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怡娟從未感覺過如此的寒冷,半小時前在命理館的對話讓她無所適從。
祂就在妳背後。王神棍收起稍早的嘻皮笑臉。
妳永遠也無法逃離。
她近乎崩潰地責備自己。
「唉唉不行!真的被跟上了!」王神棍向他們比劃著。
女生、二十年前、週數過長所以只能求助於密醫。那都是她告訴我的。王神棍壓低音量彷彿不想被他所說的嬰靈聽見。
小孩子想投胎成人結果就這樣被你們阻擋下來,那種怨氣繼續跟在身邊遲早會出事。我給你們幾天想想,這張符仔先帶在身上,符仔會讓小孩子暫時做不出什麼壞事,別搞丟了。
她瞪著計程車後照鏡,試圖找出王神棍所說的嬰靈是否正在她背後張牙舞爪。
「這也是我的錯,妳不能一直責怪自己。」張銘寬轉頭對她低語。
「她從我身體裡被拉出來當垃圾丟掉!」羅怡娟歇斯底里地大吼。「是我殺了她!」
「殺死她的人不是妳!」
「是我!是我!我恨我自己!」
「別這樣,怡娟,她是我們的小孩!」
「那她為什麼不跟著你!!」
張銘寬無言以對。
命理館再度空無一人,只有黑膠唱片依然持續地旋轉,但已經從弦樂四重奏換成另一張帶有人聲旋律的專輯,鋼琴輕快地敲著彷彿夜晚吹過原野讓麥田如波浪搖擺的微風。
「那些向你求助的人都像在進行一場最終仍將墮入深淵的旅程。」胎胎對正在收拾茶杯的王神棍說道。「就像你正在放的音樂裡的主角一樣,被晚風吹拂著步入可悲的瘋狂…與死亡。」
「那都是他們應得的。」王神棍露出微笑,看來胎胎的確有遺傳到她那對天資聰穎卻不負責任的無能父母。
「所以這就是你到各地密醫診所收集死胎的原因?」她飄下天花板。
「你們這些孩子不該淪為孤魂野鬼,我只是在做自己覺得對的事情。」
「但你在知道我是誰的小孩後就在他們下飛機時派其他嬰靈去騷擾那個女人,而不是叫我去這麼做,這又是為什麼?」
「王牌要留到最後用。」
「你真覺得自己是正義使者?」
「就算鬼魂也會長大,胎胎,有些事等你們長大了就會理解。」
~*~
有些事等你們長大了就會理解。
羅怡娟記得父母這樣對她說。
那何時才叫長大?
張銘寬也同樣無法了解父母師長的回答,他從那時便開始懷疑這些大人是否再也不是生命的真理。
然後他和羅怡娟,兩個偉大的質疑者,便試圖挑戰大人所說的那些「只要長大了就會知道」的事情。
但他們並不知道挑戰未知的代價有多大,因為學校從沒教過他們。
學校拒絕教導他們。
學校拒絕回答那些「只要長大了就會知道」的問題。
他們在一間隱居深山遠離人群的藝術學校裡一同成長,直到高中畢業前的那場悲劇後(感謝兩方父母的財大氣粗,校方沒能得知任何事)才不捨地離開那處桃源仙境飛離臺灣,卻在異地才逐漸了解所謂的仙境到頭來竟是黑暗淵藪。
你們的學校瘋了!噁心死了!德國同學對他們驚呼。
你們應該早早就要被社會局帶走!美國同學嫌惡地瞪著他們。
「所以你們沒這種學校存在?我以為這裡很多這種學校!」張銘寬擋在美國同學和羅怡娟中間大聲反駁。
「叫學生戴守貞戒又不教他們性教育讓他們蠢到以為牽手就會懷孕?有!我們有!多到數不清!你應該感謝自己能逃離那個鬼地方!!」美國同學頭也不回地逃跑。
所以我們才是真正的罪人?張銘寬絕望地看著後照鏡裡正在啜泣的羅怡娟。
到底是誰犯了錯?
這一切到底是從哪裡出了問題?
計程車司機依然緊握方向盤讓車子安穩前進,在鮮黃色車身駛進金碧輝煌的飯店門口時優雅地從噴水池後頭的廊柱間滑過,但他仍在暗忖著如何用這個新發現大賺一筆,這群養尊處優的藝術家不該隨意輕賤做工的人。說來好玩,他們不也曾是群工匠嗎?
~*~
李天壽在隔天中午呆坐醉月湖畔的咖啡屋旁,耐性快被豔陽磨光。
真好,我要是可以天天上班遲到該有多好,早知道就不要聽老爸的話考警大。他瞪著手機暗自碎念,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用通訊軟體和嘉嘉聊天,他難得能在上班時間跟嘉嘉搭上話,這讓遠在異地的老友高興到不行。
「李警官?」灰白色的雜亂腦袋迎面而來。
「高教授?」李天壽差點跳起來阻止對方這麼叫他,這下附近的人全都抬起頭看著他了。
「抱歉!剛才跟學生討論事情耽擱了!」高教授滿臉歉意地坐下。「要吃點什麼嗎?我請客。」
「不不沒關係!」李天壽指指桌上喝到一半的冰咖啡。
「你打給我的時候我嚇了一大跳,想說警察局怎麼會沒事打到人類系來呢!」高教授把灰白色長髮撥到腦後然後用鉛筆盤了起來。
「我有上網查資料…也許…妳能解釋一些我們警察搞不懂的事情…」李天壽壓低音量說道。「宗教上的事情。」
「很有趣,很少有警察會這麼做。」高教授聳了聳肩。
他們離開校園,穿越馬路來到綠樹成蔭卻四處充滿坑疤與工地的老舊房舍,小心翼翼爬上斑駁階梯(根據高教授的說法,房子實在太破爛了,天花板有次還塌下來差點壓到人)進入高教授狹窄的研究室,當李天壽禮貌地幫教授關上房門時,他的目光被掛在牆上的一張老照片吸引。
「這是…妳年輕時的照片嗎?」他覺得自己一定是被太陽曬昏了才會問這種魯莽的問題,但高教授年輕時真的跟他早逝的妹妹非常相像。
「是啊,以前在國外讀書時拍的,裡面的同學大多也在教書,除了…」高教授彷彿陷入回憶中扶額思索著。「唉算了,都多久前的事情了,我們切入正題吧,你想問什麼?」
「我…只是想知道嬰靈到底對人們來說有什麼意義?為什麼…我們會害怕嬰靈?」
他掏出那些照片。
高教授頓時皺起眉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