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彧夫婦抵達東郡時,已近新春時期。
即使是在長期紛擾不堪的東郡,家家戶戶仍帶著笑臉迎接新年,期望一年比一年順利。
奮武將軍曹操就在東郡。
「我是潁川荀彧,字文若,稍早曾寄予書信,願曹將軍接見。」
荀彧於將軍府外與守衛說明來由,並再交付一份同樣的書信。
「曹將軍已知此事,但曹將軍公務繁忙,暫時無暇接見先生,請先生等候。」
守將沒有接下荀彧的書信,像是背誦課文,如實交待曹操的吩咐。
「(看來是要那個了。)」
守衛只說一句話,荀彧便知他隱藏的涵義。
「新春至,更需值勤維持治安,確實是辛勞了。」
荀彧伸出手,默默將一個小布包遞給守衛。
「……是啊。」
守衛毫不猶豫收下小布包,對荀彧的態度也稍作友善。
「(即使是以打擊權貴聞名的曹將軍,也無法遏止收賄之風。)」
曹操對仗勢欺人的權貴子弟素不姑息,總是施與嚴厲的懲罰,卻無法革除小官的收賄,難免有律人嚴,律己不嚴的觀感。
荀彧打滾官場多年,見慣官場生態,只因他對曹操有所期待,才會更顯感慨。
「那麼……」
守衛摸著小布包,正想從散發著獨特香氣的小布包中,摸出荀彧給他何等禮物。
「我先行投宿,之後還請您聯絡。」
荀彧先行啟口,就守衛的交待行事。
「……」
唐蓉的眼睛微微睜大,不明白荀彧為何不趁此時機拜見曹操,但她保持沉默,靜觀荀彧的布局。
「我、我知道了,定會幫您處理。」
守衛沒想到荀彧竟會選擇投宿,顯得有些尷尬,只能滿口承諾。
「感謝您。」
荀彧宛如不明白守衛是故意阻撓,微笑著。
「走吧。」
荀彧轉身,要唐蓉也跟著離開。
守衛目送兩人離去,打開小布包,展露心滿意足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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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若大人,剛才說不定能見到曹將軍,為何不請守衛通知呢?」
走了好段路程,唐蓉按捺不住好奇,諮詢了荀彧的想法。
「(蓉兒也聽得出來,看來那名守衛的道行真的太差了。)」
唐蓉平常深居簡出,也能輕易識破守衛的用心,荀彧建議曹操換個靈光些的守衛。
「曹將軍公務繁忙,怎能突然接見?這不就讓他前後矛盾了嗎?」
荀彧順著守衛的邏輯,道出合情合理的論述。
「那些話一聽就知道是要索賄,也許曹將軍正在等您啊。」
唐蓉皺起眉,不相信荀彧不懂守衛的暗示。
「曹將軍若有意接見,守衛也不致如此,這顯示曹將軍並不重視我。」
從守衛的態度,也能一窺曹操的態度,荀彧不可否認有些惆悵。
有潁川荀家的家世,有王佐才也的高名,荀彧不論到哪都能獲得基本的尊重,曹操是第一個對他視若無睹的人物。
「太過分了,至少也應該……」
唐蓉想為荀彧說些話,但荀彧搖了頭,制止她的不滿。
「這幾天,守衛定會為我處理,要見到曹將軍並不困難。」
荀彧不向守衛直接請求拜見曹操,是一種心理戰。
除非守衛是獲得曹操的命令,故意不讓荀彧入府,不然他只要收得好處,就非得讓荀彧入府。荀彧不在第一時間戳破藉口是尊重守衛,守衛感受到荀彧釋出的善意,就會選擇最好的時間點讓荀彧拜會曹操。
「(如果曹將軍無意傾聽,一切都沒有意義。)」
荀彧對自己的才能有自信,但曹操若無納賢之心,兩人交談就如對牛彈琴。
「……文若大人。」
唐蓉意會到荀彧面臨的困境,也低下頭思索解決辦法。
「已經抵達東郡,不如到街上走走,轉換心情。」
荀彧不願讓好不容易萌生的希望之芽,因小小的挫折而枯萎,與其苦思曹操的心理,不如放輕鬆。
「……是。」
唐蓉點了頭,接受荀彧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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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軍隊……)」
荀彧夫婦沿著街道,放眼望去都是成群的軍隊。
軍隊在最熱鬧的市肆駐紮最為密集,以伍為單位,由伍長指揮小隊,分派到街道各處。
士卒個個手持武器,神情嚴肅,駐立於各攤的附近,維持市肆的治安。
「這位大哥,可否請您……」
一名商賈鼓起勇氣,搓著雙手,滿臉笑容,勇敢向一旁的伍長打個商量。
「今日本隊已經移三次了,不能再移了。」
不待商賈說完,伍長就搖了頭。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這樣根本無法做生意……」
商賈點了頭,表示完全明白伍長的想法,但魁武的士卒遮蔽了他與顧客的視線,即使有顧客看到了,也會因懼怕士卒而不敢靠近。
「再移位……恐怕會被夏侯將軍……」
伍長左右張望,正在尋找新位置,但每支小隊都有固定的守衛範圍,一旦他移開了位置,就是怠忽職守。
「咳……」
聽到伍長的話語,商賈嘆了大氣,只能回到攤位,無精打采整理商品。
「那位夏侯將軍似乎很重視紀律呢。」
唐蓉向荀彧提出想法,對伍長與商賈的處境同感為難。
「我僅聽聞他是剛烈之人。」
荀彧微微一笑,牽著唐蓉的手,走到商賈的攤前,瀏覽了一次商品。
「客倌,要什麼應有盡有。」
商賈一見荀彧上門,立刻堆起笑容,熱情介紹商品。
「蓉兒,有喜歡的嗎?」
商賈販售的商品幾乎是手製髮飾,荀彧見唐蓉的髮飾已舊,打算為她更新。
「嗯……」
唐蓉看了一回後,凝視兩枚髮飾,似乎猶豫哪枚較佳。
「我聽客倌的口音不像這邊的,是外地人嗎?」
商賈開了話題,給予唐蓉充分的選擇時間。
「我們從潁川來的。」
荀彧點了頭,回答商賈的提問。
「潁川……喔,在西邊吧?很久以前我也去過那邊做生意,但現在不做了。」
商賈露出懷念的神情,又從袋內取出幾枚髮飾。
「為何不做了呢?」
荀彧將商賈取出的髮飾放置於唐蓉的眼前,順道問起原委。
「天下大亂,哪裡都不平靜,還不如留在家鄉。」
商賈嘆了大氣,「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本是最符合商人的寫照,但生意不如生命重要,為了保全生命,只得放棄了優渥的生意。
「東郡有比潁川平靜嗎?」
東郡與潁川都是交通要道,然而東郡的農業遠較潁川來得差,農民起義不絕,荀彧不認為東郡較潁川安全。
「是沒有,不過我們這邊有大人物,定能保衛家鄉。」
商賈自信滿滿,非常相信大人物的實力。
「……大人物?」
荀彧發出疑問,欲知商賈口中的「大人物」為何人。
「文若大人,蓉兒要這枚。」
唐蓉拾起了雕有芙蓉的髮飾,將其交給了荀彧。
「您眼光真好,這枚髮飾與您的氣質相得益彰啊。」
商賈誇獎唐蓉,鼓吹荀彧買下這枚髮飾。
「……也好。」
荀彧錯過詢問的時機,但他本就有意為唐蓉買枚髮飾,倒也乾脆取了幾枚銅錢給商賈。
「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
唐蓉把玩著髮飾,吟起了詩句。
「現在,所思終於不在遠道了……」
唐蓉的眼睛透露著幸福的曲線,能與荀彧一同出遊,是她引頸期盼的幸福。
「(還顧望舊鄉,長路漫浩浩……)」
荀彧想起後面的詩句,神色沉重起來。
荀彧隱藏了潛藏的憂慮,以一貫的微笑望著唐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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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先生,您終於回來了。」
傍晚時分,荀彧夫婦踏入客棧,客棧老闆迎面而來,露出慶幸的笑顏。
「……請問有何事嗎?」
荀彧望著客棧老闆,不解其意。
客棧內滿是歇腳的旅人飲酒暢談,發出喧鬧不堪的聲響,讓荀彧亟欲返房。
「你就是荀文若吧。」
荀彧聽到雄渾的嗓音不久,眼前便出現一道人影。
來人有粗獷的容貌,半臉的鬍子,銳利的雙眸雖感其脾氣暴躁,卻非不講事理之情,高大壯碩的身材,讓人感到莫名的安心。
「夏侯將軍,他正是荀先生。」
客棧老闆先行解釋,那名將軍也點了頭。
「(夏侯將軍……是夏侯元讓嗎?)」
荀彧雙眼微睜,沒想到會在客棧見到曹操的心腹──夏侯惇。
「先報上名號吧,我是夏侯惇,字元讓。」
夏侯惇不讓荀彧困惑,先行報上名號。
「我是荀彧,字文若。請問將軍找我何事呢?」
荀彧對夏侯惇拱手行禮,表達對夏侯惇的敬重。
夏侯惇是西漢滕公夏侯嬰之後,是譙縣鼎鼎有名的士族,曾因有人汙辱其師,他憤而殺之,而有氣烈之名。
世人重視文雅,強調武勇的夏侯家被比為豪族,階層反不如近期興起的潁川荀家。即使如此,荀彧對夏侯惇仍持敬意,不僅是夏侯惇與曹操的關係,更是對前輩的尊重。
「到我那邊說吧。」
夏侯惇感受到眾人的目光,意會客棧不適合談事,主動邀荀彧到府一談。
「文若大人……」
夏侯惇來意尚不明確,唐蓉不禁擔憂。
「夫人勿憂,不是壞事。」
夏侯惇爽朗笑著,安撫唐蓉不安的心情。
「荀夫人放心,夏侯將軍素來敬重士人,是有事請教荀先生。」
客棧老闆也出言保證,顯見夏侯惇的人望。
「既然如此,恭敬不如從命。」
夏侯惇主動來訪出乎荀彧的意料之外,荀彧絕不錯過千載難逢的時機。
「蓉兒明白了。」
唐蓉聽到荀彧的回覆後,對荀彧與夏侯惇鞠躬,目送兩人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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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由夏侯惇的指引,荀彧進入了奮武將軍的府區。
原本的守衛退居後方掃地,臉上滿是瘀青,一見夏侯惇就低下頭,渾身發抖。
「給我掃乾淨!」
夏侯惇發出怒叱,那名守衛忍著恐懼之心,勉強掃起地。
「……」
荀彧暗暗吃驚,但他不顯聲色,跟著夏侯惇的步伐。
「我收到你的來信,料想你也該來了,一直關注消息。若非我今天聞到一股香味,逼問他道出原委,我還不知道你來了。」
夏侯惇的語聲暴躁,顯見他的怒氣。
「我是今早才到,也許他晚些會向您報告。」
荀彧雖對貪瀆的守衛沒有好感,但他相信守衛不會不通報,稍微為守衛緩頰。
「這可不行,得為孟德找個值得信賴的護衛才行。」
夏侯惇搖了頭,守衛是聯繫曹操與眾人關係的第一道門,他自得重視。
「(孟德……他們的感情真好。)」
夏侯惇的字字句句都透露對曹操的關懷,這是重禮的荀家難以想像的事情。
荀彧有些羨慕。
「到了。」
夏侯惇未發覺荀彧的心情,走到「司馬府」外,與守衛打了照應。
「現在時間已晚,找不到孟德了,過幾天我再幫你引薦,今晚將就在我這邊休息吧。」
夏侯惇露出專屬於男人之間才會明白的笑容,透露曹操正在紓解壓力。
「感謝您。」
荀彧苦笑,他也不是剛出茅廬的小男孩,當然明白夏侯惇的意思。
夏侯惇踏入正廳,僕人已備妥席位與酒水,表示他對荀彧的重視。
「我不太喝茶,而且只是談談,就以酒代茶吧。」
夏侯惇先請荀彧入席,並要僕人為荀彧備酒。
「無妨。」
荀彧接過酒杯,不在意這種小事。
「何伯求譽你為王佐才也,我也聽聞你在潁川的治績,有些事情請教。」
夏侯惇敬荀彧一杯酒後,開啟了話題。
「請說。」
荀彧隨夏侯惇飲畢一杯酒,神色自若的態度,表達他非不善飲酒的士人。
「孟德擔任奮武將軍僅數月,每日厲行訓練軍隊,但不能訓練整天,總要巡視城鎮。軍隊巡視雖改善東郡治安,卻也招致不少民怨,我甚為苦惱。」
夏侯惇請教素昧平生的荀彧,可見他已束手無策。
「維持城鎮治安是太守的分內之事,曹將軍難免多事了。」
荀彧毫無顧忌指出曹操的問題,試探夏侯惇的反應。
「孟德才來幾個月,東郡太守就被換掉了,東郡的狀況又不好,實在難為啊。」
夏侯惇激昂的聲音,彷彿連酒杯都能震撼,是如此讓人深感恐懼。
「太守雖換,但部屬未必更易,與其商量行事,不失為辦法。」
面對這樣的夏侯惇,荀彧從容提出了想法。
太守因迴避本籍,在任官之地不如當地士族有影響力,太守若求治績,必須延聘當地士族。
荀彧能以弱冠之齡,成為潁川太守的主簿,正是如此。
「……這我倒沒想到。」
夏侯惇眼睛微睜,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這是基本的任官常識,他應該是沒有任官過。)」
夏侯惇出身於譙縣知名士族,卻不如書香世家與閹宦之後,讓荀彧有感世人對武勇的鄙視。
「我會與孟德提起。還有要怎麼處理軍隊的問題?」
夏侯惇滿意點了頭,語氣放柔了幾分,不給人咄咄逼人之感。
「(……曹將軍應該不會不清楚。)」
曹操仕官經驗遠比荀彧豐富,荀彧不認為曹操笙歌徹夜只是貪圖享樂。
「要解決擾民的問題,就得從根本著手。」
荀彧不出言指正,直接切入軍隊的問題。
「……根本?」
夏侯惇疑惑飲了酒,不解荀彧的意思。
「軍隊無謂巡視,表示其無事可做,交代工作即可。」
軍隊內部有分等級,精銳的部隊訓練最為紮實,所需耗費的心力也最多,不是夏侯惇所謂的問題來源;既非精銳部隊,戰鬥力只需維持,不必強求精進,最適合安排各式雜務。
「東郡人口大量流失,荒地處處,兵士本多務農,若讓其耕田,不僅減少民怨,並能恢復東郡往日的繁榮,請將軍考慮。」
軍隊糧食的維持一向仰賴軍屯,荀彧就此概念轉為發展東郡,一舉解決兩項問題。
「既有的水利設施都毀了,農田要怎樣規畫大家都不懂,怎麼讓兵士務農?」
夏侯惇對農田水利一竅不通,即使覺得荀彧所言有理,也是有心無力。
「難道你……」
夏侯惇眼睛一亮,以期待的眼神盯著荀彧。
「我也僅是略懂。」
荀彧搖了頭,自認無法滿足夏侯惇的期待。
「那不就白說了嗎?」
夏侯惇扶了額,好不容易燃起一絲絲希望的火苗,就要這樣滅卻了。
「我與將軍不懂,不代表其他人不懂。」
荀彧以微笑加溫即將滅卻的火苗,他並不是單提空言。
「可是大家都是粗人……」
夏侯惇抬起頭,正在思索有誰擅長屯田,腦內卻沒想到半個人。
「曹將軍有不少幕僚,藉此機會互相交流,說不定能尋著善於水利的人物。」
荀彧不僅是回答夏侯惇,同時也是欲知曹操是否有臥虎藏龍的幕僚群。
「嗯……」
夏侯惇從未提過此事,無法確認眾人的回應,不再提出反駁。
「不然,登庸高人亦是良方。」
荀彧再補上一句,不讓夏侯惇執著可能無法實現的事情。
「這樣啊……」
夏侯惇飲著酒,語氣略略遲疑,似乎想到了些主意。
「(他真是不簡單的人物。)」
荀彧微笑望著夏侯惇,讚嘆其不凡。
「(他的性格雖然剛烈,卻很能接納他人的想法,這是袁將軍缺乏的人才。)」
夏侯惇或許不是最優秀的將領,但他想要解決問題,廣泛聽取眾人想法的心意,會讓他變得強悍。
袁紹的幕僚個個聰明,卻不能遏止傾軋之風,正是缺乏像夏侯惇這等主動示弱的人物。
「(這就是曹將軍的正妻……看來我只能退居小妾了。)」
荀彧覺得郭嘉的正妻理論有些滋味,暗暗開了玩笑。
「希望有為將軍解惑。」
荀彧見夏侯惇久久不語,見時間已晚,自飲一杯酒,有準備休憩的意思。
「你真是了不起,幾句話就解開困擾我好幾旬的問題,近日……不對,明天非得讓孟德見你!」
夏侯惇爽朗大笑,毫無保留地讚美荀彧,但他覺得僅讚美還不足,非要積極回報。
「曹將軍公務繁忙……」
曹操每日有多少工作,哪能突然抽個空,荀彧只能謝卻夏侯惇的情意。
「那些一天不做不會怎樣,你比較重要。」
經由這次對談,夏侯惇已清楚明白荀彧的「王佐才也」不是浪得虛名,必須及早掌握。
「……謝將軍。」
夏侯惇的真情告白,如同一道暖流,流進了荀彧的心坎,讓荀彧感受到滿滿的暖意。
比起名士間的互相吹捧,夏侯惇發自真心的話語,更讓人窩心。
荀彧低下頭,難得出現這種害羞的神情。
「是孟德不對,我得去唸唸他。」
夏侯惇再為荀彧斟酒,發出對曹操的碎碎念。
「(……什麼意思?)」
一時,荀彧釐不清夏侯惇的意思,但他選擇將疑問藏在心裡。
「好啦,你今天就在這邊休息,明早我帶你去見孟德。」
夏侯惇拍了手,請僕人為荀彧引路。
「請往這邊。」
僕人接到夏侯惇的吩咐,指引荀彧到客房。
「(……可惜還是太急躁了。)」
聽到「明早」,荀彧不禁苦笑。
有了夏侯惇的保證,荀彧定能以最快的時間與曹操相會,但有些倉促。
荀彧於腦內推演各式情境,期待與曹操初次見面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