苦地跟在子仲旁邊，當個貼身侍衛，隨他南下，調和鼎鼐陳國與宋國，緩解跟我們國家的緊張情勢。
只是，路途顛簸，舟車勞頓，而我頂多就是拿起破布擦亮我的劍，除此之外 就是發呆看風景，真的沒什麼事情好做的。
「張丙，你想家啦。」子仲突然開口，我嚇一跳。
「沒事，只是有點無聊。」我打哈哈，何止無聊。
「只要你跟我說，我可以讓你回家。」子仲在我旁邊，看著方才快馬送來的竹簡，應該是令書。
「是也不用，反正我們只是去陳國一下，應該不用太久吧？」我抱著期待的心情說。
「算是，如果此次出使順利，最快半個月就能回衛國了。」
子仲看著看著，呼出一口長長濁氣。
「聽起來不太妙。」
「是啊，但沒關係，用不著打仗。」子仲給我看手中的竹簡，但我大字不識幾個，只是點點頭唬弄過去。
「好消息吧？」我亂猜，不是好就是壞，很簡單。
「至少陳國答應讓我們使節入境，這已經很給我們面子了。」子仲露出苦笑，我明白那是他緩和氣氛的方式。
「真榮幸。」
我覺得那倒是因為陳國的二公主是子仲的女朋友吧，否則哪來的餘地讓我們這群衛國使節入國？
子仲放下竹簡，跟著我一起在車上看風景，瞎扯淡閒聊天，隨著車子搖搖晃晃前進。
二、「從孫子仲，平陳與宋。不我以歸，憂心有忡。」
接近中午，領頭車引導車隊到樹林裡休息。眾人下馬停車後，各自打開包袱拿出乾糧填肚子，然後趁這段時間好好補眠，恢復連日趕路的疲勞。
我則是在樹下舒展身體，稍微活動因舟車勞頓而不太舒服的筋骨。
子仲雖然是貴族後代，卻沒有貴族的架子，他身手俐落，幾個起落就爬上了樹，悠閒躺在粗大的樹枝上，準備睡他個一下午。
「還是好身手！」我邊揮劍，邊稱讚子仲。
「沒有你厲害。」子仲笑笑，翻身看著我。
我也報以微笑，然後使出一十二路「山猿劍法」，這劍法素以快、靈動著稱，端得是劍路去勢巧妙多變。但是我從師匠那習得劍法時才十一歲，那時想快就快，想靈動就靈動，跟瘋猴沒兩樣。現在我都快二十了，想快也快不起來，只好想辦法模仿猿猴，結果搞出了猿不猿猴不猴，既不快也不靈動的四不像。
子仲大笑，我也不覺尷尬，將山猿劍法十二路通通演示完畢，我迴劍入鞘，朝不存在的觀眾們拱手作揖。
我的觀眾只有樹上的子仲，其他人都在睡午覺不然就是三三兩兩聊天，好一個忙裡偷閒的午後時光。
我跟子仲是好朋友。他明明是貴族，卻不太守禮，他說是現今世道衰微，那些繁文縟節實在沒必要遵守，但我覺得那只是藉口。我爸是前線士兵，在某一場戰役中戰死，我媽因傷心過度而上吊自盡，那時我才九歲，輾轉被送到師匠家中，跟著一些小孩在師匠底下習武練劍。而過了三年我武功稍有所成，又被送到某個貴族人家，當某貴族子弟的侍衛，那人就是子仲。
子仲跟其他自視甚高的貴族子弟不一樣，他把我當作朋友，纏著我教他一些武功。我很開心，一股腦地把我畢生所學都盡可能教他，現在子仲的武功強到足以打倒鄉里的小混混，我有一半的功勞。
只是，這套「山猿劍法」子仲卻學不會，除此之外，諸如防身術之類的子仲無一不通，這相當令人匪夷所思，但是子仲絲毫不以為意，還說：「這樣很好啊，每個人總是要有拿手的技能，像你就是劍法通神，我則是能言善道。」
「真敢說自己很會講話。」
很高興有人能在閒暇時間跟我拆上數十招，使我武功不致荒廢。
我坐在樹下乘涼，睡意不知不覺襲上心頭，眼皮漸漸沉重。
三、「爰居爰處？爰喪其馬？」
「不太對。」子仲突然說出一句沒頭沒腦的話。
「怎麼了？」我睜開眼睛，馬上便知曉是哪裡不對勁。
遠方，無風無雲，晴空萬里，竟隱隱響起咚咚戰鼓聲，宛如悶雷，不斷震動大地。
剎那間有十名黑衣人，個個手持兵刃，臉上綁著黑面罩，露出不懷好意的眼神包圍了整個車隊。每個黑衣人身上不約而同散發一股莫名的沉重壓迫感，對著我們從四面八方放射，幾乎快壓得我們喘不過氣，某些武功底子較弱的兵卒瞬間感到雙腿癱軟，更有甚者大小便失禁，頓時哀鴻遍野。
「有刺客。」
子仲躍下樹梢，小心翼翼走向前去。而我則緊跟在後，手握劍柄，只要狀況不對我便拔劍護主，就算不能自保，我也得讓子仲平安脫身。
「請問各位朋友來這裡的用意？」
刺客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後轉頭看著子仲跟我，根本得不到回應，還是那副毫無生氣的表情，幾十雙死人般的眼神。
子仲看了我一眼，多年來培養出的默契告訴我子仲此刻的想法。
「小心了，來者不善。」
他沒說出的還有：「我們今天可能會死在這裡。」
四、「死生契闊，與子成說。」
不知道為什麼，大敵當前，我想著的卻是妳的笑臉。
也許是內心深處早已知道我大限將至，也許是我已經感應到，我將活不過今日，所以才對過往的溫柔有所依戀。
「阿丙，你這次離開，要多久才能回來呢？」
「小妹，我不知道，但是我一定會回來的。」
我一定，會回來，就算要我拿生命當賭注。
五、「于嗟闊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轉瞬之間，風雲變色，原本晴空萬里的天空現在已染上一抹詭異的紅，氣氛肅殺，場面凝結。戰馬失去主人，感應到不祥之氣而四散奔逃。林中群鳥驚飛，只有一些雛鳥避無可避，全部被殺氣逼得暈死巢中。
而我方士兵根本來不及拔劍自保，就通通被刺客以迅猛無倫的詭異劍法給削去腦袋，連悶哼都沒有就沒了性命。
「唔！」我憑著訓練出來的戰鬥直覺抽出長劍迴身，才擋下其中一名刺客的攻擊，他的臉離我很近，殺意毫無保留地傾瀉而出。
「不中！」子仲體術很行，劍術就差強人意。儘管如此，他仍及時靠著天生的過人反應舉劍格檔攻擊，不至於馬上被取下首級。
一整個使節車隊三十人，片刻竟爾只騰下我與子仲兩人勉強支撐。
我倆快速自刺客劍下逃出，背靠背相抵，十名刺客瞬間將我們包圍。
刺客們手持長劍，劍身黝黑，似乎是以玄鐵所鑄。劍刃沾滿鮮血，不住地向下滴落。
我跟子仲大口喘氣，雖然方才有活動過身體，不至於無法反應，但是這一下變故來得又急又快，就算是神仙也難以預料，一顆心撲通撲通狂跳。
一位領頭的刺客沒持劍的那手突然抽動，似乎是某樣指令。
「殺！」話聲甫落，十種來自不同方向卻殊途同歸的殺氣朝我們襲來！
他們的動作太快，一個起落就要直取首級，根本來不及看清楚劍勢去路，只能憑仗戰鬥直覺迴劍格檔，完全沒有反擊的餘地。
子仲也被他們逼得左支右絀，武器險些脫手飛出，好在我有及時替他擋下不少致命攻擊，但我也是自顧不暇，沒辦法長時間一心多用。
「……怎麼辦！」子仲的眼神像是在向我求救。
「……撐下去。」我咬牙，這種刺客我還是第一次遇到。不要命般的打法，詭異的劍招，無法預測的出手時機，使我只能採取被動，「山猿劍法」根本沒有機會使出。
幾個呼吸的空檔過去，我跟子仲仍是守勢多攻勢少。眼見體力即將見底，而刺客們仍是面無表情持續猛攻，我尚可支持，但是子仲……
「鏗鏘！」幾輪惡戰過後，子仲終於體力不支，長劍被擊落脫手，倒插入地。
「小心！」我分神，連忙趁著空檔，使出「山猿劍法」，端得是巧妙無匹，將刺向子仲的劍鋒一一接住，再往刺客們的手腕處刺下，逼得他們不得不放開武器。我緊抓這個大好機會，一連使八名刺客繳械中傷。
「沒事吧！」但是無論我反應多快，子仲還是被刺得遍體鱗傷。我趕緊左手攬住子仲，抓著他往後就逃！
六、「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那你一定要回來喔！答應過我的。」小妹眼神柔波，情意溢於言表。
「我答應妳，我一定會回來見妳的。」我緊握小妹的手，想永遠牽著。
使節車隊已在城外等候，我隱約聽見空氣中的戰鼓聲響。是時候該離開了。
為國為民，俠之大者。一身武藝，就該報效國家。
兒女情長，身外之物。若冀相遇，只能等待緣份。
「如果我平安回來，我就娶妳。」
七、「於以求之？於林之下。」
拖著受傷的子仲，我跑不快，想當然耳，我馬上被兩位刺客追上，長劍一前一後刺來，我連忙迴劍拆招，打了一個不相上下。
但是腳步已慢，轉眼間我跟子仲被困在樹下，其餘八位刺客也加入包圍。
子仲身上都是大大小小的傷口，最怵目驚心的是胸前一道約五吋的割傷，鮮血浸濕了上衣。他奄奄一息，睜開沒有被劃傷的眼睛，卻早已茫然無神，失去三根指頭的右手正兀自抽動不停。
「張丙，我想睡覺。」子仲氣若游絲。
「子仲，不要睡著。」我努力叫醒他，我知道那都是徒勞。
刺客們呆呆看著我們，就像是在看著籠中禽獸，手中的劍是屠刀，準備將我們剝皮實草。
「你們是誰派來的？」儘管如此，我還是得作些什麼，才能不帶遺憾領死。
但是，人生豈能死而無憾？小妹還在家裡等我，此刻我卻只希望她能嫁到好人家，一輩子幸福美滿。
「君要人死，依命行事。」領頭刺客無情說著。
「是嗎？那你們儘管上吧。」我感覺到懷中子仲的重量輕了不少，我知道子仲已經不在人世，於是我將他安放在樹下，闔上他的眼睛。然後我舉劍直指領頭刺客，全身肌肉微微鼓起，蓄勢待發在下一次的戰鬥。
下一次，已沒有下次。
而我又聽到，空氣中傳來咚咚戰鼓聲。
達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