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篇完結小說】《獅子魚》

　　海是這麼的藍，像是由無數的悲傷匯聚而成，同時又是這麼的深，像是永無止盡下墜的絕望，我臣服在海神的腳底，任由自己在黑暗中沉淪，在闔上的故事末撰寫，直到那個孩子，像是終於升起的陽光，劃破黑暗進入我的生命裡。

※

　　很久很久以前，在白浪拍打、細沙鋪蓋的海邊，人類建起了一個小村莊，雖然人數少到連誰家的貓狗生孩子都知道，偶爾也會有風浪侵擾，但總體上大家都住得很安心、過得幸福快樂。

　　除了一個例外。

　　在距離村子稍遠的岸邊，斜斜地躺著一座巨大的岩山，上方零星點綴著綠，像是一條壯麗的長裙，慵懶地延伸至淺灘。海浪用他的精工細琢，在她的腳邊一點一點地刻畫出花紋，屹立不搖地鑿出穴口，然後越挖越深，最終形成一座幽深的洞穴。

　　在這個洞穴裡，住著一個非常美麗的女子，她的皮膚吹彈可破，蔚藍的眼睛猶如那深海，彷彿只要看著就會不小心被吸進去，但是只要她一靠近村子，就會被居民們激烈地趕出去。

　　「滾回去！你這個怪物！」村民們拿著魚叉向女子突刺，一支又一支，就像是一堵巨大的針牆。

　　「我只是將溺水的人送回來而已。」女子的聲音沒有起伏，在她的腳邊，躺著一個濕透的男子，呼吸明顯很微弱。

　　「求求你們去救救我丈夫！」但是在妻子的哭喊聲下，沒有一個人願意停下來聽她說。

　　居民們舉著魚叉，將女子逼退進陰暗的海蝕洞內，途中不小心劃傷了她的肌膚，怵目的紅色水珠落下，稀釋在清澈的浪裡、蒸發在炙熱的沙上，但是卻沒有持續落下太久，因為她的傷口快速癒合得不留痕跡，有如風過水無痕。

　　「滾回去！你這個魔女！」居民們停駐在洞前，不停地咒罵、叫喊，直到女子沒入濃重的黑暗，再也看不見時，他們才終於停下手中的攻擊和叫罵。

※

　　艾莉雅走進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彷彿連時間和空間的感受都被吞噬，但是她並不覺得害怕，即使腳步聲消失在沙子裡，像不存在於任何地方，也沒有任何猶豫，只管一步又一步地向前邁進，因為這就是她一直以來所熟悉的道路。

　　接著，像是在歡迎她的歸來，陽光照了進來。

　　一大片巨大的岩石展現在艾莉雅的眼前，有如向下覆蓋的手掌，在岸邊罩起一座避風港；圓形挖空的掌心，恰到好處地形成一扇天然的窗口，就像圈住了天空的一隅；湛藍的海水穿過它的指尖棲上沙灘，透著一點綠，像是液態的寶石璀璨，在岩石內側反射出粼粼波光。

　　由於這裡身處島嶼的死角，加上沿岸海域危險多漩渦，使艾莉雅不必擔心被村民打擾。

　　挨著一塊石頭坐下，底部的冰涼使她不禁打了個冷顫，眼前的石桌上陳列著各種粉末和液體，以及被海水送上岸作為材料的各種東西，例如貝殼、藻類、木頭等，另外，點起一盞燈照亮深邃的洞內，各種礦石羅列，像是一座天然的藏寶庫，使她時常能在此找到欠缺的物質。

　　其實艾莉雅並不憎恨村民，因為她確實是個與眾不同的魔女，活了這麼久，不會老也不會死，對於許多事情都不知道是逐漸看淡了呢？還是放棄了追究？總之不管答案如何，既然人們的幸福快樂裡容不下她，就讓她專注在自己的世界裡，圖點研究魔法時，屬於她的幸福快樂吧！

　　天空一碧如洗，今天是個稍微有些不同的日子，因為昨日的暴風雨，有很多材料都會被送往岸上，但是當艾莉雅提著袋子，滿心歡喜地走到岸邊時，那裡卻倒著一個人，全身零零落落地佈滿了傷痕，讓她原本的好心情整個被打壞，而且對方面部朝下，畫面看起來很可怕。

　　「你還活著嗎？」艾莉雅走到他旁邊，小心地搭話，但是回應她的卻是一片令人尷尬的沉默。

　　難道死了？

　　想到要把人扛著，通過長長的海蝕穴道就讓她心煩，如果只是溺水暈過去，還得消除他的記憶，不然被村民知道她在幹些什麼，她就要和她的幸福快樂說再見了。

　　總之先把人拉上岸再說吧。

　　但是一將對方的身體拖離海水，她就發現不是送回村莊這麼簡單的事，因為他的下半身覆滿了鱗片，折光四射間竟讓她一時感到暈眩。

　　那是一條非常美麗，卻有些殘破的魚尾。

※

　　當派崔克悠悠轉醒時，映入眼簾的是一片圓形的天空，身下墊著柔軟的苔癬，微微的溼度使他不至於脫水，躺著就像是他平常最愛睡的海葵床，另外，肌膚的幾處感覺涼涼的，非常舒服。

　　「可以說話嗎？聽得懂我說的嗎？」似乎是發現他醒了，一位坐在石桌前，看起來像是醫生的女子停下了手邊的事，對他投以視線。

　　「可以。」大概是剛睡醒的關係，他的聲音聽起來啞了些。

　　「我是艾莉雅，你叫什麼名字？」

　　「派崔克。」

　　「你很幸運，除了有多處撞傷、割傷、拉傷，還有腦震盪外，沒有骨折，神經也沒有斷，只要好好靜養就能跟平常一樣活動了。」艾莉雅遞給他幾瓶色彩鮮艷的水，示意要他接過，「已經幫你處理完傷口，剩下的一天喝一瓶」，好奇地湊近一聞，派崔克馬上拿得老遠，因為那味道真不是普通的可怕，「良藥苦口，保證效果但不保證味道。」

　　看見了他的反應，艾莉雅只是淡淡一笑，就像是獅子魚，艷麗中帶著點危險，使派崔克不自覺嚥了口水、打了個冷顫，擔心是不是收到了什麼奇怪的東西，不過很快的，他就發現自己只是多慮了，因為這瓶藥的效果真的很好。

　　等待痊癒的時間裡，當艾莉雅手邊的事告一段落後，他們偶爾會一起坐在岸邊，一邊看海，一邊閒聊。

　　「原來你正在旅行嗎？。」

　　「是啊，若不是遇上暴風雨和漩渦，我現在應該已經回到家了吧！」

　　「小小年紀就出來冒險不簡單。」

　　「才不小，我已經有一百歲了。」

　　「對我來說還是很小。」

　　「那妳說妳幾歲了？」

　　「嗯……」她仰起頭思考了一會，「記不得了，自從發現自己不老不死後，就沒在意時間了。」

　　「一直都是一個人？在這個地方？」

　　「對，一直都是一個人，在這個地方。」

　　海風吹亂了艾莉雅的髮絲，卻遮蓋不住她略顯寂寞的神情，派崔克想，他大概永遠不會忘記，有那麼一個朋友，百年來總是守著那個海蝕洞，以及她的幸福快樂，即使痊癒離開，結婚登上王位後，都不會忘記，

※

　　派崔克走了，回到了有人等待他的家，那她呢？

　　不會有人在岸邊歌唱想為她加油，實際上卻打擾她研究魔法，也不會有人在她完成新藥時為她高興，更不會有人在她從黑暗的洞穴中走出來時，對她說聲歡迎回家。

　　「為什麼？」艾莉雅對著海發問，明明只是回到原貌，卻多了份冷清，明明終於可以專心，卻總是提不起勁。

　　每當暴風雨來臨時，她總會想起派崔克倒在岸邊的那天，並期望或許哪天他又會突然出現，但隔天岸上除了材料以外什麼都沒有；當她坐在岸邊看海時，艾莉雅總會想起曾經和他一起閒聊的點滴，雖然只短短相處了幾日，卻無比快樂，但同時也會想起他們分手的那天，就像過鹹的鹽巴散去後，只有苦味。

　　望著一潭由海水匯聚的鏡面，裡面映照出艾莉雅蔚藍的雙眼，「彷彿將大海盡收眼裡，深邃的如海底。」她還記得，派崔克曾經對她這麼說過。

　　「……好寂寞。」久違百年的，落下了淚水，在水面漾起漣漪，也是久違百年的，發現自己愛上了一個人，雖然對方準確來說是隻人魚。

　　接著，艾莉雅有了研究的目標，那就是製作出能成為人魚的魔藥。如果他不來找我，那我就去找他，她想。

　　或許是愛情的力量使然，加上長期累積下來的研究經驗，讓她在短短一週內，像是在燃燒自己的生命般，完成了這瓶象徵通往海底的入場券。

　　「想到能離你更近些，這點痛楚似乎就不算什麼了。」她望著清澈的藍喃喃自語，像是在為自己做心理建設。

　　打理好海蝕洞後，艾莉雅將腳伸入海中，手裡拿著一瓶開蓋的藍色藥，然後，下定決心一飲而盡，強烈的疼痛感瞬間覆滿雙腳，彷彿有無數隱形的針，一線一線地穿過她的肉和骨頭，使雙腳逐漸合而為一。

　　艾莉雅忍著劇痛，用盡最後的力氣將全身沉入冰冷的海裡，她仰首看向海面，陽光穿透水照耀在她身上，像是一片又一片閃動的雲朵，在名為大海的天空中漂流，而她身陷其中，被海的女神擁抱，如同回到母親的子宮般，等待重生。

　　「終於可以見到你了。」艾莉雅的意識漸漸因疼痛而模糊，輕似夢囈的聲音透出了喜悅，或許是海水太過溫柔，最終她還是蜷曲著身子睡著了。

※

　　「喂！醒醒！妳怎麼睡在這裡？」微弱的光亮起，讓她睜開了雙眼，一個孩子提了盞小燈籠出現在艾莉雅面前，他的短髮在水中漂浮，讓頭看起來就像是一顆毛茸茸的球。

　　「我成功了？」她的第一個感覺是身體很重，像被灌入鉛，同時又能感受到浮力將身體撐起，跟平常在水裡游泳時不一樣。她試著集中呼吸，覺得沒有任何不適，順暢的沒有障礙，接著她垂眼看向身體下半部，那裡光滑且佈滿鱗片，雙腿已成功變成一條魚尾，但是當她想試著擺動時，卻發現非常吃力。

　　「姐姐妳沒事吧？怎麼會躺在這個荒郊野外呢？」孩子眨巴著眼，綠色的瞳孔豎立在眼裡，就像是一隻貓。

　　「我是從外地來的，來找派崔克，我是……」她頓了一下，一時之間不明白他們是什麼關係，一直以來她都是一個人，也因為體質的關係避免與人接觸，這是她第一次這麼認真的去在乎一個人。說是陌生人顯得太生疏，說是朋友又顯得太親密，對艾莉雅來說，人際關係比起魔法，實在複雜了太多太多。

　　「派崔克？那個派崔克國王？」大概是太過驚訝，孩子沒有特別在意她接下來想說的話，他的眼睛睜得特大，捕捉了關鍵字追問艾莉雅。

　　「國王？」原來她救了一隻王族。

　　「是啊，啊！我知道了！妳也是來參加國王的結婚典禮對不對？」孩子拍了下手，興奮地笑著，像是很滿意自己的答案，但是卻令艾莉雅僵硬了身子。

　　「……結婚？」一時之間，她差點找不回自己的聲音，覺得整顆心都沉了下去。

　　那一定不是指我認識的派崔克吧？大概只是同名罷了。她想。

　　「太好了！我也正準備過去呢！」還來不及反應，他就二話不說抓起了艾莉雅的手，「我們快走吧！就快開始了！」他的力氣比外表大上許多，強大的水流讓她穩不住自己的身體，只能單方面被他帶著前進，為了減緩水壓的不適，艾莉雅快速摸索著新身體的構造機能，才終於懂得用鰾和鰭游動，不至於保持奇怪的姿勢。

　　「姐姐妳是外地人可能不知道，國王曾經在登基前失蹤過一段時間，讓大家慌亂了一陣子。」前往皇宮的途中，他向艾莉雅講起了國王的故事，或許是見她一臉疑惑，他又補充說明，「王族在一百歲時就要出國歷練，並在規定的一個月後回來，才有資格繼承王位，但是當時王子卻沒有準時回來。」

　　聽到歷練兩個字，讓艾莉雅想起派崔克曾經在岸邊跟她說過，他正到處旅行一事。

　　「幸好一週前，他回來了。」他突然咯咯笑了起來，「王子說，他這段時間裡不小心被暴風雨困在岩洞中，和一隻獅子魚約會。」

　　獅子魚？想像著那個畫面，她也笑了。

　　遠遠的，一座珊瑚雕砌的城堡逐漸映入眼中，它的三塊色彩平均等分，鵝黃的托著左側、芋頭紫的托著右側，像是葉片包著花，讓上方露出的豔紅像是一朵燃燒的花，許多魚群在周圍悠遊，看起來好不熱鬧。

　　會是那個派崔克嗎？懷著忐忑又期待的心情，艾莉雅隨著這個人魚孩子進入禮堂內。

　　如果真的是他，他看到我會驚訝嗎？會對我說什麼呢？會高興看見我嗎？

　　熟悉的身影出現在人群後方的舞台上，久別重逢的喜悅讓她不自覺脫口而出他的名字。

　　「派……」但是在見到他身旁的可人兒時，便硬生生吞了回去。

　　兩人有說有笑，看起來很甜蜜。

　　是的，她忘記了這件事──忘記他要結婚了。

　　「皇后很美對吧？他們從小就認識了呢！」孩子沒發現到她的異樣，和在場的人一起陶醉在喜悅的氛圍中。

　　青梅竹馬嗎？那我算什麼呢？我們只相處了一段短短的時間，不過是救與被救的關係，還期望什麼更進一步的關係？

　　或許，我要高興至少獅子魚很美吧？

　　艾莉雅自嘲地笑著，笑自己的蠢和傻，酸苦的心情在眼眶打轉，像是隨時會傾洩而出。

　　「姐姐妳不看到最後嗎？就快要到誓約之吻的階段了。」

　　「不，已經夠了…」她忽視了孩子擔憂和困惑的神色，飛快且低調地游出，只是想盡快擺脫這種窒息的感覺，離得越遠越好。

※

　　從海蝕洞出來那日以來，已過了數年，派崔克還記得，當他終於把政事處理完一段落，帶著喜悅前往看望他的「獅子魚」朋友時，那裡的岸邊和沙灘上堆滿了各種東西，讓他費了好大的勁才越過它們，到比較空曠的地方休憩。

　　他感到很疑惑，艾莉雅一向都會把這些東西當作材料般收集起來，愛護著使用，但是如今卻讓它們任由波浪沖刷。他向洞內叫喊，卻只聽到了回音，這讓他感到很不安。

　　不，艾莉雅說過她不會老也不會死，所以一切都沒事的。

　　大概是去旅行了吧？他想。

　　呆呆地坐在岸邊一天，直到夕陽落入海面，換上一襲星空的衣裳，派崔克才依依不捨地躍回水中。他只覺得有些遺憾，因為這或許是他最後一次能獨自出海的時刻，之後就要進入那華麗的珊瑚牢籠中，全心全力地支撐整個海底王國。

　　「艾莉雅，妳什麼時候回來呢？」寒冷的海風拂過，一如他此刻寂寞的心。

　　期待落空的派崔克，為了將這股失落感甩去，他決定將這段記憶塵封，盡可能的不去回想，只是，很偶爾的，當他的孩子們帶回海面上的各種見聞時，他會不經意地去注意關於海蝕洞的消息，即使那裡不是獅子魚住的地方。

　　光陰荏苒，一轉眼他最小的女兒滿十五歲了，水靈的眼睛滾動，是那麼的藍，又是那麼的明亮，像是夜晚的銀河般美麗而深邃。

　　她端坐在國王面前，魚尾不安分地扭動著，可以看出她此刻的心情非常興奮。

　　「艾蕾娜，我知道妳等不及上岸了，但是還有幾件事妳必須遵守。」國王沒有糾正小公主的儀態，相對的還笑得有些寵溺，不過這並不影響他保持威嚴的姿態，「不能讓人類看見妳，因為人類對異於他們的生物，充滿了敵意。」

　　是的，曾經就有那麼一個人被孤立和攻擊，讓她不得不將自己囚禁在洞內。

　　「如果被發現，會對妳造成危險，所以最好別因好奇心而靠近他們，知道了嗎？」

　　「知道了！」

　　「好，去吧，玩得開心！」

　　然而，當時的派崔克並不知道，這一別，將會對她的女兒造成多大的改變。

　　當艾蕾娜亂糟糟的回到家時，大家都嚇了好大一跳，問她怎麼了，她只說遇到了暴風雨，然後不管怎麼深究都閉口不答。從那之後，她就一直顯得鬱鬱寡歡，總是望著海上發呆，讓大家都很擔心。

　　直到有一天，當所有兄弟姐妹都齊聚一堂，避開國王和皇后，偷偷地聊著海裡的各種八卦和傳聞時，「聽說在危險區域的深處住著一個海巫，如果有無論如何都沒辦法達成的願望，只要付出相對的代價，她就會幫妳實現。」這句話成了艾蕾娜離家出走的契機，當晚她就瞞著所有人出了皇宮，只留下了一張紙條，寫著「對不起，我愛上他了。」

　　沒有人知道她去了哪裡，也不知道她會不會回來，海這麼大、這麼深，該從何找起？國王只覺得頭昏眼花，因為最寶貝女兒的心，居然在神不知鬼不覺中，被某個不知名的人拐走了，這讓他感到非常打擊。

※

　　海底是這麼的黑，黑得像化不開的濃墨，彷彿身處在虛無之中，分不清自己究竟有沒有在前進，若不是艾莉雅感受到游泳時的阻力，只怕早已失去知覺。

　　當時她只是漫無目的地一直向遠方游、向深處鑽，捨棄一切的她，已經回不去岸邊的那個海蝕洞了，因為對艾莉雅來說那裡有太多回憶，讓她不願意去面對。第一次不顧一切的追求，換來的卻是一顆殘破的心，他不愛她，那她有又什麼資格向他索取呢，一切都只不過是她的自我催眠。

　　很累，不管是身體還是心靈，都感到前所未有的沉重，但她不想掙扎，只想就這麼靜靜睡去，然後隨波逐流地，任由身體下沉到熟悉的黑暗中。或許是海神的慈悲，當艾莉雅被刺目的光喚醒時，她發現自己躺在一座似故鄉的海蝕洞中，四周岩壁上鑲滿了會發光的神秘礦石，它們五顏六色、七彩繽紛，一區一區的分色排列生長，整齊得讓她不禁訝異自然的巧奪天工。

　　靠著過去的記憶和經驗，艾莉雅從零開始了她的魔法研究。

　　偶爾，會有不小心闖入此處的生物，他們多半都像她一樣，在尋求解脫的過程中被海流帶向這裡。有趣的是，他們一開始看見艾莉雅時，都感到很驚訝，沒想到居然有人住在這麼深的海底。

　　或許是壓抑太久，他們每個都不自覺地向她傾訴自己的故事，而她只是靜靜地埋首在自己的研究中，頭也不抬地聽著，在他們哭泣時遞上一杯熱藻茶。

　　或許是心血來潮，聽完他們的故事後，她總會在隔天悄悄送上一瓶藥水或一顆藥丸，說是讓她聽故事的謝禮，「否極泰來，你會沒事的。」說完就強制將對方送出深海，還搞不清楚狀況的人們，很神奇的，在吃下藥後真的實現了願望得救，讓他們的人生再度充滿了希望。

　　這個奇蹟一傳十、十傳百，在市井間流傳開，他們說，在恍如彼岸的黑暗中住著一個美艷的海巫，當你絕望時就能遇見她，這時只要付出代價，就能實現自己的願望。

　　但他們沒說的是，依照願望的大小，那個代價也可大可小。

　　這件事，艾蕾娜當然不會知道。

　　「兩克珍珠粉、魚鱗一小塊、半片海藻、十公升的水……」

　　寂靜的大海深處，一點微光自洞穴裡溢出，遠遠的看，就像是水中朧月。

　　一抹纖細的人影佇立在桌前，一邊喃喃自語，一邊將材料放進桌上的真空瓶內攪拌。

　　化為人魚後究竟過了多久呢？搖晃著手中的瓶子，艾莉雅自己也不知道。

　　其實艾莉雅原本並不是那麼在意的，只是因為一個十五歲女孩的故事，讓她突然間想到罷了，沒想到當時的一時衝動，讓她得以在這深海之中，活用自己的魔法幫助人們，過著愜意的生活，雖然偶爾會有吵鬧的客人來擾她清明。

　　「請把我變成人類吧！」那個女孩一進來就是這句話，嚇得差點讓艾莉雅毀了手中的計量瓶。

　　「什麼？」第一次聽到有人魚想變成人類，讓她以為聽錯了。

　　「請把我變成人類！」脹紅的腮幫子，不知是表示生氣還是害羞。

　　「孩子，妳知道許願是要代價的嗎？」她穩住計量瓶，將目光轉向女孩，對方的眼神非常認真，明亮的藍眼如星空璀璨。

　　「知道，但是我無論如何都想見他。」看著女孩，不知為何讓艾莉雅有種熟悉的感覺，這種堅持和執著，讓她想起了曾經的自己。

　　「說說看妳的故事吧。」

※

　　茶香裊裊，靜謐的氛圍使人內心平靜，冷卻了來者的心焰，使她能穩定心情，細細道出自己的故事。

　　「我叫艾蕾娜，在暴風雨那天救了一個人類的王子，」她攪著手指，顯得有些難以開口，「然後……從那天起，我就忘不掉他了。」說完就害羞地遮住了臉。艾莉雅沒說什麼，只是垂下眼，默默喝著熱藻茶，覺得這個情境似曾相似。

　　「父親說不能讓人類看見我們，所以我就想，如果變成人類就可以了吧。」她放下手，將目光投向我，「然後我就聽到了海巫的傳聞。」

　　我知道她正在等我接受她的請求，但是這並不是一件小事，「妳有覺悟嗎？變成人類，就意味著妳要拋棄海底世界的一切。」我為她酌上一杯茶，聲音非常平穩，「妳的家人、妳的朋友、妳的所有。」我抬眼看向她，決定若是她有任何動搖，就馬上把她送出這裡，然而，她的眼中沒有任何漣漪。

　　「可以喔，因為我已經，不想再當個乖孩子了。」她眨了眨眼，無神地望向窗外，陷入了回想。

　　「那個家就像是牢籠，雖然大家都會給我美麗的珊瑚和貝殼，但是大家都忙得沒時間陪我。小時候，曾經為了父母出門哭鬧過，我到現在都還記得，他們對我露出了困擾和略顯煩躁的表情。從那時開始，我就決定要當個好孩子，不讓他們困擾、不讓他們擔心，像個娃娃般做他們最愛的乖女兒。」她將思緒拉回，眼神再度聚焦，「但是……我已經累了。」我以為她會表現的很悲傷，但是事實卻相反，她緩緩的，對我漾起了一個甜美的微笑，「那天晚上，絢麗的彩花在天空綻放，我在豪華的船上看見了他，俊秀的外表和優雅的舉止，讓我知曉了何謂一見鍾情。」

　　我知道不管我說什麼，艾蕾娜都聽不進去了，她的心已經壓抑寂寞太久，在內，她得不到滿足，也沒辦法索求，在外，一旦抓住解放的機會，她就不會放手，就像終於找到一根救命稻草。

　　「我知道了，但是我的藥也不是萬能的。」我抬眼看著她，先為她打一劑預防針，「人類的靈魂跟人魚不一樣，他是永恆不滅的，不像人魚死後只會化為泡沫，遺憾的是，我無法讓妳擁有人類的靈魂，最多只能用妳的聲波去模擬他們的靈魂波長，然而……」我看向窗外漆黑一片，思索著要不要告訴她後面的話。

　　艾蕾娜見我停頓下來，便催促著我說下去。

　　「然而，就算成功了，如果妳無法和他兩情相悅並結婚，藉此共享靈魂，那麼妳就會在他婚禮隔天的黎明，化為泡沫死去。」我轉回來看向她，她的表情似乎因為關乎生死而有些猶豫。

　　「現在後悔還來得及，我送妳離開吧？」其實我一直希望她能回頭，因為我在她身上看見了自己的影子，同樣是這麼的天真，同樣是這麼的率直，所以才會和她聊起來，先把所有風險告訴她，不然一般人我都悶不吭聲，收了代價、做出藥，就把對方轟出去了，根本不會這麼深入瞭解，更不用說勸告。

　　「不，代價是聲音對吧？我願意。」

　　「妳願意？」

　　「雖然少了聲音有些不便，也無法用美麗的歌聲獲得他的青睞，但我可以靠舞姿來彌補，我對舞蹈可是蠻有自信的。」

　　「妳可能會死喔。」

　　「可是，並不是毫無希望，對吧？」

　　她衝著我笑，笑得很純粹，瞇起的藍眼讓我想起好久以前，躺在沙灘時看見的圓形天空，那天沒有雲也沒有風，只有令人沉靜的藍，美麗得毫無雜質。

　　「代價，我收下了。」

　　結束回想，艾莉雅在真空瓶內滴入兩滴血，最後確認材料都確實結合發生反應後，小心地放進模擬出來的人類靈魂結晶，頓時，彩光四射，強烈的光芒讓在客房熟睡的艾蕾娜睜開了雙眼。

　　「吵醒妳了？」看見她揉著惺忪睡眼游出來，艾莉雅只覺得心情很好，「完成了喔！」手上的藥水晶瑩剔透，無疑是個完美的成品，這讓艾莉雅非常滿意。

※

　　「人無法在水裡呼吸，所以記得躲到無人的岸邊後再喝。」那天早上，我將完成的藥水交給了艾蕾娜，並告知藥的注意事項。

　　「喝下去後，妳會感覺像是有把利劍，在慢慢切開妳的尾巴，這可能會痛到讓妳昏過去，不過醒來後妳就會發現自己變成人類了，另外，由於身體密度減少的關係，妳的每一步都會像是刀割般疼痛，這需要時間適應，不過……」看著她，我笑得有些無力，「恐怕沒那麼多時間了呢。」

　　但是艾蕾娜只是掛著一抹溫柔的微笑，安慰似的覆蓋住我拿著藥水瓶的手。

　　「謝謝，我出發了。」

　　「一路順風，願海神保佑。」送走她時，我在心中默默為她祈禱著。

　　然而幾天後，一群人魚突然衝進我的洞穴裡，強烈的亂流差點沒把我家的東西都砸了，七嘴八舌吵得我腦門作響，一氣之下就把他們全關了起來，免得他們繼續搗亂。

　　「海巫，求您救救她！」當他們冷靜下來後，他們一齊說出了自己來此的目的，「艾蕾娜她要死了。」接著又哭叫了起來。

　　「怎麼回事？」

　　「我們在岸邊找到了她，一開始覺得她只是個長得像艾蕾娜的人類，但是當她的眼睛望向大海時，我們就確定是她沒錯了。」一位女性痛哭了起來，「可是，那卻是一雙絕望、想要赴死的眼神啊！」

　　聽到這個消息，我只覺得他們的聲音好像離我越來越遙遠。

　　「她，也失敗了嗎？」思緒一下子回到好幾年前，那個丟下一切、失去一切的一天，唯一不同的是，我有機會開始新生活，但她只有泡沫的未來在等著她。

　　不，不行，她不應該是這種結局。

　　我翻箱倒櫃的找出一把匕首，森冷的銀面倒映出我蒼白的面孔，我將這把匕首交到他們手上，讓他們驚恐得睜大了眼睛。

　　「人類的靈魂來自他們的心，告訴艾蕾娜，只要將這把匕首刺入他的心臟，並將他的血滴在自己腳上，就能藉由他的靈魂之力重獲人魚之姿，回到大海。」

　　「海巫，謝謝您！」

　　送他們離開深海後，我只覺得百感交集，「吶，我說艾蕾娜。」轉頭望向一片黑暗的窗外，一段記憶湧上，彷彿看見當時同樣這麼做的女孩，寂寞地訴說著自己的故事，「其實妳有這麼多愛妳的人，所以回來好嗎？別為了那個不愛妳的人死了啊……」喃喃的，小聲的像是嘆息。

　　那天夜晚，我睡得很不安穩，猶如一葉扁舟身處在暴風雨的海上，無法停止地去想像艾蕾娜沾滿鮮血的樣子。這真的是我想要的結局嗎？但是如果不這麼做，她就會化為虛無消逝，如果活下來了，她還會是原本的那個她嗎？無數矛盾穿刺著我的心，跟著血紅的惡夢翻攪，在那陰暗的夢裡，我變回了人類，死命抓著船沿在濃黑的大海裡載浮載沉。

　　想要她回來，卻也不想看見她回來。

　　厚重的大浪襲來，將船打翻，我痛苦地在浪花中掙扎，口鼻嗆咳出鮮血，逐漸奪走我的知覺，翻倒的船離我越來越遠，當我墜入漩渦裡後，雙腿消失，我又變成了人魚。

　　「沒事的。」朦朧間，一道聲音響起，隨著陽光照入海中，溫暖地將我包覆，很神奇的，狂亂的水流逐漸平穩下來，而我掙脫了困住我的漩渦，順著光向上游出水面。

　　嘩啦──

　　露出海面後，我看見了漂浮在雲層間的艾蕾娜，她背著陽光，微笑著向我揮手。

.

.

.

　　乍然驚醒，我呆呆地望著位於石洞上方的圓形窗口，雖然和我曾經在岸邊看見的一樣，但那裡卻沒有圓形的天空。

　　「……妳為什麼會這麼善良呢？」眼睛酸酸的，好想哭泣。

　　最終，那把匕首還是回到了我的手上，附上了一束頭髮和一張字條。

　　「傻孩子。」我哽咽地笑著，彷彿看見黎明到來，而她在那燦爛的陽光中，掛著幸福的笑容，化作無數泡沫，隨風飄向天空的盡頭。

　　海是這麼的藍，像是由無數的靜謐匯聚而成，同時又是這麼的深，像是永無止盡延伸的希望，我走出海神的腳底，任由自己在光明中遨遊，在沒有盡頭的故事裡撰寫，每當太陽升起，輕柔的拂過肌膚，總會讓我想起曾經有那麼一個人，用她的溫柔點亮我的世界。

　　因愛而受傷的心，已經不會再感到疼痛了。

　　我換上黑色的衣裝，拿著艾蕾娜兄姐們給的邀請信，離開待了許久的深海，前往我曾經一直不願意去的珊瑚城堡，出席了艾蕾娜的葬禮。

　　她的葬禮非常低調簡單，只有她的家人參加，據信上所說，是為了不想讓國民也跟著悲傷。他們將一塊石碑立在沙地上，碑旁種了一棵像是玫瑰花一樣紅的垂柳，茂盛的枝條隨著水流緩慢飄揚，像是在向他們揮手告別。

　　當派崔克看見我時，他很驚訝我變成了人魚，久別重逢的喜悅，讓他高興得將我介紹給他的家人，「謝謝妳救了我丈夫，還有我的孩子。」皇后握緊了我的雙手，而我看著與艾蕾娜相似的面容，感受到從掌心傳來的溫暖後，終於，忍不住哭了出來。

　　我說，艾蕾娜是個善良的好孩子，而善良的靈魂會使天使垂憐，變得永恆不朽，總有一天，一定會轉世成人，到時，我會用我無窮無盡的生命，去見證她的歸來。

　　「那孩子就拜託您了。」

　　皇后抱緊了我，我埋首在她胸前，傾聽著她強烈的心跳，彷彿是被我自己的母親擁抱，而我像是對待易碎品般，小心地撫摸她的背部安慰，或許是因為他們都看著我的關係，只有我看見了那棵碑旁的垂柳，悄悄朝一個方向壓低了身子，就像是有人坐在上面一樣。

　　道別了艾蕾娜的家人，我正準備踏上旅途時，不知是命運的捉弄，還是大海女神的贈禮，我又遇見了當時那個有著貓眼的孩子，他已長成一個翩翩少年，但那顆毛球似的頭髮還是像小時候一樣可愛。

　　當他看見我時，驚喜之情盡顯其表，但游到我面前後，反而困窘地低下了頭。

　　原來他一直介意著國王皇后婚禮的那天，是不是因為他說錯了什麼話才讓我突然離開現場，這讓他自責了很久，等到典禮終於結束後，他想向我道歉，卻到處找不到我的下落，直到現在才得以有機會說出口。

　　我看著少年努力想安慰我的樣子，心裡感覺很溫暖，原來放下執著後，可以看見這麼多曾經被我遺漏掉的東西，同時又有些愧疚，因為那其實根本不是他的錯，但又不忍心戳破，我們就這樣互相道歉推托了一陣子，發現有些蠢後，相視大笑。

※

　　天空是這麼的藍，藍的像妳溫柔的眼睛。每當黎明到來時，艾莉雅總會這麼想。

　　「歐文，你整理好了嗎？要準備出發囉！」

　　「快好了！」貓眼少年探出頭，抱著許多瓶瓶罐罐，那些都是艾莉雅的魔藥。他的短髮在水中漂浮，讓頭看起來就像是一顆毛茸茸的球。

　　艾莉雅將一條幸運手環戴上左腕，那是用艾蕾娜割下的頭髮編織而成的，她珍惜地撫摸著，如同撫摸一個孩子的頭般溫柔。

　　「出發吧。」手環外，隨波飄揚的兩條短繩，像是在咯咯笑著。

　　提著行李，陽光在他們身後拉出好長的影子，一個纖細的、一個強壯的、一個嬌小的……

　　他們的旅程才正要開始。

【作者的話】

　　這一篇是我參加裏柳童話改編比賽的參賽作品。改編原型是小美人魚，文長一萬字，想了很久，最後還是決定不分章，直接發在單篇小說裡，因為原版就是這樣。

　　為了貼近現實，我是邊寫邊碰曾經很討厭的理化生物，然後逐字哭著打出來，不過當小說終於成功出產後，那種喜悅真的是無法比擬，非常有成就感！

　　謝謝看到這的你，希望你能讀得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