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孤兒洞的廚房飄出睽違半個月的番茄肉醬香。穿過門口和出餐窗,餐廳很快就被這濃厚的清爽香味填滿。而同樣充斥整個空間的,還有孩子們的雀躍和期待。
番茄醬是眾所皆知的泛用調味料,豐富的茄紅素和酸酸甜甜的爽口美味,不只讓小孩欲罷不能,連大人也無法拒絕其誘惑。單純作沾醬使用時,更是有著讓小孩一口接一口的魔力,但只吃醬不吃正餐的狀況卻屢見不鮮。
和孩子們打交道不是一兩天了,雷納德當然知道這群小蘿蔔頭要的是什麼。準備的菜單包含主餐的番茄肉醬意大利麵在內,加上附餐的炸薯條和小香腸裹蘆筍,最後則是將洋蔥煮到完全化開的洋蔥濃湯。
主餐自不用說,附餐是選擇小孩票選最搭番茄醬的菜品,洋蔥則有助身體排毒。一旁的法蘭格斯儘管手邊正在切紅蘿蔔絲,眼睛卻盯著雷納德的手,就像是要將他的料理程序完全燒錄進腦中似的,教他不住苦笑:
「我會把食譜留下來,你就專心切菜吧。」
「喔、喔……先謝謝了。」
法蘭格斯貌似有些尷尬地別開眼睛,也許他以為雷納德沒注意到吧?這讓雷納德又是一次莞爾。
不過,如果繼續放任他眼手分工,等等切破手套混進料理就不好笑了。雷納德一邊鬆口氣,另一邊將少許肉醬裝進碟子,送到嘴邊嘗味道。昨晚出門前刮過鬍子的關係,熱氣蒸得人中有點癢。
法蘭格斯會這麼認真也是情有可原。看到廚房外那些引頸期盼的孩子,有些還不時跑到門口邊窺視,一雙雙大眼睛像在問著「好了沒?好了沒?」似的。換作雷納德,也想回應孩子們的期待。
但回應是一回事,能不能好好攝取營養又是另一回事了。雷納德一直記得那次點心時間提供的小香腸配番茄醬,大多數的孩子只是用小香腸抹醬舔食,到最後番茄醬吃完了,小香腸剩整盤,外加叉子上滿是口水但完好無缺的小香腸。
「好,可以開飯了。」
幾乎是雷納德這麼說的同時,廚房門口和餐廳先後傳來孩子們的歡呼。
「先去洗手。好好用肥皂而且要擦乾,不然就沒得吃了。」
法蘭格斯說完,眾孩子一齊發出噓聲。
「五秒內沒去洗手的只有薯泥吃。」
於是餐廳在三秒內淨空。靠近廚房的長方形矮桌上有只兒童碗原地打轉著,就像在說其持有者前一秒還捧著它似的。雷納德一臉不可思議地轉向法蘭格斯,後者則得意地雙手環胸。
「薯泥是怎麼回事?」
「……你在意的點不太對吧?」
雷納德的疑問,在孩子們回來並作完禱告後,得到了解答:
「雷納德叔叔不在時我們只有薯泥吃!」
「有時還有硬硬的!」
「我知道!那是艾路沒攪好!」
「你們別亂說好不好!我攪得很認真哎!」
由於艾路的位子,和雷納德及回答他的孩子是不同張桌子,加上對薯泥有成見的孩子幾乎都在雷納德這桌,於是很快就演變成隔桌叫罵的狀況:
「明明馬鈴薯可以作薯條!每次都弄成薯泥!」
「那樣放比較久也比較耐吃啊!」
艾路反駁道,但她的對手不是只有一個:
「不好吃才不是耐吃!」
「艾路不會作菜!」
「只會作不好吃的菜的艾路!」
「謝謝艾路幫我們帶麵包但薯泥還是不好吃!」
「你們幾個啊啊啊啊!」
就在艾路爆發的前一刻,響亮的擊掌聲弭平所有雜音。
「老、老師……」
沒錯,聲音的源頭正是交握兩手的法蘭格斯。接收雷納德帶來的繃帶之後,雖然遮住了半張臉的煤黑色疤痕,但從繃帶間隙投出的視線卻更顯可怕。艾路不住渾身顫抖,而找她鬥嘴的孩子不是別開頭就是默默吃麵。
法蘭格斯逐一看過每個孩子。酷樂縮著肩膀,小安故作鎮定,小娜幾乎快哭出來,孩子們的反應各有不同,但共通的是沒人敢在這時造次。
接著,法蘭格斯開口:
「艾路的薯泥是跟我學的。」
剛才鬧事的幾個孩子倏地聳起肩膀。至於偷偷說著「這下有好戲看囉」的小安,則被雷納德輕敲一下額頭。
「還有,我知道你們很高興雷納德來,但不表示你們可以沒規矩。」
然後逐一點名剛剛衝艾路嗆的孩子,說:
「明天起換你們跟我準備午餐和晚餐,知道了嗎?」
「老師!」
一名男孩用力舉手。他叫作柯比,上個月剛滿四歲。
「請說,柯比。」
「老師說的午餐和晚餐,都是薯泥嗎?」
「當然不是。」
被點名的孩子們鬆了口氣,法蘭格斯接著說:
「有青蔬薯泥、鮪魚薯泥、脆筍薯泥、火腿薯泥……」
隨著每一道薯泥的名字的出現,孩子們的臉逐漸轉綠,就連雷納德也一臉嘆為觀止的表情。
然後雷納德感覺到有人在拉自己的袖子,是小娜。褐色的小臉蛋微微泛紅,漂亮的眼珠子含著淚水,小巧的鼻頭抽了抽,十足惹人憐愛。
「雷納德叔叔,別走……好不好?」
「小娜……」
「我不想……再吃薯泥了。」
雷納德沒辦法答應,卻也不忍拒絕,只能輕拍小娜的髮頂。
然而最痛苦的,無非是無法告訴眼前的孩子們,倉庫裡還有上百公斤的馬鈴薯的事實。
至於法蘭格斯還在細數他的薯泥菜單,而小安看他一時半會回不來,提醒大家先吃完早餐,酷樂則提醒碗盤要自己洗,以身作則的模樣非常有哥哥風範。
一個小時過去,廚房只剩下雷納德和法蘭格斯。
不久前,雷納德將帶來的禮物發送給每一位孩子,接著由艾路和酷樂領著大家回房,收好各自的禮物並整理房間。事實上,這已經成為雷納德來時,孩子們的例行公事。
因為有些話題,是孩子們在場時不好討論的。
「法蘭格斯,昨天說過土狼來找麻煩,在那之前發生過什麼吧?」
「如果說的是那連這裡都聽得到的爆炸的話。」
法蘭格斯將擦過碗的口布洗好掛在流理臺邊,從冰箱拿出麥茶。
「麥茶,這你喝吧?」
「喝,謝謝。」
雷納德才要起身幫忙,卻見法蘭格斯已經拿好杯子,不過他也立刻拿了兩張杯墊放上桌。
兩人因為彼此的舉動笑了一笑。
「坐吧,雷納德。都讓你下廚了,倒個茶就讓我來吧。」
「那我就不客氣了。」
然後回到剛才的話題:
「法蘭格斯,你知道那場爆炸的原因是什麼嗎?」
「警察說是瓦斯氣爆。」
雷納德啞然,法蘭格斯則不置可否地搖了搖頭:
「他們是不是以為不管什麼爆炸,只要說是氣爆就能說服全世界?」
「法蘭格斯。」
聽出雷納德語氣中的不滿,自知幽默感用錯地方的法蘭格斯半舉雙手:
「從那天開始,警察巡邏的次數增加,人數也從兩人一組變成四人。」
「都市圈沒這麼多人力。」
「我也是這麼想,所以之前出去時留意過。聽說除了警察,還有權力更高的執法單位。」
雷納德有種不好的預感。而遺憾的是,這類預感通常特別準確。
「那些人自稱執行者。」
※※※
艾因.修瓦克渡過一個平穩的夜晚。
如果真要說哪裡美中不足,就屬車廂坐墊稍硬,和不明所以的地鳴吧?雖然不法街的地下交通網被廢棄了,但都市圈的仍正常使用,因此無法排除是來自都市圈的餘波;不過這項推理被艾因和默同時否決。
首先是與都市圈的距離,再來則是那宛如來自地心的低沉聲浪。那不是列車等級的物體質量進行移動所能引起,而是更加龐大的事物。如果使用帶點奇幻創作色彩的形容,那就像是收監在塔爾塔洛斯中的罪犯的蠢動。
艾因和默展開調查。雖說地下沒有早晚之分,但地上已是太陽高掛的時間。即使是不法街,多數人依舊奉行日出而作的習慣,卻也提供不法份子良好的掩護,不管是好鬥的或擅於欺騙的。
於是,沒有直接戰鬥能力的艾因負責地下,默則去往地上。行動前,艾因向默討回昨晚交給他的方形機器。
因為茲奇斯瓦夫.尚依然沒半點消息。
「那混帳青光眼……就算沒講時間,先到指定地點等人不是基本常識嗎?」
艾因碎念,跨過橫躺在地的H型鋼,手貼牆面緩慢前進;之所以緩慢,這是因為他全身上下被類似防護衣的裝備覆蓋,就像走進放射能汙染區的研究人員。
在頭盔內側左眼一帶,印在固定位置的數據和圖表正小幅變動著。這是空氣檢測機能認真工作的證明,和至今仍沒消沒息的茲奇斯瓦夫相比簡直天壤之別。艾因不住又罵了這位不知去向的同僚兩句。
這一身將艾因與外界隔絕的防護衣,正是他的強化服,或該說是其中一種型態。為了彌補不擅戰鬥的弱項,艾因不只開發諸多裝備,也直接對強化服施行改造。在松露豬小隊時期曾因此被上司約談,不過現在沒人管得著,他也就大改特改。
現在的艾因來到地下一樓。從檢測機能回饋的數據,再配合昨天在地上的資料,得到汙染物質是從地面飄進地下的結論。這不是什麼稀奇的答案,就和落塵會往能鑽的地方飄同樣道理。
也許這正是都市圈切割不法街的原因。艾因思忖。設在不法街的工廠違法排放廢氣,導致居民生活在滿是汙染物質的空氣之中,但被捨棄的這裡已經和都市圈毫無瓜葛,法律亦無法約束。換言之,有利可圖。
「有錢賺就什麼都好,這點我贊成啊。」
艾因自己也駭過不少銀行帳戶,所以他不打算責難廠商或執法單位。
不如說,誰不是透過侵害他人權利才得到更好的生活?無論是壓榨員工的老闆,或是收了錢就顛倒是非的律師。
再者,比起探討都市圈切割不法街的原因和混了污染物質的廢氣的來源,現在的艾因更在意的是那原因不明的地鳴。彎過轉角,前路被崩塌的管線或土塊掩埋,艾因喚出系統地圖標記之,折回上一個路口。
嚴格說起來,艾因和默沒有追究地鳴的必要。比載客列車還要大型的物體,很可能是大規模的地下工廠;瀰漫在不法街空氣中的廢料味恰好為此提供最佳佐證。
曾交鋒過的「告死天使」執行者可能還沒離開,警察或許也發布他們四人的通緝令,這時該做的,就只有等待茲奇斯瓦夫的聯絡,之後拍拍屁股走人萬事大吉。
然而艾因行動了。一度想過默會反對,沒想到卻爽快答應。曾因為他的長臉覺得這人雖然隨和但心裡很多想法,牽扯到自身性命肯定會大力反駁才對。
「混帳青光眼什麼時候收買他的?」
沒錯,默會答應是因為艾因托出的想法,或該說是猜測。
茲奇斯瓦夫僅指定會合地點卻沒明說時間,分開行動的雙方勢必會錯開,而對逃亡中的他們來說,時間尤其寶貴,茲奇斯瓦夫不該犯這種錯誤。
換句話說,茲奇斯瓦夫另有打算。當時只說到這裡,默就答應了蒐集情報的提案,這讓艾因很不是滋味。
好像茲奇斯瓦夫成了這支臨時隊伍的隊長似的。
「算了,我也不想當頭啦。」
眼看作過標記的通道越來越多,艾因決定暫時返回據點,開始確認能量的消耗。
發出錯愕之聲。
消耗量比往常少了百分之十二。
「不會壞了吧?」
艾因自己都不會相信這句自語。幾乎是下一刻,他啟動所有運作中機能的視窗,從中挑出過濾系統的資料檢查。
得來的回饋讓他差點把眼睛瞪到凸出來。
儘管微乎其微,卻顯示過濾出源石,系統便自發擷取使用。
瀰散在空氣中的異味,也就是汙染物質之中包含源石。如果要為之命名,源石粉塵一詞該是最為適當的吧?儘管其質量甚至比人們認知的粉塵還要細小。
雷達發出警告。源頭是艾因探索沿途設置的子機。本意是為了揪出茲奇斯瓦夫,不過看到雷達圖上的反應,說那是一個人未免也太大了,更接近交通工具。
艾因將子機從紅外線感應模式轉換成光學影像,即時投影在面罩位置。該處是列車軌道,在艾因切換成夜視模式前,刺眼的燈光劃破黑暗,是汽車的大燈。
那是一輛帶有三公尺車斗的中型卡車,走在前後兩側的是身著熟悉裝束的四人。車開不快,因此在車前的人只要快走就不會被撞上,而跟在車尾的則不時拿手電筒往後照,預防任何突發狀況。
他們是「告死天使」的執行者。
「卡車上……唔!」
艾因不住詛咒不經思考就啟動夜視模式的自己。
原因並不是被手電筒燈光直射,而是子機忠實呈現出堆疊在車斗的焦黑人形。
不,那些就是人類,但那已經是過去式。
如果是焦屍,最近有發生火災?不,比起探討起因,為什麼要由「告死天使」這種特務機關護送,又特別送來這種地方?就在艾因思考時,卡車駛過某種突起而小彈跳了下,運載的焦屍相互碰撞,其中之一的手臂掉出車斗外,懸在半空搖晃。
手腕內側撞擊車斗壁的地方,閃現某種光亮。那是反光,源頭該是執行者的手電筒,但問題是為什麼會反光。於是艾因調整倍率。
「不是焦屍──不,那是活人。」
艾因的自語異常冷靜,但他知道自己的心跳幾乎失控。
被誤認是焦屍的人形物體,實際上是皮膚表面被黑斑覆蓋甚至不見一絲膚色的活人,或該說是距死亡只剩一步之遙的將死之人。
而那條手臂腕部內側的反光,則是從敲裂的黑斑底下露出來的,晶瑩剔透的某種事物。真要形容的話就像石英,或是別種類似的礦物。
不管如何,子機的位置太糟了。艾因抬起手,掌下旋即投影出一面鍵盤,他輸入解除待機的指令,接著設定遠端操控並將之與手部動作連接。
然而一切就緒之時,宛如卸下黑暗的面紗,亮晃晃的刀刃架上脖子,腰椎處也被另一把刀尖抵著。
雷達怎麼沒用?幾乎是艾因在心底哀號的同時,雷達發出遲來的警告。
正當艾因要破口大罵時,襲擊者的聲音傳進耳裡:
「收回無人機。」
儘管透過收音系統而有些變調,但艾因不會也不可能認錯這道聲音的主人。
「去你的混帳青光眼。」
用指令取代問候這點,倒也算是茲奇斯瓦夫的風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