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姆恩。」
「嗯!?」
她伸手撥開了淡金色的長髮,突然來了這麼一句。
事前毫無預兆,讓我有些緊張──不,光是跟她一起行動,就已經很緊張了,更何況我們三人正搭著她的豪華馬車。
「本小姐的名字。」
「喔喔喔……我是夏法洛。」
我在座椅上恭敬地向她鞠躬,接著手指指向了旁邊那團肉,不,我的意思是在馬車上縮成一團睡得正香的小妹妹。
「她是拉芙,另一位是莉依布,我們因為某些理由踏上了旅途,因為某些理由欠下了一筆可怕的債,所以才會接下了這麼可疑的委託。」
「……『某些』理由?」
「呵呵……。」
看到我試圖裝傻,她淡淡一笑,搖了搖頭,突然望向了馬車外,大略是我們來時的方向,也就是她那座幾乎全毀的城堡。
「差不多五年了啊……。」
「啊,是您來到這裡發展的時間吧?」
我突然想起委託人那時講過的話。
露姆恩對此點了點頭。
「對方大概把本小姐講得很可惡吧?哼,這群不思進取的老人只願意維持市場的現況,榨取早已經沒落的商業價值,數十年來這裡從未改變,而他們的繼承人也只想沉浸於家族過往的榮光……真是荒唐。」
「嗯……。」
我大概能理解她想說的話。
市場是隨時在變化的,尤其這種距離王國中心較遠的地方,訊息來得慢、貨物也來得慢,若非眼光精準,否則永遠比人慢上幾步。
而許多只想守成的商人就會避開流行商品,專門經營沒什麼利潤又沒什麼變化性的貨物,只求能夠繼續生存下去。
畢竟我過去我居住的城鎮就是這樣。
停滯了,不會再有什麼變化,大家只是窮忙,而且愈忙愈窮。
而露姆恩大概就是敲醒市場的「麻煩人物」。
「本小姐把城市裡的新觀念與商業模式帶來,本想著要讓這裡成為流通兩個王國間商品的商業中心,但那些傢伙就是愛在中間作梗,處處妨礙。」
「畢竟擋人財路了嘛……。」
「不,本小姐只是比他們聰明、比他們會賺錢,讓他們發現到自己是多麼的丟臉與沒腦袋,破壞了他們天真的自信。說到底只是傷了他們如水晶般脆弱的內心吶。」
……好兇。
如果她平常就是用這個態度應對他們,也難怪會被討厭成這樣。
「我在這五年中持續拓展勢力,建立起新的商業模式、開拓了新的商業中心,並讓那些願意跟隨我的商人成為了新市場的領頭羊,慢慢淘汰了沒有效率又不思進取的舊市場,好不容易才讓我心中的藍圖逐漸成形……。」
她的話語讓我心中稍稍有些激動。
畢竟若不是我一心想追尋世界盡頭的財寶,我原先也想讓家鄉產生一些變化,更往進步的未來靠攏──然而我卻沒有露姆恩這樣的決心與能力,早在第一步就已經失敗並且選擇放棄了。
我連隔壁家的鄰居都說服不了,更何況是改變市場呢?
從那之後,我就繼續專心為旅行做準備了,說起來真是慚愧。
城鎮目前變得怎樣了呢?我不曉得,但大概還是那個樣子吧。
我早就已經決定了,在得到世界盡頭的財寶之前,不會回去的。
*
理論上來說沿著森林回去才是最快的,但因為露姆恩實在沒辦法接受森林傳來的陣陣惡臭堅持要搭馬車,所以我們花了些時間才回到威瑟萊王國。
然而,我們表面上是將「那個可惡的商人」綁回來,所以我們便距離城市還有些距離的地方下了馬車,讓車伕稍晚再前往城裡。
「露姆恩小姐,要委屈您一下了。」
「無妨。」
於是我將事先準備好的繩子交給了莉依布,要她將露姆恩綁起來,畢竟總不能讓我來動手嘛,總覺得會像是在吃對方豆腐。
不過,我站在旁邊看著莉依布的動作,卻愈來愈覺得不對勁。
「等等,妳在綁什麼?」
「……」莉依布停下動作,沉默了一會,「綁人?」
「對,我知道妳在綁人,但妳是從哪邊學會這個的!?」
我原本預想只是把露姆恩的手反綁在背後,或是在身上簡單繞個一兩圈就差不多了,結果莉依布竟然迅速地將繩子纏繞在對方的身上,用某種特殊的技巧綁起了露姆恩。
簡單來說,龜甲縛。
露姆恩本就身材姣好,被這樣一綁,看起來的情色指數更來到了巔峰。
──拜託,說什麼也不可能把女孩子用這種方式綁進城市裡面吧?
被人誤會是什麼特殊玩法就完了。
「……」
「……」
「???」
莉依布跟露姆恩都保持著沉默,就只有搞不清楚狀況的拉芙仍半夢半醒的靠在紙片人身上,這時還差點睡到跌倒,身體抖動了一下。
「以前經過山賊的巢穴,他們都這樣綁女孩子。」
叩。
「……噢。」
我忍不住敲了莉依布的頭。
然而她連驚呼都要慢半拍,到底是想怎樣。
「別亂學奇怪的東西啦!快幫她鬆綁!」
幸好露姆恩似乎不太在意──不,氣定神閒到這種地步也算是一種專業了,果然是女王般的天才商人,總能面不改色的面對任何的情況。
總之我一邊指示一邊盯著莉依布動作,總算將露姆恩綁成了普通的人質,拉著繩子前往事先取得的捲軸上所指定的位置。
那是一個位在城門附近的小屋子,我們一下就找到了地點,不過敲了敲門卻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怎麼回事……?」
「不如進去瞧瞧吧。」
比起我遲疑的模樣,露姆恩倒是抬起腳將門給頂開,自己大搖大擺地走了進去──因為她早就知道裡面沒有人了吧。
的確,其實從外觀以及小屋子周遭的環境狀態就能夠明白,這裡根本沒有居民生活的痕跡,看起來已經荒廢了好一段時日。
裡面的家具多半損壞了、倒在地上,僅有一張桌子好好的擺在正中央。
而那張桌子上,就只擺放著一樣事物。那是一張地圖。
「奇怪……為什麼要把事情搞得這麼複雜啊?」
「嗚咳咳……咳……夏法洛~這裡空氣好糟糕喔~我們快點走啦。」
趴在紙片人身上的拉芙整張臉皺成一團,看起來十分痛苦。
然而被綁起來的露姆恩卻認真地端詳起那張地圖,看了好一會兒。
「距離是不遠,大概是想讓你們把我帶到荒郊野外的某個地方去,讓他們好能夠毫無顧忌的對我這樣這樣、又那樣那樣的,也不怕被別人發現。」
「這樣這樣……那樣那樣……」腦海忍不住動起了歪念,讓我趕緊甩了甩頭,「感覺就不懷好意呢,但為什麼不一開始就指定好位置呢?」
「怕你們路上突然懷疑吧?只好讓你們來到這裡以後才知道有別的會合地點,但因為沒有很遠就不會想得太多。」
「有這種事?」
她聳了聳肩。
「不過……露姆恩小姐,若是這樣的話,我們是不是別赴約了啊?總覺得對方並不是真的打算跟妳好好談耶。」
「不──我得去。」她轉頭望向我,表情十分認真,「他們在我的地盤上一口氣都不敢吭,竟然還在王國外找了幫手對付我。我想,若錯過這次機會的話,想必我會浪費更多時日與精神去處理這些傢伙。」
的確,這對她來說是一個非常好的機會。
我們畢竟還算是有所準備,雖然一定會碰上一些危險,但只要身邊有莉依布以及拉芙──不,拉芙還難講,但一般的情況想必不成問題的。
況且,他們還不知道我們跟露姆恩已經站在同一陣線了。
露姆恩的腳步十分堅定,幾乎是反過來用繩子拉著我走出了屋子、走出了城市,畢竟對方肯定是徹底觸怒了她,讓她現在就想給予對方教訓。
但儘管對方指定的地方不遠,我們仍是走了好一段路,最後終於在某處偏僻的山丘後方,找到了那個地圖上標記的位置──而且竟然是一處軍事要塞。
莉依布頓時就想拿起劍。
「不,等等,待會說不定有妳出場的機會?反正妳先別衝動。」
「……唔。」
我感覺到她渴望戰鬥的情緒正慢慢被喚起,但現在不是時候。
現在最重要的是繼續把這場戲演好,讓露姆恩能親自解決事情。
於是我們來到要塞的木牆前,將任務指示書拿給了守門的衛兵看。
「您好,不好意思,我們接下了尼蘇高布先生的委託,替他帶來了目標人物,想來這裡領取報酬。」
「……你說的尼蘇高布是──」
另一名衛兵慌張地拍了他的肩膀,接了話:
「尼蘇高布先生已經久等各位冒險者的大駕光臨了,遠道而來辛苦各位,各位這就隨我來。」
「好,感謝你。」
「哼──竟敢把本小姐抓來這鬼地方,真是好大膽子。」
「別吵!」我轉身推了露姆恩一把,「死到臨頭還這麼囂張啊?」
「去……」
這當然是演戲。
原本我只打算假意罵她幾句,但露姆恩堅持我必須用力推她一把,讓她看起來愈狼狽、愈像被我粗暴對待那般最好。
而這場戲似乎有了些作用──因為衛兵手中的矛,沒有握得那麼緊了。
我與露姆恩忍不住眼神交會,確認了原先的猜想。
肯定有詐。
「各位請在這間廳堂中稍等一會,我這就去通知尼蘇高布先生。」
「麻煩你了。」
眼前是個圓形的廳堂,看起來倒像是個練習戰鬥用的小廳,只不過理應放在牆邊擺成一排的武器卻都被收起來了。
我們毫不猶豫地走了進去──畢竟就算他們埋下多少的伏兵,我們這裡可是有最強的戰士莉依布,完全不用擔心這種事情。
──咖啷。
──碰轟。
咻嗚──
只不過,我們完全錯估了對方下手的狠勁。
在一陣機關轉動聲後,鐵牢自牆上掉落,將圓廳的四個出口全都封住,而那個引領我們走入這裡的衛兵,卻已經站在鐵牢外圍,正露出奸惡的笑容。
我這時才注意到四周的鐵牢表面,附上了一層奇異的黑色光輝。
猶如汙泥般又黑又黏稠的魔力,彷彿要隔絕這個空間般,結成了巨大的網,而網外則是無止盡的魔力正在聚集,並且全都蓄勢待發準備朝我們來襲。
下一刻,原本攤在紙片人身上的拉芙彈了起來,瞬間挺直了腰背。
在她手上那支枯骨木魔杖開始發出光芒之後,我才發現從剛才就一直傳出來的「嗚咻──」的風聲,其實是某種魔法運作時的噪音。
「拉芙!」
我心中知道這魔法非常不得了,只能轉頭向拉芙求救,但她沒理我──並不是平常那種擺爛昏睡的不理人,而是眼中映出了魔法光輝,眼神已經失去焦距而空明澄澈,彷彿化為神靈一般的面容。
我知道,這才是天才神童的真面目。
這是她的全力狀態,此時她的意識已經完全融入了全身上下的魔法力當中,讓自己化為純粹的「人體魔法機關」。而我至今也只是第三次看見這個招式──我個人將它稱為「靈視」。
拉芙身旁的紙片人在一團銀色的火光中燃燒殆盡,化為懸浮在空氣中的魔法陣,而她自身則同樣懸浮在空中,被無盡的魔力給包圍。
只見無數的魔法氣泡從空氣中竄出、破裂,噴灑出五顏六色的魔法元素,同時一道道衝擊波自四面八方圍剿而來,卻在襲擊到我們前被金色的光芒撕裂。
那些全都是被拉芙扭曲、具象化的無形魔法力量,失去了原先的形體,化為單純的元素。而一連串的爆炸,則是她粉粹、抵禦所有攻擊魔法的成果。
這不是一般人類能夠辦到的事情,更不是這個時代常見的魔法法則。
是霎那之間,屬於拉芙統御的世界。
而我光是站在這裡,就覺得皮膚被紛亂暴走的魔力刺得好痛,實在無暇計算這一段時間當中究竟有多少的魔法朝著我們襲擊而來。
也不知道究竟過了多久,爆破的聲響才漸漸平息,對方鋪天蓋地的魔法攻擊終於告了一個段落──同一時間,拉芙眼中的光芒消逝,整個人瞬間癱軟倒下,被我緊急地抱在懷裡。
「……辛苦了。」
我悄悄在她耳邊如此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