繪里稍微睜開眼睛，目光移向掛在對面牆上的時鐘。
形影不離的兩根指針，外加耳邊捎來的輕微呼聲，代表自己嚴律的守時毛病又犯了。
提前的時間觀念對於日後出社會的益處當然不在話下。但與其說是堅持不懈的優良習慣，繪里更覺得那是受諸多繁務洗禮後留下的副產品。
密集的芭蕾舞課程、煩瑣的學生會事務、勤奮的海未訓練表……莫名的使命感或是執著早已根深在自己的日常行事曆上，即使有了更多夥伴相挺，即使不需要再勞心於舞步和歌唱，每次提前達成目的時，胸口總隱約感覺有某種東西在翻騰著。
直到顛峰舞台的穹頂燈光遽滅，繪里才知道，自己仍沒有忘卻，仍在緬懷著那一年裡，那數道總是勇往直前的身影。
明明發自內心相信穗乃果的奔放與熱誠，卻還是不免想打探學生會運轉情形；明明打從心底信賴海未的沉著與穩重，卻還是會在經過辦公室時無意駐足。
並非放不下過去，只是希望能再多維持那份讓自己有些動力的溫度，就如同最近不時於雙唇間縈繞的，回憶裡熟悉的曲調般，除了欣喜，還有種愜意的踏實。
那份踏實之所以讓繪里難以忘懷，或許是因為當沉浸在那些身影的環繞及來往時，心中那位疲憊的金髮小女孩不需要再故作堅強：所有扛起的身分，從家中的姊姊，到音乃木的學生會長，再到學妹眼中的高年級學姐……直到那率直的手伸向她，才終於有理由卸下讓自己心力憔悴交瘁的面具——名為「榜樣」的面具。
說起來有點可笑，當自己提出建議，希望團員們能藉由改變稱謂消除彼此之間的隔閡，其中部分原因，也是為了能讓絢瀨繪里，這位看似成熟、老練，實則稚氣、膽怯的女孩，擁有一個依托的歸宿；在那裡，她可以放心依靠他人、可以安然供疲勞的身心歇息。
但那些幸福的滋味恐怕僅限於大家的人身安全尚未遭受威脅以前。
環視房間，感受其他八位少女依舊香甜的睡臉及呼聲後，思緒縝密的她反而更能察覺這安寧中渺小的漏洞：在和她們相處時所能得到的那份放鬆感，已經再度成為一種奢侈；如此險惡的環境裡，身為九人中年紀最大、決策經驗最豐富的角色，鬆懈自身的行為就跟缺乏規劃的行動一樣，在這當下，不會、也不該是個合理的選項。
逐漸分裂孳生的煩躁感由四周向金髮少女的床位匯聚，沿著秀髮攀上頭皮。繪里頓時感到腦門一陣暈眩，只得將目光集中在一旁，埋在紫色長髮中的容顏。試圖舒緩疼麻感之際，她仍然清楚記得當初在雪原上，耳邊所流入的溫和語調，和那些字句道出的信賴和從容。
原本，自己也期望，這場災禍能靠那身手不凡的背影獨自弭平；期望在逐漸模糊的時日交替裡，只需要抱著過去合宿般的心態便能順利度過。
直到這幾天，那披戴著風霜返還的眼神，越來越渙散。
直到這幾天，那身影對眾人嶄露的笑容，越來越僵硬。
直到這幾天，那陌生馬克杯裡的咖啡香，越來越濃烈。
難以忽視的跡象已經開始將那份強撐起的安心感一點一點剝落；而真正讓那份微薄妄想土崩瓦解的，是在早上時，眾人被臨時召集到客廳後的短短幾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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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早之前)
「我們得移動到下一個據點。」
雙手抱胸的身影，其向來平靜的語氣這回增添了不少嚴肅感。
「欸？！？！」
數天前的驚訝反應像是早被複製，直接貼在此時的眾人臉上。
「為什麼？！當初妳不是說只要…只要成功了…就能為大家多爭取一點時間了嗎？！」
「隨便出去會被吃掉的啦喵！」
「喂！這是怎麼回事啊？你當初不是說那些東西進不來的嗎？難道你騙了妮可？」
幾位情緒較激動的已經搶先鼓譟起來，至於沒有開口的，則大多在等待。
「你們幾個先安靜一下！」海未在那些躁動還沒演變成慌亂前便張大口喝止了那些聲音。
「……繼續吧。」「……嗯。」
兩道正經的眼神交會，短短幾個字和簡單的點頭動作間，似乎有著某種默契。
「那些東西的確是進不來沒有錯，但牠們還是可以把整個避難所包圍起來。更麻煩的是，現在手邊的糧食並不夠我們撐過一個月，」演講者的目光看似在聽眾間隨意環繞，但仍不忘在赤色的瞳孔間多加停留，「攔截負責偵查的單位確實能延後那些東西找上門的時間，但也只是多了一兩天而已，」這回換成湛藍眼眸的主人接收那慎重的視線，「那些東西在夜間是不會出來的，必須要把握這段期間徹夜趕路，盡可能在天亮前多拉開點距離。」最後，凝重的眼神聚焦在黃色眼目上，語氣在句尾時又多了一分篤定。
「但是如果照你說的，那些東西已經追到這裡來了，那就算我們到了下一個據點，不是照樣會被包圍嗎？」海未語間的猜忌呼之欲出，全賴有條理的質疑維持著她的謹慎。
「你講到重點了，」像是早預料到類似的反應，里奈單手插腰，另一隻手則舉起食指，「那些東西就像狗一樣，是靠嗅覺來追蹤獵物的。沾有我們味道的東西，像是衣物，雖然會吸引牠們來攻擊，但同時也能反過來利用這點。」
「……是誘餌，沒錯吧？」
里奈的嘴尚未闔上，前半部分的情報已先一步在繪里腦中進行加工處理；半閉闔的雙眼與下壓的眉頭大肆嶄露超齡的老練。過去扛起的責任，舉凡班長、樂隊指揮、學生會長等，或許在往後的履歷表上無足輕重，但對繪里而言，那些勞煩歲月賜予她的，遠比白紙上的幾個黑字還要更實用、更有價值。
「……！」里奈緊鎖的雙眉霎時上揚，但旋即在微微點頭後恢復原先的皺褶，繼續開口：「……對，在樓上的門牆周圍掛上我們的衣物。順利的話，就可以分散牠們注意力；接下來……」
繪里看向眼前前竭力解惑、說明的毅然神情。那是她不曾忘記的樣貌；那是以往學生會事務結束，自己拖著一身疲憊來到洗手台鏡子前時，從未錯過的眼神。
青藍色的眼裡，風雪般的冷冽，希，以及學妹們是這樣形容的。
那是肅穆，不曾因任何阻礙停下的堅守。
那是審慎，不曾因任何私情停擺的堅持。
那是困頓，不曾因任何委屈停止的堅毅。
「我們今晚出發。」
最能概括這些跡象的一句總結？
危險，非常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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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繪里。」
「…………」
漩渦般紊亂的腦海硬是穿插了意外之外的呼喚，但似乎沒有影響。
「繪里？」
「…………」
那陣漩渦沒有停止的跡象，如同那聲呼喚，即使多了上揚的音調。
「繪里！」
「…………！」
原本來回重播，關於那雙眼神的影像，成了像素崩壞的一堆雜色。
來回晃動腦袋後，那堆斑斕的色調才開始重新排列、組合、縮小，描繪出海藍色的輪廓。
「繪里，妳還好嗎？」
對方顯然沒見過這樣恍神的自己，琥珀色的瞳孔裡有著戒慎般的閃爍。
「啊…不好意思，海未，我剛剛在想事情……」繪里的臉頓時有點羞紅。
「……沒關係的，畢竟這實在太突然了。」
「……是啊。」
雖然在交代完基本事項後，里奈要求大家先回房午休；但始終無法安心入眠的繪里，連同一樣闔不了眼的海未，在見到獨自於餐桌前打理行囊的孤獨身影後，某種莫名的心情硬是將他們推到了餐桌椅上，有點生疏地在大小盒子間挪移雙手。
同樣沉默寡言的三位少女齊聚，即使空調運轉聲健在，湊合出的氛圍還是足以使人焦躁、哆嗦。直到里奈稍微交代事宜並走入地下室，寂靜的氣息才隨著陌生感遠去而消散。
「那個…海未，有什麼想法嗎？」
「嗯？關於什麼的？」海未停下為頭燈裝填電池的手。
「……任何事。」
「……………」
「……………」
營造出了另一團低冷的空氣，繪里一度嘲笑自己的問題太過隨便，直到海未的唇辦微張。
「……我的決心，還不夠…遠遠不夠……」
纖細的手緊握，白皙的皮膚讓突出的青筋顯得駭人；但真正讓繪里心悸的並非醞釀的憤慨，而是同樣適用於那句話的自己，以及仍在寢室裡的她們。
若要談自己為何能在與μ's共度的歲月裡逍遙自在，眼前真正詮釋「可靠」與「信賴」的藍色長髮少女肯定是最大的幕後功臣。光是學校課業、社團活動、家中事業等至少五六個例行規劃的離譜日常，就已經是μ's中無人能匹敵；過去半年裡，自己每一刻心靈上的舒坦，絕大多數是來自於以上項目皆能面面俱到的她，在辛勤灌溉下結出的美果。
直到那結出的美果開始萎縮。
「明明是為了守護重要的事物而努力著……明明是為了追尋渴望的道路而磨練著……」海未的右拳仍緊握著，另一隻手猛地揪住胸口，劇烈皺褶的線條像是共同怨憤著，「但到了最後……我還是一樣既被動又缺乏主見！一樣只能任由穗乃果亂來…一樣只能任由她去做我們沒人敢做的事情……」
縱使再多肥料與清水細心培育，沒了充足的日照滋養，一切都是枉然。
「…………」
繪里無法理出合適的安撫，只能看著海未的雙手重新回到事務中，抓著頭燈的手越加顫抖、放入電池的右手速度越來越快，卻也越來越粗暴，加大的音量像是連手指都在懼怕著。
「里奈帶著穗乃果回來的那一天…我想恨她…看到穗乃果變成那樣，怎麼可能不恨她？」
喀咖——喀咖——
「但是…我知道自己沒有資格，也沒有本錢那樣做，畢竟…到頭來還是我沒有阻止穗乃果，不管是在神社時，還是那天她跟著里奈出去時……」
喀咖、喀咖、喀咖——
「我只是不懂…不懂為什麼連她也不拒絕穗乃果？不懂她為什麼還可以這麼冷靜？不懂她為什麼在那次回來後一副任我們處置的模樣，連辯駁或反抗都沒有？」
喀咖喀咖喀咖喀咖喀咖——
「我佩服她的身手、擔當和誠信，但是…那天…為什麼穗乃果是先去找她？為什麼反而是穗乃果先站出來為她辯解？為什麼偏偏是她把穗乃果平安無事的帶——」
喀噠。
不幸的乾電池隨著手一鬆而跌落。
「………！！」
原來，是薰衣草的味道。
「已經沒事了。」
撫過繪里手掌與臉頰的，是使人沉醉而舒坦的柔順，是令人煥發而激昂的安穩。
「穗乃果是為了我們才這樣做的；雖然總是不顧後果，但我相信，在她下定決心的那刻，她的心中絕對有海未妳的位子。穗乃果那份體貼他人的心，是從不會改變的：一旦被她認定了，就會堅守到底，一分一毫都不會少，即使是對里奈，也是相同的待遇。」
「繪里……」
僵硬的雙手逐漸垂下，無意地攀上繪里的背脊；原先的驚滔駭浪，彷彿進入了無風帶。
「但就是因為體貼別人，穗乃果才會在那時候決定留下，不希望之後給大家造成更多負擔。我們……都太依賴里奈了…不單單是當初的雪原上，這幾天以來，她也總是無償為我們打理一切。我們都知道…她要為我們做的實在太多，而我們所能做的實在太少。」
「………」
倔強的臉此時已經顯得無力，慵懶地攤在堅實的肩上，鼻間的輕微氣息默默搔著繪里的頸。
「假如沒有穗乃果，她可能會繼續這樣逞強、繼續這樣壓迫自己……我非常清楚，硬撐下去會有什麼後果，就像當初如果我沒遇到希，或者…沒遇到你們的話……那種感覺非常可怕，那種無助、那種孤單…海未，穗乃果都願意接納這樣如此自卑的我了，那……你願意試著和穗乃果一起，再幫助另一個，和過去的我一樣痛苦的人嗎？」
嚼食著輕柔的耳語，海未多希望能就這樣蓋上眼皮，讓浮躁的心沉澱，讓冰冷的臉冷卻……
還不行。心底仍舊害羞，對感情懵懂的那位凜然武道家，是這麼叮嚀著的。
「繪里…你太狡猾了……」海未別過嘟起嘴的臉，拳頭輕輕敲向繪里空出的一邊肩膀。
「嘻嘻——」
將海未所掏出，那顆敏感又純情的心，視為一種默許的繪里，不禁伸手撫摸起海未的頭頂，儘管已經能從紅潤的脖子推敲出主人此刻的心情，莫名的愉悅仍然令繪里無法自拔。
抱歉啊，海未，老是得麻煩你們包容這樣的我：這位其實有點任性，又有點膽小的
Elichik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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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海未，你還好嗎？怎麼才暫時離開沒多久你的臉就變這麼紅了？」
「咦？啊啊…沒、沒事啦，可能…只是暖氣開太強了，所以有點太熱…哈哈……」
面對狐疑的目光，海未有點慶幸里奈是在自己和繪里放開彼此後才現身。至於對方口中的疑問，胡亂揮動雙手的海未只能低下頭，以和表情完全不符的口氣及說詞敷衍著。
「…………」單手掩面的棕髮少女。
「………噗噗。」強憋著笑意的金髮少女。
「呀啊！！」毫無防備下被摸額頭的藍髮少女。
「似乎沒有發燒的跡象，不過保險起見，先等我拿個體溫計和溫開水來吧。」
待里奈的身影消失，繪里的手又不安份地戳上海未早已癱軟的臉頰。
「你們……都欺負我……」海未緋紅的臉幾乎無力得要貼在桌上。
「呵呵，這也是個好機會，試著好好和她相處一次看看吧。」
「唔……」
直到眼前遞上了水杯和細長玻璃管，海未才勉強將頭撐起，雖然那陣通紅仍舊鮮明。
「里奈。」
「嗯？」
「這段時間……辛苦妳了。」
藉由嚥下一大口口水所催出的固執，這回在海未唇邊化成了一句細微，卻十分柔和的心聲。
「……嗯，不會。」
上挑的眉毛有點驚訝，但里奈依舊回以淺淺的微笑。這次的笑容，在繪里眼中，沒那麼僵硬了。
達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