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了一個夢，夢到的是若燐。不，確切來說我不太確定是不是她。她穿著素白的連身洋裝，跪坐在花海裡編織著花冠。她有時會舉起花冠，透著陽光仔細地凝視，那樣的背影映在我的雙眸裡，想喚出她的名字，但喉嚨像是有什麼梗住似的發不出聲。
我緩步接近，輕輕撥開花叢，只想見見許久未見的容貌。在我打算觸碰她肩膀的那一刻前，她突然將花冠置於一旁，然後緩緩脫去那素白連身洋裝，髮絲隨著脫衣服的動作舞動著，隨之迎來的不知是花香還是髮香。她將洋裝摺好放在身邊，然後戴上了那朵花冠，有三色堇、有矢車菊、有百合，她刻意編出了這各色花朵盡有的花冠。
她裸著身子保持著那樣的姿勢不動，看起來就好像被花海給吸引住，我吞了幾口唾液以紓解喉嚨的乾涸，不敢有任何動作，就怕打擾了這看似是儀式的渾圓神祕。然後起風了，許些花朵被吹起花瓣，若燐的髮絲跟隨著花瓣飛舞，我仔細瞧了瞧她的身形，大致和以前一樣不曾變過，但多了股成熟。目光從她的肩膀慢慢往下掃，繞過脊索環住腰部，一切切是那麼熟悉卻又陌生。我湊近並且也跪坐下來，伸手從若燐背後環抱住她，她沒有任何反應。
我的指尖在若燐的身上旅行，肚臍的凹窪、曾經觸摸的肋骨、渾圓隆起的胸部，然後慢慢環住她的頸子、下顎、臉頰。手指彷若在讀字般，傾聽若燐五官的美，像安靜的湖光月影。在撫摸唇瓣時，若燐忽然有了動作，她開始吸吮著我的手指，唾液沾滿整個指尖，緩緩移開時還感覺得到那絲纏綿的唾液。
她抓住我的手腕，然後引著我的雙手順著身體的起伏來道大腿內側。徘徊了沒多久，又引著我的雙手在身體上撫摸，好像正藉著我的雙手在愛撫著什麼，愛撫她心靈的不完全，也在愛撫我心靈的不完全。沒多久，她接著放開我的手，施了點力以起身。然後邁出步伐跑開我，在她回眸的瞬間，我的視野卻突然一片漆黑。
在這花海裡，我沒有看見想看見的，她的容貌。
夢醒，我在床上躺了一段時間，這段時間裡我把腦子放空，什麼都不想。
又過了沒多久，我便起身，腦袋脹脹的讓我想吐，跑到廁所蹲在馬桶前，卻什麼也吐不出來。到廚房倒了一杯白開水，一飲而盡還不夠，就這樣一連喝了好幾杯，那是種越喝越渴的感覺，直到喝到肚子脹脹的才停下。
腦子有點清醒，才去看了一下時間，三點五十二分，我倒臥在床上，但還是睡不著。於是我決定傳一封訊息給郁心來打發時間，其實我的精神異常亢奮中，得找個事情把精神給宣洩掉。我打開手機，在通訊軟體找到郁心的帳號，然後開始輸入訊息。
「妳哭過嗎？我是說由衷地哭，解放的那種哭。」
很理所當然的郁心未讀，畢竟現在可是半夜，她肯定在睡覺。心裡才這麼一想，畫面上沒多久就顯示已讀。我才害怕是不是吵醒她了。
「哭過，剛剛才哭過。」
看到這樣的答覆，我不免心生疑惑。不過基於一些禮貌，我還是因為打擾到她而先向她道歉。但自此之後郁心就一直未讀，而我也不好意思繼續打擾她，只好戴上耳機，聽點幫助入眠的抒情音樂。
那夜，我再也沒仔細思考過郁心的那個答覆。
§
郁心邀我陪她去攝影展，說是在松菸文創園區那兒出展，為了陪陪她，我向老闆娘請了半天假，然後到那兒和她碰頭。和平常一樣的私服裝扮，我揮揮手，這才讓她注意到我。
「抱歉，寒芸姊，硬拉著妳陪我看展。」她牽起我的手說道。
「不會，反正花店那兒閒著也是閒著，陪妳看展可以的。」
她將我的手十指緊扣，要我湊近一點以防我走失，我也就乖乖地配合了。
郁心說這次聯展中有她喜歡的攝影師，風格近似於日本的細江英公。她說出很多我沒聽過的人名，對於攝影這圈子，我還真是一竅不通。不過郁心並不把這放在心上，能有個陪著看展的伴就讓她很高興了。
「寒芸姊，妳得要知道，系上沒一個同學願意抽空來看的。」
「妳沒有加入攝影社之類的？」
「有呀，但是他們都好難溝通。」郁心突然傻笑道：「和妳一起出來，我比較自在。不像那些書呆子，寒芸姊知性多了。」
一個短小的展覽，卻花掉了我們一個下午。我不得不說或許是郁心每次都站在一部作品前至少十來分鐘，然後和我說說她對這部作品的感覺。我也會這樣，但只有一、兩個作品會有如此舉動。有個作品我印象深刻，裡頭是個裸著上半身的男人，左手緊掩臉的下半部、右手緊遮著臉的上半部，作品是黑白成像的。
「他看不到、說不了話，但似乎聽得見什麼。」郁心在我身旁注視那照片，然後忽然瞥向我說著：「沒有人可以真正地把自己鎖起來。」
「妳是在暗示我什麼嗎？」
「沒有，寒芸姊想多了。」她笑答。
離開松菸園區，郁心要我到她家坐坐。她說想請我當攝影模特兒，我問說她家裡這麼小，哪兒能拍。她回答床上，我笑說這簡直是開玩笑。雖然有些不太願意，但還是給她硬拉著去。舊地重遊，一樣的擺設，不一樣的感情。她希望我能洗個澡，然後換上指定的服裝，我疑惑問她是不是變態，她羞著臉硬把我推去浴室，關上門前我還刻意問說要不要一起共浴，於是她故意用力甩上門。
可是過沒多久，浴室的門把被旋開了，正在淋浴的我訝異地往門那兒去，只見她也裸著身子，只拿塊浴巾遮羞。說是一起洗澡比較省水，我也是認了這個說法，兩個人便擠在狹小的淋浴間。
「水溫夠嗎？還是要再熱一些？」我問，她回答說剛好，然後我們又陷入沉默。我輕輕撥開她那被淋濕的長髮，然後郁心張著充盈的眸子凝視我，果然很單純，沒有任何空洞。接著我們擁吻，汗水、熱水交織。那是比若燐更加瘦小的肉體，沒有多餘的贅肉，挽著她的手臂時能感覺到些微骨感。她的手、她的腰、她的胸，她的一切都和若燐好不一樣，可是心中卻有股念頭把她當成了若燐，我體認到那是多麼地罪惡，可是竟無法停下。
「妳是不是陷入了某種薛西佛斯的情結？」郁心小聲問道。
「怎麼這麼問？」
「我覺得……」這次換她輕撥我的頭髮說道：「妳好像還有些執念。」
我沒有任何的回答。
共浴完，她換上輕便的衣物，然後遞給我一件薄紗睡衣。我向郁心投射疑惑的眼神，並且詢問這是不是認真的，她只有點點頭。我輕輕地穿上，像脆弱的玻璃娃娃套上若有似無的布絲，接著她拿出相機，要我擺出自己覺得最自然的、甜美的姿勢。許久，似乎是覺得相片充足，郁心把相機至於一旁的桌上，並且要我好好地休息，我也答應，然後她替我泡了一杯咖啡。
「我只能說剛才的半小時內，妳成為了我最完美的謬斯。」
「妳今天是怎麼了？突然說出一些希臘的名詞。」我從她手中接過咖啡，暖暖的。接著我又說道：「一下薛西佛斯，一下謬斯。」
「因為我好像在妳身上看見了一些希臘式悲劇的殘影，不由自主地就想到希臘了。我不確定這個殘影是妳本身就擁有，還是後天才擁有的，但能肯定的就是它似乎存在於那兒。」
「或許我就是一個希臘式悲劇的女性，嘿，郁心，妳覺得我愛妳嗎？」
「這問題是很孤單的喲，等妳知道我的感覺後，進一步就能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了。」郁心故弄玄虛，我猜想她根本就沒想要回答。「但我肯定自己是愛妳的，可是就像跌落枯井的人，怎麼樣大喊也無人回應。寒芸姊，妳懂嗎？那種沒有回聲的感覺，當然我是指有人回應妳的那種回聲。」
我低頭不說話，腦子正思考著接下來的對話，但竟是空白。
「妳有股吸引力，就好像有個空空的什麼，等著什麼去填補它。」郁心接著說：「然後我就跳進去了，像是無知的兔子落入獵人的陷阱，可是這隻兔子似乎得了斯德哥爾摩症候群。」
「那妳愛上我是因為這樣的理由嗎？」
「當然沒這麼膚淺。」郁心緩緩坐到我一旁，倚在我的肩頭上。「還記得我說的嗎？妳是我值得交心的人，我們都是不完全的人，所以剛好補起來了，不過我相信絕不可能只有這樣。」
「哪裡不完全？」我終於問。
「我不知道，可能是血管裡某處的栓子吧，微不足道卻致命。」
我們旋即沉默，只是感覺到彼此就在身邊一樣，用安全感去交談。
半晌，我打破緘默。
「對不起，能給我一點時間嗎？妳能等我嗎？」
「妳是要準備什麼嗎？」
「我需要準備很多很多，多到無法想像。」我緊接著說：「但妳放心，我不會想很多很多，妳要做的就只是等我。我知道這樣的要求自私又過份，而且也不容易達成。但如果妳答應，我將不只是愉悅、高興而已。」
「我可以不哭地等著妳。」
她點頭，我也點頭。
「嘿，想看月亮嗎？」她問。
「這兒看得到嗎？」我反問。
她笑笑，關掉燈，拉開落地窗的窗簾，果見一輪明月高掛於天。
很孤獨，沒有繁星陪伴。
這是翁寒芸最後一次陪著她賞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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