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大啖廚餘的褐鼠突然抬起了頭。一身粗糙的深灰毛皮隱隱倒豎,盡可能抬高的圓鈍鼻尖不斷嗅聞著空氣,彷彿預知了即將到來的災厄。
俗稱溝鼠的牠,是人類厭惡的小型哺乳類動物代表,除了發明各種撲殺道具,還訓練貓狗捕食牠與牠的同類,恨不得將之趕盡殺絕。不只如此,體長十五公分不到的牠,在同類之間也是弱小的一方。現在的廚餘不過是牠先發現,才有機會飽餐一頓。
是故,在這般惡劣的環境中生存至今的牠,與生俱來的敏銳聽覺淬練得更加靈敏,而牠現在就捕捉到不容忽視的異音。黑得發亮的眼珠儘管視力極差,但憑藉雷達般的雙耳,牠的鼻子卻仍準確地轉向聲音的源頭。
於是漆黑的世界滲出一絲微光。幾乎同時,這隻吃了半飽的褐鼠已經鑽進牆腳的龜裂,逃之夭夭。
漸漸地,微光收束成落在斑駁牆面的白熾圓形。不時滑動到地面或另一側的牆上,就像探索未知世界的好奇寶寶,但說穿了也就只是確認有無崩落或影響行走的障礙。
隨著輪廓明確,光亮也越發刺眼,亦映出尾隨這道白熾的兩道人影。
拿著手電筒的是法蘭格斯,他讓燈光落在腳尖前方不遠,看到牆邊的廚餘時露出遺憾的表情;揹著登山背包、兩手拿著塞得滿滿的購物袋的雷納德就跟在後方,看到同樣事物的他,眼底則略過一絲不安。
走進地下道已經過了五分多鐘,兩人始終維持一步的差距,依靠那相較四面八方的黑暗顯得格外羸弱的手電筒燈光,一前一後地行走著。
這裡曾是地下交通網的一部分。然而在地上的街道淪為被拋棄區域,從都市圈切割出來之後,曾被視為帶動都市繁榮的象徵的這張地下交通網,也被毫不留情地捨棄。
架設在頭上的複雜管線,修整得平滑的牆面和鑲嵌在上卻不再發光的燈座,又或是兩人踩踏著的這條鋪有鐵軌的車道,以及剛才經過的被棄置的車廂,無聲地道出過往的這裡是多麼被人們需要,卻也對比出現在的淒涼。
安靜得出奇。腳步聲藉著反射提升數倍的音量,在敲打耳膜的同時,營造出更勝淒涼的孤寂感。
「快要到了。」
法蘭格斯提醒道,雷納德則回以符合他壯碩身材的渾厚單音。
在黑暗中前進,就像走在沙漠或航行於大海,少有變化的景色足以麻痺人的距離感和時間感。尤其是透過視覺賦予內心的壓力,久而久之甚至會產生黑暗猶如某種具有質量的異物的錯覺,進而轉變成某種讓人心失去冷靜的魔力,變得多疑、焦躁。
然而雷納德不覺得這有什麼問題。暫且不說過去在松露豬小隊動不動就要往沒日照又沒電燈的遺跡鑽,連現在由他打理的酒吧也是不怎麼明亮的場所。
當然,酒吧還沒拮据到只用一支小手電筒當照明,不過倒是有客人反應廁所只放一盞小夜燈不夠用。
在雷納德考慮該不該為酒吧購置新燈具的時候,映入眼裡的世界開始出現變化。一成不變的沉黑漸漸成為多種層次堆疊的黑,進而分離出水泥的灰色和燈座的鐵色;意即這條為黑暗浸染的地下道即將顯露真實的色彩,而那絕不是法蘭格斯手裡那支小手電筒能做到的事。
越過法蘭格斯那以成年男性來說稍微單薄的肩膀,雷納德看到光亮的來源,一扇高約兩公尺的圓形拱門。
接著,受到侷限的視野一口氣擴展開來。
方才沉重地壓在頭上的黑暗一舉遠去,被遠在三十公尺高的鹵素燈光驅散,然而抬頭仰望,原先灼目的澄黃經過空氣瀰散顯得柔和,讓人聯想到透過山間薄霧眺望的朝陽;迎面而來的徐風夾帶混合水泥和土壤的潮濕氣味,而非地上不法街那難以形容的異味,令人心曠神怡。
在這難以想像是地底下的寬廣空間之中,最為醒目的就是眼前整齊排列著的,連接不斷往前延伸的地面及仰頭才能望見的天花板的混凝土立柱。據法蘭格斯說共有六十二根,直徑約莫兩公尺,重量超過五百公噸以上。
這是模仿東方某座島國首都圈的地下放水路與防洪系統,簡單說明就是排水道。深度超過十層樓,全長也將近八公里,而那數十根頂天立地的擎天巨柱,其外型令人聯想到用於支撐神殿的古希臘建築設計之一的托次坎柱式圓柱,散發懾服萬物的氣勢。
「不管看幾次都很壯觀。」
「沒這樣的規模就撐不過颶風季啊。」
「嗯,你倒提醒我回去要做準備了。」
在這個國家,颶風是人人聞之色變的天災之一。強勁的風勢和暴量的雨水,不只損害人民財產,也奪去包含人類在內的眾多生命。
為此,政府向他國請益,並在十年前完成的這座地下防洪系統,其驚人的蓄水量能夠守護方圓一百公里內的都市圈,不受颶風襲來時的洪水危害,同時儲存足夠人們度過乾季的民生用水。
雷納德注意到下方平台的大片積水,範圍幾乎有半個操場寬,外圈有好幾隻流浪貓狗圍著舔拭。
走在前方的法蘭格斯說:
「那是上個月大雨留下的。因為那場雨,明明還沒颶風季,我們這裡就提早開始滿是濕氣的生活。」
說完,半轉過頭指著自己的臉,以幾乎不會影響臉部肌肉的程度扯起嘴角:
「所以我才沒包繃帶。煤斑病就很頭痛了,再得濕疹我想我會瘋掉吧。」
「你又重複使用了?」
「呃……唉,這樣都可以被你套話。」
「我上次帶來的繃帶至少能撐半個月啊?」
「是啊,只是……別緊張,凱蒂的狀況很好,昨天還多吃了半條麵包。」
聽到心繫的女孩沒事,這才讓雷納德鬆了口氣,不過這也讓他得到答案:
「所以是霸虎了。」
法蘭格斯臉色難看地點了下頭。
霸虎,不法街之首。在地上的街道被政府捨棄之前,雷虎就已經擊垮了所有與之為敵的不法組織,並將手下盡數吸收,成為連警方也不敢隨意招惹的武鬥勢力。
來到現在,失去公權力守護的被拋棄區域,儼然成了霸虎的天下。即使本人沒那個意思,手下卻仗著其名號肆意妄為;以綽號土狼的男子為首,以欺負小孩或傷病者為樂的混混絕不在少數。
雷納德很是懊惱地嘆氣,說:
「雖然不法街是因為有他在才沒被警察抄掉,但對生活在這邊的普通人卻不算好事。」
「加上現在來不法街的人越來越多,住的地方完全不夠。要不是以前在這工作知道怎麼走,我和他們不只要露宿街頭,還要擔心什麼時候會被那隻廢狼踹幾腳。」
「又是他啊。」
雷納德下意識收緊提著購物袋的手,隆起的上臂肌肉隔著衣袖也十分明顯。
「別怪罪自己,雷納德。如果不是有你住在都市圈,我們連乾淨的繃帶都沒得用,更別說讓孩子們吃飽了。」
「謝謝你,法蘭格斯。」
法蘭格斯回以微笑。一樣因為扯痛了臉部肌肉,變成有些歪扭的難看表情。
※※※
他們稱這裡「孤兒洞」。
所謂的他們,就是住在孤兒洞的孩子。就如同住處的名字,他們沒有父母。稱呼中的「洞」字也不難理解,因為這裡就是個偌大的洞穴,內部足夠劃分出數個生活空間,就像是地上常見的雅房;另一方面,也是為了繼承住在地上時期的,現在早已被夷平的孤兒院的回憶,便決定如是稱呼這裡。
老師──應該說他們稱之為老師的人物──法蘭格斯,曾在這座地下設施工作過。就他的說法,孤兒洞原本是工作人員的休息室,但事實上就是宿舍;畢竟工作人員不可能休颶風假,但也不可能在狂風肆虐時回到地上,同時也為了能二十四小時管控防洪系統,就得在這裡待到颶風離開。
因此基本的桌椅和床板一應俱全,也有廁所和廚房。只是隨著地上成了被拋棄區域,這裡也被一併捨棄,因此沒水沒電。
說到都市圈的人打算怎麼度過沒有防洪系統的颶風季,法蘭格斯說是人們離開前將系統固定在洩洪模式,因此這座具備儲水、防洪功能的壯觀地下建築,就成了貨真價實的普通下水道;差別只在規模大得有點嚇人而已。
而現在,孤兒洞的入口旁探出兩對眼睛,鬼鬼祟祟地往裡頭瞧。是艾路和酷樂。
「好安靜哦。」
「大家都睡了啊,不然我怎麼溜出去找妳?」
「老師也還沒回來的樣子……趁現在溜回房間啊啊啊啊我的眼睛啊!」
艾路句末的哀號是遭到高功率泛光型手電筒直射眼睛的關係。
「你們又跑出去!」
從陰影處跳出來的偷襲者,是個單手插腰、紮著雙馬尾的可愛小女孩。她穿著衣襬蓋過膝蓋的上衣,過大的領口露出可愛的鎖骨,袖子折了好幾摺才讓小手探出袖口,光溜溜的小腳只穿著一雙浴室拖鞋。
小女孩背後出現另一個小女孩。兩人宛如同一個模子印出來般相像,連穿著也相差無幾。不過差別在第二個小女孩表現得畏畏縮縮的,且將一頭中長髮紮成豎在腦後的單馬尾。
在穿過了十層樓高度而變得柔和的鵝黃燈光照耀下,兩人的褐色肌膚就好比細膩透亮的煙水晶,道出她們身為赤道人種的血統。
「等等啦小安,艾路姐姐是因為幫我們找吃的……」
「這樣也不行!小娜,妳也聽到老師說不能趁他出門時亂跑了!」
「可是……」
「沒有可是!」
被稱作小安的女孩抬起鼻子,就像宣告她是正確的一方用力揮出空著的手,嚇得小娜抱頭蹲下。
「小安,現在很晚了,別這麼大聲。」
「酷樂也是──等、怎麼又髒髒的回來啦!而且那是血對吧!別藏了我都看到了!」
「酷樂又受傷了嗎?我、我我我去拿新的繃帶!」
小娜說完轉頭就跑,正要開口卻遲了一秒的兩人只能無言地看著她消失的方向,之所以缺一人是因為艾路還倒在地上摀著眼睛的關係。
「小安,小娜知道繃帶早就用光了吧?」
「她就是這樣啦,毛毛躁躁的。」
「妳居然會用這種小學才學得到的單字?」
「我六歲了!是該上小學沒錯啊!」
火氣上來的小安作勢要打酷樂,卻被一手按住小腦袋瓜,無論她雙手揮得多兇轉得多快,礙於臂展就是碰不到酷樂。
約莫半分鐘後,氣喘吁吁的小安呈大字型地躺在地上。
「你、你這個……壞、壞蛋……哈……」
「喘完氣再罵啦。」
於是小安重複幾次深呼吸和吐氣,坐了起來。
「你的傷又是土狼打的嗎?」
這問題讓一旁的艾路抖了下肩膀,小安則是受不了地重重吐氣。
「又是一樣的原因啊。」
「不是啦,小安。是我自己跑到土狼前面才被打啦。」
「你有事沒事跑到土狼前面做什麼?」
雖說酷樂比小安大兩歲,但面對這直指重點的問句,區區兩年的差距根本無法為他編出漂亮的藉口。
再說,身為孤兒的他們沒受過什麼正規教育,更別說有多餘的資源汲取拌嘴的知識。
「呃……就是……」
「老師教我們不能說謊。」
「就……」
「而且要誠實。」
雖然酷樂垂下臉試圖避開小安的視線,但因為小安就坐在他前面,反倒把他眼底的情緒看得一清二楚。
「酷樂承認了吧?那艾路有什麼要說嗎?」
一樣坐在地上的艾路起初還想閃避小安的視線,但很快就下定決心,轉回頭來:
「我……是我害的。」
「艾路──」
艾路抬手制止酷樂,視線仍停留在小安的雙眼。
「酷樂,你只說一起挨老師罵,沒說小安吧?給這囂張小妹教訓的權利就交給我了。」
雖然說得好像很瀟灑,但仍不改她要被小兩歲的女孩訓話的事實。對此小安哼了一聲,回:
「我囂張妳就笨蛋了。算了,反正老師也快回來了,到時候──」
「集體熬夜嗎?這可不好喔。」
「──讓老、老老老師!」
嚇到舌頭打結的小安倏地轉頭,艾路和酷樂也瞪大眼睛。
他們口中的老師,法蘭格斯不知何時靠在孤兒洞入口旁,被他牽著的小娜則淚眼婆娑地看著這裡。
即使是在這種狀況下,艾路和酷樂卻心生「從口吃看出姊妹血緣相連的瞬間」這和現況毫無關聯的感想。
「我出門前應該說過,不想看到你們出現在臥室以外的地方。」
法蘭格斯的聲音聽起來就像來自深淵的呼喚,讓孩子們渾身發抖。
「法蘭格斯,別太嚇孩子了。」
而隨著這句話現身的雷納德,在孩子們看來就像從天而降的救世主。
「「「雷納德叔叔!」」」
孩子們全都跑向雷納德,而他也蹲了下來,把三個小蘿蔔頭全抱進懷裡。除了被法蘭格斯牽著的小娜,只能一臉羨慕地看著他們。
就像看到夥伴躲進避風港,但自己卻還坐在風浪甚巨的外海的小船。
然而下一刻,小娜看到雷納德的土黃色眸子掠過一絲的不懷好意。
「全抓到了,法蘭格斯。」
在驚覺被算計了的孩子們的背後,法蘭格斯豎起帶有肯定之意的大拇指。
「等、雷納德叔叔!」
「唔唔……力氣好大。」
「哪有這樣的啦!老師也好雷納德叔叔也好,老大不小了還欺負小孩子!」
小安大聲控訴,雷納德則默默看向法蘭格斯。
「你上課都在教什麼啊?」
「至少沒『老大不小』這句話。」
顯然小安的詞彙庫來源是連大人都無解的謎。
「總之乖乖上床睡覺,明天再來發禮物吧。」
雷納德這句話順利收買孩子們的心,全都聽話回到臥室。
「酷樂你等等,我幫你換繃帶。」
「欸?這個,謝謝雷納德叔叔,我自己來就──」
「我幫酷樂換!」
不料艾路突然跑回來自告奮勇,雷納德不住愣了半秒,交出繃帶。
「謝謝雷納德叔叔!好了酷樂,沒換完可不准你睡覺哦!」
「我就說我自己來──等、至少我大腿的繃帶讓我自己換!別拉我的褲子啦!」
到人都跑光,孤兒洞前總算恢復寧靜。
「等晚一點再去確認他們是不是真的睡了吧。」
「嗯,拜託你了。」
法蘭格斯的字句,並沒有讓雷納德特地道出請託字詞的必要;那是因為他捕捉到另一層含意。
晚一點再去。換言之,有一個需要他們兩人──特別是雷納德──先繞過去的地方。
於是兩人來到孤兒洞最內部的房間。房門和其他幾間的明顯不同,具有相當程度的隔音效果。這讓雷納德鬆了口氣,雖然這麼說對其他孩子不好意思,但他唯獨不想吵到這個房間的主人。
「這房間的隔音是最好的。」
法蘭格斯話中帶笑,看來很享受看穿雷納德的想法的感覺。
走進房間,門外的昏黃照不透盤據房裡的黑暗,因此法蘭格斯在門旁的牆上摸索一會,拿下一盞富有中世紀風情的手提油燈。當然,裡頭是LED燈泡,但透過控制電流量,這盞提燈能夠模擬出如同真正的燭火的搖曳光芒。
這油燈對雷納德來說並不陌生,因為這是他送給這房間主人的禮物。或使用更加準確的說法,是他已故的未婚妻指定送的。
「她很喜歡這個。」
法蘭格斯放輕聲音說道。聽來就像故人的美意得到認同,雷納德不由得垂下頭道謝:
「謝謝。」
當然,同樣放輕了聲音。這表示儘管不願意打擾她,卻仍忍不住心底這份想盡早看到她的心情。
來到床邊,燭火般不穩的橘黃色燈光隱隱照亮床上女孩的側臉。乾淨繃帶下的睡臉十足安穩,完全沒發現有人就站在她的身邊。
女孩名喚凱蒂,是孤兒洞的孩子之中年紀最長,卻也被煤班病折磨最久的孩子。
法蘭格斯和雷納德交換視線,踏著同樣無聲的步伐,離開凱蒂的房間。
「我說過了,她狀況很好。」
「是啊,睡得很舒服的樣子。」
距凱蒂的房間一段距離之後,從法蘭格斯起頭的這段交談開始,兩人的話題一度圍繞著她。雖然是地下,但這裡的通風不錯,空氣中可以聞到淡淡的河水氣味,該是直通洩洪目標地的河川的緣故。
和雷納德並肩,可以感覺得到他放心許多,而且嘴角一直是上揚的。在法蘭格斯看來,他就像個隨處可見的關心女兒的父親。
「今天就聊到這裡吧。」
說著,法蘭格斯停在轉角處的房門,替雷納德打開。房內除了桌椅和床就沒什麼顯眼的家具,唯一的裝飾是桌上的紙摺花,而且是插在牛奶瓶裡的。
「這是小娜準備的吧?」
「看來她們熬夜不是只為了抓夜遊的小哥哥和小姐姐。」
法蘭格斯的回答讓雷納德笑了一笑。
「明天見,法蘭格斯。」
「好夢,雷納德。」
※※※
土狼以身為霸虎的手下為榮。
不,嚴格說起來,是以取代他成為不法街的王者為目標,才屈就於現在的位子。土狼的服從,不過是為了博取霸虎旗下追隨者的信任,伺機吸收他們而建構的假象。
土狼隱約查覺到霸虎和都市圈作了交易。
在被拋棄區域遭切割之前,霸虎就統籌了這一帶所有的不法份子,時機會這麼剛好?都市圈的檢查鬆散,和垃圾沒兩樣的孤兒小鬼都能輕鬆走進去,怎麼不安插幾個親信進去搗亂,或撈點油水?就連今天那個跑進不法街的小警察,他早已不是第一個這麼做的,但也不會是第一個死在這裡的。霸虎的不法街第一守則就是不殺,而對象也包含都市圈的人。
而最為關鍵的,就是執法單位跑來抓什麼通緝犯,摔了兩架直升機在這的事。到今天剛滿十天,霸虎下令善後完也沒追究,更加深土狼的疑心。
就嗅覺而言,土狼之名可真是再適合不過。咬一口蒜味麵包,濃厚的香氣在嘴裡擴散,一點都不像要被丟掉的廚餘。
「那邊那位吃麵包的先生,打擾一下。」
土狼聞聲轉頭,一名穿著還算得體的青少年向他揮揮手。彬彬有禮的聲音比外表還要中性,脖子戴著突兀的銀色金屬製品,有種奇妙的違和感,不過土狼早就看慣不正常的事物,所以沒多在意。
青少年來到約兩公尺外的距離停下。就位置來看,土狼坐在堆疊在牆角的木箱,青少年則是站在地面,隔著這段距離交談,彼此不用過度低頭或抬起下巴,是舒適的距離。
不過大半夜走在不法街上,一名「穿著得體的青少年」,絕對不像外表那般人畜無害。
「什麼事?如果是討吃的,我想你應該不需要吧?」
「是不需要,我是來問路的。」
「問路?那你可找對人了。」
土狼兩手一推從木箱跳下來,拍掉麵包屑後朝自己豎起大拇指:
「沒有人比我更瞭這不法街了。說吧,哪條街哪條路?如果離這不遠,要我帶你過去也不成問題。」
「謝謝。應該就在這附近,我有地圖。」
「我看看。喔,之前摔直升機的地方啊。你當然找不到,那裡的房子都拆掉了。」
「都拆了……那青光眼白癡搞什麼鬼?」
青少年後半段話突然壓低聲音,不過土狼從他的眼神看出不滿的情緒。
「你要去的話,我還是能幫你帶路喔?」
「謝謝,但不用麻煩了。既然已經拆了,應該也滿顯眼的才對。」
看土狼交還地圖,青少年伸手正要接卻撲了個空。
青少年的眼底露出訝異,土狼的墨藍色眼珠則流轉著絕非善意的濁光。
「喂喂,就這樣?沒什麼別的表示了嗎?」
「我應該道過謝了……」
「道謝?一句謝值多少錢?這樣吧,把你脖子那銀色的給我,地圖就還你。」
青少年愣了愣,似乎很困擾地垂下頭。
「喂,就叫你──」
「……所以我才不想和蠢貨扯上關係,浪費我腦細胞。」
聲音驟變。就如同字面上的意思,青少年的聲音變成另一個人。相較於剛才那中性好聽但有些不搭調的嗓音,現在的似乎才是他真正的聲音:
「說真的,那地圖給你也沒差,但我不爽的是你勒索我,又浪費我時間害我多吸好幾口廢料味。不過看在你告訴我房子已經沒了,現在還可以當沒事。」
土狼一度因為青少年的變聲秀愣住,但很快就恢復上一秒的跋扈態度:
「可以當沒事?哈,走進這不法街的當下,就注定不可能沒事啦!你不給?好啊,我自己拿!」
就在土狼伸出手的那一刻,響起幾不可聞的洩氣聲響。
「唔喔!怎、怎麼回事──!」
被突如其來的力道由左而右拉扯,因此往旁踉蹌的土狼抬手一看,倒抽一大口氣。
原本該在手腕前端的完整掌部,赫然只剩一隻拇指,其餘部分憑空消失,徒留血肉模糊證明它們曾經存在。
「啊、啊啊啊啊!手!我的手啊啊啊啊!手啊啊啊啊!」
土狼腿軟跪倒,另一手按住傷口,但血反而流得更兇;同時感知系統開始正常運轉,隨之而來的劇痛讓語言能力退化到孩童等級。
「所以我就說不想和蠢貨扯上關係,一怎樣就亂吼亂叫。」
「──!你!你做了什麼!你做了什麼啊啊啊啊!」
「啊~再往左邊一點,好就這裡。」
「你──」
空氣炸了開來。然而衝擊波並未四散,而是集中在青少年的前方。
也就是土狼的腹部。
瞬間,就像挨了重磅拳擊手的全力一擊,又像是被大聯盟投手的快速球直擊肚子,只覺內臟轟地往後猛撞,連帶整個人被拔離地面,虛浮了三秒不到被重力扯了回來,外加滾了好幾圈。
不過在空氣爆炸那一刻就失去意識的土狼,也沒辦法主張有多痛了就是。
「呼,區區防禦機能作得活像反擊技,設計者是多誇張的遊戲腦啊?」
青少年,也就是艾因.修瓦克,踢了踢昏死的土狼兩腳,雙手插腰大嘆口氣。
口中說的防禦機能,是強化服的基本功能之一,運作方式是將能量凝聚在身體前方引爆,原理類似戰車的反應裝甲;不過兩者的差別在反應裝甲只是普通的爆炸,強化服卻能將爆炸範圍限縮至身體正前方,製造出短距離的能量噴發,抵銷敵人的攻擊。
然而唯一也是最大的缺點就是只限於正前方。換言之,就算只是稍微偏移幾個角度,威力也會大打折扣。
「還以為我這輩子都用不上這機能,這傢伙真是讓我開了眼界。」
看了看土狼的傷勢,艾因只是點個頭就轉身離開。雖然有帶凝血噴霧,但不想浪費在這種人身上。
「默,聽得到我吧?要移動了。就和剛剛一樣,瞄準鏡跟著我就好。」
通訊頻道另一端傳來輕敲彈匣的聲音,表示收到。雖然不會說話很麻煩,但言語外的溝通方式多不勝數。艾因和默訂定了幾個簡單的信號,建立彼此的溝通橋樑。
艾因很快就來到直升機墜落處的遺址。事實上,他在約莫一小時前就來過,也做了一定程度的搜查。
之所以問當地人,只是想確認手裡的情報正確與否。然而才問第一個就碰釘,更加深自力作業的想法。
「……先確保今天睡覺的地方吧。」
但打死也不要睡在滿是廢料味的地方。於是艾因駭進政府單位的資料庫,調出這一帶的地下設施檔案,找到現已廢棄的地下車站的入口,並將這資料分享給默。
「怎麼樣?我不勉強你,自己決定吧。」
五分鐘後,默無聲無息地出現在艾因身後,無聲地道出他的回答。
「那好,就作點準備吧。」
說完,艾因指示默在遺址旁的大樓或建築設置數個監視器後,兩人便進入地下道,一邊使用空氣檢測儀一邊前進,最後選擇地下三樓的廢棄車廂作臨時據點。
在準備入睡前,艾因朝默丟出一個掌心大的方形機械,說:
「青光眼出現就叫醒我。」
然後倒頭就睡。
來不及也沒能反駁的默,就只能摸摸鼻子,接下這橫跨整晚的夜哨任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