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雜記〈三十一〉親之二字

十六夜郎 | 2017-11-05 07:29:36 | 巴幣 34 | 人氣 390

  太宰治有篇名為〈親之二字〉的散文作品,被收錄在《離人》這部隨筆集之中。

  「親」這個字在日文中有兩個音節,不識字的人會以為這是兩個字。而這部作品也正是從這樣的細節開展,講述太宰治在二戰時期因為空襲,為了寄送物品而有了頻繁上郵局的一段時間。

  太宰治在郵局裡遇到了一位男性長輩,因為對方並不識字,於是拜託太宰幫忙在提款單上寫填入相關資訊,太宰應了對方的要求,在提款單寫了帳號、住址與姓名,只是,那名長輩要求寫下的卻是「竹內時」這樣的女名。他說這是自己的女兒。

  後來,太宰治經常在郵局遇見那名長輩,而每次他又會麻煩太宰幫忙填資料。每回都是固定數目的「肆拾圓」,提款名稱也都是「竹內時」。太宰治聽他說,這筆錢似乎會在當天變成他的酒錢。

  長輩說自己的兒子在戰場尚未歸來,長女嫁去別的城市,而這名叫「竹內時」的則是么女,他原先便是與這名么女住在青森,但因空襲而使房子被毀,女兒也因此嚴重燒傷,雖然接受治療,可最終還是囈語著「大象來了、大象來了」這樣奇怪的話語隨後斷了氣。

  那名失去么女的長輩說:「也許她是夢見大象了吧。做這種夢還真荒唐。啐!」才見他笑著說,不知怎地,竟然哭了。

  然而太宰治心想:「所謂的大象,或許,其實是發音相近的增產二字。那位竹內時小姐,據說生前一直在公家機關工作,我猜想,『增產來了』這句話,說不定在公家機關有什麼特別意義,所以變成了口頭禪。但是,按照那個文盲父親的解釋,說女兒是夢見大象,可悲的感覺要來得強烈幾十倍。」

  這時,郵局局員正好喊了:「竹內時女士」。這位文盲父親從椅子上起身準備去領款。而太宰治在後方望著這位長輩,心裡恨不得要他把這筆錢全部拿去喝酒吧。這麼一想,太宰治自己也想要喝酒了。

  提到文字,記得我剛到外地念書的第一年,初次手寫了一封五千多字的長信寄給母親。那不過是幾年前的一件極其普通的事,裡頭書寫著我對於當下的生命理解與體悟,此刻的理解自然不可同日而語。

  母親能讀懂我在裡頭寫的內容嗎?那是我生命中最需要幫助的一段時間,寄信過去的這件事也沒有事先通知給她。裡面附贈一本被我畫滿重點的《人間失格》以及一本封面上寫著:「我想要的東西並不是全世界,也不是百年的名聲;只想擁有一朵蒲公英般的信賴、一葉萵苣似的安慰,終此一生,任其蹉跎……」的《維榮之妻》,那是當時的我不成熟的彆扭的表達方式。

  我只記得她沒有把《人間失格》讀完。我盡量掩飾著難過。事實上,無數個夜裡我拿母親支付的生活費買酒,出自於各式各樣的理由,生活的挫敗、自我的質疑、情感的孤獨,連拿不是自己賺的錢買酒都是使我感到可恥的事,可在此同時,若非以母親支付的金錢買的菸或酒,那就絕對沒有意義,也絲毫察覺不到母親以另一種方式陪伴著我的感受了。

  每回從提款機裡提領出的鈔票,就像調取出一份母親的關愛,縱使只是毫無情感的數字被從餘額裡扣除,可沒多久又會有新的數字被填補進去。

  我與母親的感情一向很好。她是我最為忠實的聽眾,即便她不擅閱讀長文,我的許多作品也都保持著未讀的狀態,可我會將它改以相當口語與精簡的方式告訴她裡面的概要內容。

  我與母親有時也會討論較為嚴肅的議題,在先前撰寫的〈這個社會不該有垃圾:從卡夫卡《變形記》談老人該死「一殺多生」的極端〉中便是討論卡夫卡《變形記》與一殺多生思想,我還與母親討論過廢死、同性、年改、自殺、通姦除罪、毒品除罪......等議題。

  然而母親是否真是對這些議題有興趣,我其實從未知悉,關於對她的了解其實仍是不大多的。可偶爾,我也會詢問起一些在她還未成為一名母親前,又或者在成為母親後的事。

  她的時代距離我實在相隔遙遠,某些沒有共鳴感的,興許也不為我所記。只記得一直以來她便是我的聽眾,她幾乎總是無限度地包容著我,總是如此,就像打從記憶開始時我總會以一聲母親作為我對她說話的起手式。

  也像她總以關心我是否吃飽穿暖作為與我對話的起手式。

  有時站在一種較遠一些的距離來眺望這段時間,此後與母親疏離的時間是越來越長。有時我看見外頭的天氣正在落雨,可母親那裡晴空萬里,這條隔閡也許便是生命中必然的一種。

  近些月的一個例子,忘記因著何事的緣故,似乎是我對於某人或某事的濫情心態發作,母親有時怕我對人濫情,可在那一次卻說:「像你這樣的善良,一定會有個好女生嫁給你的。」使得我短暫愕然一陣隨即又發笑。

  近期,那些不無因巧合而相識的機緣,也曾對我說過怕我濫情卻又對此著迷的話語。

  母親是我忠實的聽眾,此外,她看見有人寄信給我,又或者偶爾聽聞我提及一些與她並不無關聯的女性的事情,她是否在某些時刻會意識到自己的兒子已離自己很遠很遠了。事實上,她也曾,應當說此刻仍是,擔心我真的到達一個立即性的遙遠的地方去。

  今年回鄉,在離別的前一個夜晚,我沒來由地感到焦躁,像這樣因為離別而產生的不安,這是第一次。腦海中有個衝動希望我在此刻擁抱一下母親,有一種意識告訴我,今後再也沒有機會了。然而像我這樣的性格,這輩子從未與母親擁抱過,要提出要求,我沒有勇氣。

  然而隔天早晨,當我整理好行李準備由母親送到機場時,母親忽然說:「我們好像沒有擁抱過?」

  我像是被打中似的,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悲傷和溫暖從心底傳來。但此時的我已經有辦法將那些更為深刻的東西被包藏得很好,只是和母親說:「好巧,昨天晚上我也一直想著這件事。」

  於是我們擁抱。我問母親說,為什麼在這種時刻沒來由地想要擁抱。母親少有地落下眼淚,說:「我只是忽然覺得,如果現在沒做的話,以後會很遺憾......」

  母親比我更有勇氣坦率這回事。不,大抵是出自於對我的不捨所做出的不得不吧。

  太宰治在《藝術新聞》對他的訪談中提到:「在生活中,我一直在思考愛這件事,不只是我,想必誰都會想吧,但是,這件事,很難。談到愛,或許以為是甘美甜膩的東西,其實很複雜。去愛,是怎麼一回事,至今,我仍不明白。」

  今天夜裡我與一位好友提到,像太宰治這樣想照顧他人,想成為有擔當的男人,想要成為他人的避風港,可接連不斷地嘗試,他發現自己才是最需要避風港的那種人。我一直去試圖愛與照顧,理解與體悟,不停地思索並察覺到周遭的愛,可大多都是不停地調取他人的情感。

  關於付出,我並沒有。然而周遭的確有人對我說過:「你已經給我太多了。」的這種話。母親是否能體會我內心的孤獨,我並不知曉,就如同我也不知曉母親有著怎樣的孤獨。

  我只是不停地從提款機裡面提領著他者的溫柔,期待在下次再度提領的時候又有新的數字被匯入進去。興許有一天,我得以不碰這樣的提款機器,不再調用他者予我的任何一切,又或者,他者被我提領一空,我才發覺自己從未對這台機器匯入些什麼。

  此刻,無意間讀起了太宰治的這則〈親之二字〉。無法讀懂文字的,無法理解語句的文盲,又或者是能讀又能寫的文字工作者,都或許在某些時期或出於巧合的緣故,縱使當事人站在面前對自己滔滔不絕,仍然有自己無法讀懂他的話語的時候。

  我會不會把「增產來了」誤讀成了「大象來了」,還以為自己理解,自此渾然不覺地以為這是他人的本意。

  「愛」這個字怎麼讀,至今,我仍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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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言

創作回應

Onikis@國家級邊緣人
……一塊來顆橘子吧。
2017-11-05 13:55:37
十六夜郎
(吃)
希望你不是因為覺得我這篇不好
2017-11-05 14:06:07
Onikis@國家級邊緣人
只是看著看著,想起朱自清的<背影>,沒由來地想吃顆橘子。
2017-11-05 14:12:27
十六夜郎
我剛也在想是不是使你想到背影了。然而我沒這樣文采,也怕我寫這篇文章寫得太過矯情了
不過我很少吃水果,母親給我橘子我是不吃的
2017-11-05 14:25:31
+9神聖騎士卡
寫得很好的一篇,令我感動,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的感動。

離家的心情大抵如此,你說的那個瞬間我也多有體會,每一次回老家,每一次要離開,我就知道又少了一次,誰不是呢?如果要把每個人每一次的相處都在倒數的話,這生命未免太過悲傷了,所以我們選擇沒事的樣子,好像很快就會再見面,好像沒什麼的樣子來對待離別。

卻在真正踏上沒有對方的歸途感到情緒低落。
2017-11-05 16:57:25
+9神聖騎士卡
把母親在提款機裡的錢提出來,做著覺得不應該的事情,卻同時感到欣慰對方的陪伴,即使是匯過來的數字也好。這段令我有感,我們經常活在類似這樣的自我安慰情境,誰又知道呢?對方知道嗎,或者對方也有自己不在身邊時自我安慰的方式,用著各種可能的聯繫來補償自己,書信、舊物、金錢、甚至「什麼都沒有地單純認為對方也在想你」,我也同樣不知道。

你說的那種心意相通的瞬間,確實很令人感動,知子莫若母,有時候我們的行為舉止、言語、甚至肢體語言都沒有表示,他們卻能知道。那個時候,真的很令人驚訝感動。
2017-11-05 17:05:00
ilwiKAMINA
即使因為在外面闖而少說上話,你們母子卻依然有著某種默契吧![e1]
2017-11-07 22:16: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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